【吴钩】真独特!宋王朝的“年号政治”

栏目:钩沉考据
发布时间:2025-04-11 23: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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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钩

作者简介:吴钩,男,西历一九七五年生,广东汕尾人。著有《宋:现代的拂晓时辰》《知宋:写给女儿的大宋历史》《宋仁宗:共治时代》《风雅宋:看得见的大宋文明》《宋神宗与王安石:变法时代》等。

真独特!宋王朝的“年号政治”

作者:吴钩

来源:作者赐稿

          节选自 吴钩《宋潮:变革中的大宋文明》一书

时间:孔子二五七六年岁次乙巳二月廿九日丙申

          耶稣2025年3月28日

 

 

 

自汉武帝建元之后,直到清末宣统,中国人基本上都以年号纪年,清人赵翼说,“年号纪元自汉武始,上自朝廷,下至里社,书契记载,无不便之,诚千古不易之良法也。” 也就是说,年号的使用,是为了方便纪年。年号的用字一般选取吉祥字,通常并无特别的政治涵义。不过,宋代例外。


北宋后期,从“元祐”至“崇宁”,年号通常含有深刻的政治寓意,改元往往意味着朝廷的施政路线发生改变。要深入理解这一点,我们应该从北宋两组具有坐标意义的年号说起。

 

一个是宋仁宗的“嘉祐”。“嘉祐”本来并无特殊的政治涵义,只是普通的吉祥字,宋仁宗改元“嘉祐”,只是出于祈福之意,至和三年(1056),“仁宗不豫,久之康复,又改元曰嘉祐”;“时,上疾平以太宗至道年升遐,恶其年号,遂诏中书改元嘉祐” 。但北宋元祐朝之后,“嘉祐”的年号却被赋予不寻常的政治内涵,简单地说,一部分宋朝士大夫相信,“嘉祐之治”代表了一种近乎完美的施政状态,后世君臣需要做的就是忠实效法仁祖,恢复“嘉祐之治”。

 

比如北宋大观年间,御史官陈师锡上书宋徽宗,说:“宋兴一百五十余载矣,号称太平,飨国长久,遗民至今思之者,莫如仁宗皇帝。臣窃尝考致治之本,亦不过于开纳直言、善御群臣,贤必进,邪必退。……以致庆历、嘉祐之治,为本朝甚盛之时,远过汉唐,几有三代之风。……臣愿陛下远思尧、舜、禹、稷任贤去邪之道,中采齐桓、管仲善善恶恶之戒,近法仁祖纳谏御臣之意,则太平之盛,指日可见。” 南宋淳熙元年(1174),宋孝宗在一份诏书上说,“庆历、嘉祐之治,上参唐虞,下轶商周,何其盛哉!”

 

可见,至少在一部分宋人的心目中,嘉祐是“盛治”的标志,是衡量后世施政是否“达标”的座标。

 

另一组具有座标意义的年号是宋神宗的“熙宁—元丰”,时人习惯合称“熙丰”。“熙宁”与“元丰”原本也是吉祥字,并无特别的政治寓意,相传“熙宁末年旱,诏议改元。执政初似‘美成’,上曰:‘羊大带戈,不可。’又拟‘丰亨’,上曰:‘亨字为子不成,惟丰字可用。’改元元丰。” 可见“元丰”的涵义也是祈福,祈祝五谷丰登。但神宗去世后,“熙丰”也被一部分士大夫赋予强烈的政治寓意,因为宋神宗在位期间,起用变法派,厉行新法,以图革除祖宗朝积弊。他所用的年号,也因此被认为是“变法”的象征。

 

比如元符三年,福建路提举常平官钟世美上书宋徽宗,“乞复熙宁、绍圣故事”,称宋哲宗亲政后,“振起斯文,六七年间,天下大治,复见熙丰之盛” 。崇宁三年(1104),大臣评议先帝,称“哲宗皇帝早以元良,绍膺大统,临御之初,恭默退托,而权臣擅政,朋党蔽朝,肆为纷更,以逞私意,熙丰之良法善制扫荡尽矣” 。

 

如此看来,在另一部分宋朝士大夫的心目中,“熙丰”也是“盛治”的标志,象征着敢于革旧鼎新的“良法善制”。

 

 

进而言之,崇尚“嘉祐”与崇尚“熙丰”的北宋士大夫,实际上分属两大阵营,前者为旧党、保守派,宋人称之用“元祐党人”;后者显然是新党、变法派,宋人称之为“元丰党人”。陈师锡在进呈宋徽宗的奏疏上高度评价“嘉祐之治”;钟世美上书宋徽宗则极言“熙丰之盛”,反映了元祐党人与元丰党人在争夺皇帝对己派的支持,推行己派的政治主张。

 

“嘉祐”与“熙丰”正好分别代表了宋朝士大夫两种不同的施政主张、方针、路线。宋人在议政时,也常以“嘉祐”、“熙丰”指代两个派系的不同政见,如元祐三年(1088),秦观论役法,提到当时“士大夫进用于嘉祐之前者,则以差(差役法)为是而免(雇役法)为非;进用于熙宁之后者,则以免(雇役法)为得而差(差役法)为失” 。建炎四年(1130),一位司法官进言称:“比年以来,法令变更,易于反掌,且如靖康元年九月十三日议者乞用元丰、嘉祐之法,仍候修书之成,殊不知两法之中,自相抵牾者固多。” 南宋人刘实甫则将“熙丰之急政”与“庆历嘉祐之缓势”对举 。

 

再进而言之,“嘉祐”与“熙丰”似乎有着某种内在的背反关系。“熙丰变法”所欲变革者,便是积累至嘉祐朝的旧制弊病,嘉祐三年(1058),王安石给仁宗皇帝上万言书,直言“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而风俗日以衰坏”,“方今之法度,多不合乎先王之政故也”,因而必须“改易更革” 。但嘉祐年间王安石的变法主张未获支持,到宋神宗熙宁年间才得以一展抱负。后来吕祖谦评论说:“安石变法之蕴,亦略见于此书(指上仁宗皇帝万言书),特其学不用于嘉祐,而尽用于熙宁,世道升降之机,盖有在也。”

 

而在元祐党人及其追随者看来,“熙丰变法”亦是对“嘉祐之治”的反动。南宋光宗朝的御史刘光祖说:本朝士大夫议论,“庆历、嘉祐盛矣,不幸而坏于熙、丰之邪说,疏弃正士,招徕小人,幸而元祐君子起而救之,末流大分,事故反覆。绍圣、元符之际,群凶得志,绝灭纲常,其论既胜,其势既成,崇、观而下,尚复何言?”

 

南宋之世,由于国家经历过北宋末的“靖康之耻”,王安石、蔡京等新党人主持的变法被认为是导致靖康之变的诱因,受到士大夫众口一词的批判,“嘉祐之治”则大获青睐,理想的政治即回归“嘉祐之治”,这也显示了南宋的整体施政风格带有一种“向后看”的保守主义倾向,缺乏锐意进取、外向开拓之心。

 

这一“向后看”的保守主义风格还体现在南宋的年号上,如宋孝宗年号“淳熙”,原拟“纯熙”,中书门下省认为:“若淳化、雍熙言之,当用‘淳熙’字,庶几仰体主上取法祖宗之意。” 孝宗从之;孝宗之子光宗即位,改元“绍熙”,意为“绍淳熙之政” ;宁宗继统,改元“庆元”,则是“锐意庆历、元祐故事” ;宋理宗的年号“宝祐”,意为“绍开宝之宸谟,体嘉祐之圣德” 。却无一个年号向“熙丰”致敬。

 

“嘉祐”与“熙丰”的政治寓意,其实是后人追加的,仁宗与神宗在世时,肯定想不到他们的两个年号会成为后世两大士大夫阵营的政治图腾。

 

第一个主动注入施政路线涵义的宋朝年号,是宋哲宗的“元祐”。我们都知道,神宗英年早逝,年幼的哲宗继位,由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改元“元祐”。高氏同情旧党,听政之时,召回熙丰时期被逐的保守派官员,委任司马光执政,废黜熙丰新法,史称“元祐更化”。

 

新的年号“元祐”有何深意?宋人说,“元祐之政,谓元丰之法不便,即复嘉祐之法以救之。然不可尽变,大率新旧二法并用,贵其便于民也。议者乃云:‘对钧行法。’朝士善谑乃云:‘岂独法令然,至于年号,亦对钧矣。’” 元祐建元,预示着“熙丰之法”被摒弃,新政府转而取法“嘉祐之治”,虽然名义上“大率新旧二法并用”,但实际上,新法悉被废罢,元祐党人无疑更偏爱嘉祐:“哲宗即位,宣仁后(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同听政,群贤毕集于朝,专以忠厚不扰为治,和戎偃武,爱民重俗,庶几嘉祐之风矣。”

 

元祐八年(1093),宣仁太后去世后,哲宗皇帝亲政,并下御札:“改元祐九年为绍圣元年,布告多方,使咸体朕意。”“诏既下,天下晓然知上意矣” 。这里的“上意”,指宋哲宗决意罢黜元祐党人,起用元丰党人,叫停“元祐更化”,接续“熙丰新法”。为什么天下人从一个年号就能想见皇帝的心意?因为“绍圣”者,“绍述圣皇”之谓也。绍述,意为继承、发扬光大;圣皇,自然是指哲宗的父皇神宗皇帝。

 

“绍圣”是北宋第二个具有政治路线宣示意义的年号。事实上,亲政的宋哲宗与执政的元丰党人也确实按“绍述圣皇”的宣示,恢复了宋神宗未竟的变法大业。

 

宋朝第三个有着鲜明政治路线寓意的年号,是宋徽宗的“建中靖国”。哲宗早逝无子嗣,由其弟弟徽宗继位,向太后(宋神宗皇后)“权同处分军国事”。徽宗即位之后,宣布明年改元“建中靖国”,建中,意为建立中道的治理;靖国,意为消弥国家之前的争端,“盖垂帘之际,患熙丰、元祐之臣为党,故曰建中靖国”,“谓建大中之道,无熙宁、元祐之分也” 。

 

 

徽宗消弥党争的决心似乎是很大的。他令翰林学士撰诏宣布改元时,宰相曾布说:“建中乃唐德宗幸奉天时年号,不若更之。”徽宗说:“太平亦梁末帝禅位年号,太宗用之,初何嫌焉。”遂下诏不疑。 然而,这一旨在促使元丰与元祐党人和解的新年号,仅仅维持一年时间,向太后逝世之后,徽宗皇帝亲政,便于次年改元“崇宁”。

 

崇宁,又是一个明确宣示执政路线的年号,“崇宁者,谓崇熙宁也” 。宋徽宗通过改元,向天下人宣告:他将接过父亲(神宗)与兄长(哲宗)的薪火,继续推行“熙丰新法”。为此,宋徽宗罢免了属于元祐党的宰相韩忠彦,拜元丰党人蔡京为右相,拜相制书颁下之时,徽宗将蔡京请至延和殿,赐坐,并诚心向他请教:“神宗创法立制,先帝继之,两遭变更,国是未定。朕欲上述父兄之志,卿何以教之?” 国是,为宋代特有的政治概念,相当于“基本国策”,徽宗之意,显然是要将“绍述新法”确立为“基本国策”了。

 

从熙丰,到元祐,再到绍圣,到建中靖国,到崇宁,每一次改元,都是在宣告施政路线的改弦更张、改途易辙。而施政路线的更改,又意味着元祐党人与元丰党人的轮替,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台”:熙丰自然是元丰党人执政,元祐自然是元祐党人上台,绍圣时元丰党人卷土重来,建中靖国则是元丰与元祐党人联合执政,崇宁又是元丰党人秉政。

 

这样的“年号政治”,我们在其他王朝是不可能见到的。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