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中产阶层需要“复礼”

栏目:快评热议
发布时间:2012-10-20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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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中秋

作者简介:姚中秋,笔名秋风,男,西元一九六六年生,陕西人士。现任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曾任北京航空航天大学高研院教授、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教授。著有《华夏治理秩序史》卷一、卷二《重新发现儒家》《国史纲目》《儒家宪政主义传统》《嵌入文明:中国自由主义之省思》《为儒家鼓与呼》《论语大义浅说》《尧舜之道:中国文明的诞生》《孝经大义》等,译有《哈耶克传》等,主持编译《奥地利学派译丛》等。


 


  接连地,中国人,更具体地说是中国新兴中产阶层的一些成员,在国内、国外把脸丢到天上:

  8月29日,广州越秀区武装部长方大国与妻子登上南方航空公司一架航班,因其行李较多,其座位上方的行李箱已满,一空姐建议他们把行李放到更前面。他们不愿意,双方乃开始争执,并发生身体接触。事后公布的照片显示,该空姐手部淤青,脖子、身上有多处挠痕,衣服也被撕裂。

  9月2日,瑞士国际航空公司一架由苏黎世飞往北京的航班上,一名中国籍乘客因向后调整座椅,与后排同为中国籍的另一乘客产生纠纷。双方随即开始打斗,该航班被迫返航。

  10月6日,四川航空公司一架由南宁飞往哈尔滨的航班经停武汉,坐在第16排的一名男士为拿行李,穿着鞋子踩到前排一乘客座椅上,双方遂发生争执并动手,后排旅客的几个朋友赶来围攻前排乘客。航班安全员前来阻拦,也被殴打。

  这三组乘客应当是最为典型的中国中产阶层成员:或者是政府官员,或者是商人,或者是城市白领。这些年来,很多学者在认真地讨论,新兴中产阶层可发挥多么巨大的社会稳定作用,更有人指望他们为中国建立起合理的制度。然而,上述例证已足以说明,这个新兴的中产阶层的部分成员基本上处在野蛮状态,不大可能具有文化与制度建设能力。

  这种野蛮,随处可见。因为空虚,新兴中产阶层把旅游当成了宗教,但凡周末、放假,他们立刻出门旅游,并一路制造污染和混乱。比如,今年中秋节(9月30日),海南三亚大东海景区,游人、市民聚集海滩赏月。这是何等优雅的事情,然而,优雅的背后则是粗鄙:他们在3公里海滩上留下50吨生活垃圾。接下来的国庆长假,不少地方高速公路大堵车,那些自驾车的中产阶层乃把高速公路变成垃圾场。

  谈到汽车,所有人恐怕都有心有余悸的经历:要么在公路上,可能遭遇他人突然插队;要么过马路已在斑马线上,过往的汽车非但没有减速、停车,反而加速冲过。我个人多次有这样的经历:前面有人经过,我停车等候,后面的车立刻摁喇叭催促。

  还有,近些年来,中国游客大规模到港台、海外旅游,在公共场所大声说话,随地吐痰,不排队,凡此已成全球一景,令所有人侧目。

  凡此种种现象,一言以蔽之,不文明,中国中产阶层的部分成员不文明。

  为什么?有人说,中国人素质太低。这等于什么也没说。另有人解释说,是因为现实中的某些不合理。这说法并非毫无道理,但言不及义。现实中再有不好,你就可以随意丢弃垃圾?就可以踩别人的座位?

  我以为,凡此种种现象的根源在于,中国人,尤其是新兴的城市中产阶层部分成员不明礼,不守礼;再进一步,当代中国城市社会也没有形成礼。尤其是最近二十多年间,中国日益膨胀的城市社会陷入野蛮状态。中国富人有钱,却得不到外人尊敬;中国的中产阶层很勤奋,却得不到精神安宁。因为,他们没有礼。因此,中国现在需要的是复礼。

  礼就是习惯性规则

  礼是什么?礼就是自发形成的人际交往的习惯性行为规则:熟人之间的交往规则、陌生人之间的交往规则;婚丧嫁娶之仪式,商业交易之习惯;公共场所的惯例,汽车上路的规则;写信的敬语、见面的礼节等。所有这些都是礼。

  礼至关重要。《礼记》第一篇是《曲礼篇》,一开篇就突出了礼之重要性:“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其实,禽兽世界也是有规则的,且十分严格。道理很简单:一切群体生活都需要规则来调整其成员间的关系,否则,必因也许微不足道的缘由而冲突频仍。

  “是故,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人不是靠本能、欲望生活的,而是在规则中生活。哈耶克说,人与其说是理性的动物,不如说是遵循规则的动物。这些规则无所不在,规定着人们在一切场合中的行为模式。生活在一个共同体中的人们对此都有所理解,明白其含义,尽管他们未必说得清楚。

  由于礼,人才是文明的。古人所说的“文”就是纹理,懂礼的人在各种场合之举手投足、进退周旋,皆有法度,其身体呈现出优美的纹理。同样,人人遵守规则,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呈现出优美的纹理,此即社会之理想状态:“和”。主体的和人际的纹理让人的身体充满光辉,让共同体充满光辉,是即“明”。文明的核心在礼、规则。人无礼,必处于反乎文明之状态:野蛮。

  礼可以控制生活的物质与精神成本。《曲礼篇》说:“人有礼则安,无礼则危。”礼提供了人在各种场合活动的行为模板,一个社会如果有礼,每个人即可不假思索地生活,轻松而惬意,对其他人也可以有比较确定的预期。比如,你知道汽车遵纪守法,就可以放心地过马路。这就是“心安”。

  反过来,无礼、野蛮大大增加生活的物质和精神成本,进而把所有人置于危险境地。一个社会如果没有礼,比如,驾车人不遵守汽车行驶规则,那行人过马路时,精神就会高度紧张,与司机斗智斗勇。然而在这样的斗争中,难免一方失手,而导致巨大灾难。也就是说,无礼,则人的行为彼此缺乏可预期性,双方都看不透对方的意图,无法预期对方下一步的行为,必然会作出错误、应激性的反应,两者还会相互激化。无礼让人的精神始终处于紧张、焦虑状态,甚至是愤懑、对他人充满敌意的状态。这种心态本身就会制造出很多冲突。中国城市中随处可见的冲突,都是因此而起。

  重建经典教育体系

  《曲礼篇》说:“故曰:礼者,不可不学也。”然而,在当代中国,关于礼,存在三个严重问题:没有礼;没有礼的教化机制;没有礼意。

  没有礼的原因大略有二:第一,百年反传统狂潮摧毁了中国固有之礼乐,尤其是在现代城市中成长起来的很多人,几乎完全不知道礼。第二,中国社会的结构在过去二十年间发生了重大变化,即人口的大规模流动,快速的工业化、城市化,而礼的形成和维护需要人口的相对稳定。

  当然,没有礼的说法并不完全准确,因为,至少政府在颁布一些礼,如交通规章。但是,当代中国社会缺乏有效的礼乐教化机制。礼必须学,首先在家里学,其次在社会上学。但随着独生子女的增多,中国原有的家教传统受到极大传承。教育体系也有责任:传统教育以教导孩子洒扫应对之礼为主要目标,现代学校教育体系仅传授知识。我所在大学的新生给我写信,几乎都不知道写信要有尊称,要署自己的名字。同样,在传统社会,有大量的社会机制进行礼的教化,如传统戏曲,而现代文学、艺术则几乎完全在鼓励人们放纵自己。

  这也就涉及当下最为严重的问题:人们普遍没有“礼意”。经济学家、知识分子不断写文章说,个人应把自己放到世界的中心,追求自己利益的最大化就是最大的美德。他人要么与自己无关,要么是自己的敌人。接受如此观念的部分中产阶层成员根本就蔑视礼。他们相信,礼是对个性的束缚,为所欲为才是个性,或者是成功的法门。

  当下中国要重建礼,首先需要解决这个态度问题。事实上,礼很复杂,礼的范围与生活一样大;礼的生成也属于自发秩序,需要每个人参与。因此,不应当试图由一个或若干机构,自上而下地设计规则,重建礼制体系。人们可以有意识地做起来的一个事情是,让人们,尤其是在社会各个领域中居于主导地位的精英群体,逐渐具有礼意。

  礼意是什么?就一个字:敬。帝尧之德首为“钦”,也即敬;周公之教无非一个敬;《礼记》开篇头一句话就是“毋不敬”;宋明道学的核心教诲也是敬。可以说,敬就是中国精神之基底,它是一切德行之基础。礼的内在精神也就是“敬”,一切礼都以敬为根本,礼就是为了让人在具体场合中恰当地表现对人之敬。

  有敬在心中,人就会节制自己的行为,善意地理解他人。如《曲礼》所说:“夫礼者,自卑而尊人。虽负贩者,必有尊也,而况富贵乎?”儒家坚持人与人在人格上的平等。那些职业卑贱的人,处在社会底层的人,同样是人,同样享有人格尊严。他们应当享有尊重,应当被以礼相待,更不要说其他人。而所谓以礼相待,就是“自卑而尊人”,放下自己的骄傲,尊重对方。《曲礼》还提出“自卑而尊人”的具体纲目:“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也就是说,不可自负,不可放纵自己的欲望,不可自满,不可得意忘形。如此,人与人之间的紧张、冲突就会被控制在最小程度。

  因此,当下中国固然需要人们,尤其是精英群体,为新兴的城市社会之无数生活场景制作礼乐,但这个工作的逻辑前提是“复礼”,要复礼意,复中国人的精神特征,也即敬。具有敬心的人们在特定场合相遇,自然地相互尊重,自然地形成“和”的关系。这种行为模式不断重复,也就会形成适用于这个场合的习惯性规则,也即礼。

  那么,如何在中产阶层中恢复或者说树立“礼意”?渠道很多,最为重要的是重建经典教育体系,孩子从小诵读经典,成人也需要研读经典。由此,中国文化特有的敬,就会慢慢渗入国人心中。人有敬心,中国就会更有文明。

  原载:2012年10月18日东方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