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梦芙】《二十世纪诗词名家别集丛书》与《当代诗词家别集丛书》总序

栏目:新书快递
发布时间:2012-11-06 08:00:00
标签:
刘梦芙

作者简介:刘梦芙,1951年生,安徽岳西人。现任安徽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安徽省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安徽大学兼职教授、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兼职教授、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幼承庭训,习作诗词,中年师事中央文史研究馆著名诗词家孔凡章先生,并向缪钺、施蛰存、钱仲联诸前辈学者问学。已发表诗词千余首,获各种全国诗词大赛一、二、三等奖十多次,出版作品集《啸云楼诗词》等。主持并完成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近百年名家诗词及其流变研究”,出版多种论著。编有《二十世纪中华词选》、《中国现代词选》等,主编、校勘二十世纪诗词各类文献丛书六十余种。

     
     
     
    《二十世纪诗词名家别集丛书》与《当代诗词家别集丛书》总序
    作者:刘梦芙
    来源:作者惠赐《儒家邮报》
    时间:西历2012年11月4日
    
    
    
    (一)
    
    
    中国是世界上唯一拥有五千年以上文明史而且未曾中断的国家,诗歌发展至先秦,已趋成熟。《诗经》与《楚辞》为黄河、长江两大流域的文化结晶,也是汉以下历代诗歌及辞赋取之不绝的源泉,后人言诗,无不上溯《风》、《骚》,探其根本。在博大深闳的国学体系中,《诗》归于经部,《楚辞》及历代诗词文赋归于集部,而经史子集中蕴涵的人文精神一以贯之。惟诗歌除情感之真、品德之善外,兼有文辞与声律之美,为国学之英华。经汉魏六朝诗歌与乐府之嬗变后,三唐诗与两宋词达到创作的高峰,玉灿珠辉,各体俱备。宋元明清乃至现当代诗词皆在继承的基础上创新,宋诗以思致骨力胜,风貌与唐诗多异;元明诗道稍衰亦不乏佳制;清代则诗词皆有中兴之称,大家名手百川汇海,蔚为伟观。晚清自鸦片战争后面临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列强入侵,万方多难;进入二十世纪后革命军兴,王朝崩溃,而外患内忧极为深重。诗词在沧桑易代之时顽强发展,仁人志士作雷霆之吼、血泪之呻,创作成就之重大,足可以在文学史上继往开来,高矗丰碑。
    
    
    诗词是传统文学中最精粹的形式,尤能展现中华文化载体——汉字音形义合一的优长,经过历代诗人文士的加工创造,形成丰繁的体式和严谨的格律,富有声韵上的音乐美、章句上的结构美和意象中的图画美。结合比兴、用典等表现手法,使意蕴深厚,风格高雅。在诗体发展方面,从古体诗、近体诗到词、曲,从四言、五言、七言到参差不齐的长短句,格律有宽有严,篇幅有长有短,新体诞生,旧体长存,百花齐放,斗艳争妍。“五四”以前从未出现过一种诗体新生就排斥、打倒旧体的现象,这是由传统文化贵和尚中、兼容并蓄、融合贯通、多元统一的特质所决定的,与二元对抗式分裂思维迥然不同。总之,传统诗词虽是精英文化,表达以文言为主,但不断吸收提炼民间俗语,并同化外来词汇(佛教语言及近代西方经汉译的语言),在前人的基础上开拓新境。历代之诗皆有其特定的时代气息和风采,并与上古以来就具有的人文精神通贯始终,诸如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成仁取义、守正祛邪、先忧后乐、天下为公、热爱自然、天人合一等思想品质,有超越时空的普世价值。
    
    
    “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文学革命”者受西方学说影响,对中国以儒家为代表的传统文化进行片面、激烈的抨击,诗词被讥为“贵族文学、庙堂文学、山林文学”,要彻底扫除。于是欧化体新诗风靡一时,语言全用白话,形式上摈弃声韵格律,追求绝对自由,断绝承传关系。新中国建立后在极左思想的支配下,“以阶级斗争为纲”,政治运动频繁,“文革”间达到高潮,包括诗词在内的传统文化遭到比“五四”时更为严厉的批判,蔑古意识充溢于学术界。文学研究被割为两块:对古典诗词统统视之为供审查解剖之用的文化遗产,截止于“五四”前的清末;各种版本的现当代文学史只谈语体文与新诗,没有文言文和旧体诗词的位置,成为狭隘单调的新文学史。古代文学研究者守其本位,不关注现当代诗词;现当代文学研究者更是视旧体诗词为“封建骸骨”,不屑一顾,这就使旧体诗词长期“在野”,处于被冷落弃置的境地。
    
    
    但是包括诗词在内的古代典籍未曾消亡,鼓吹“汉字拉丁化”也以失败而告终,有真善美价值的诗词深深植根于中华民族的心灵,任何强暴的势力都无法将其摧毁,诗词文化必然会被有识之士所继承。“五四”后的民国期间,南北各大学中文院系仍在讲授诗词,提倡创作,培养出一批以诗词研究为专业的优秀人才;各地均有诗人词家结社唱酬;书局不断出版诗词,报刊亦时有发表;城乡千万个有传统文化教养的家庭中,诗词更是蒙童必读的课本;新文学家中殊不乏“勒马回缰作旧诗”的两栖诗人。自1919年至三十年代初,近代诗坛诸耆旧纷纷凋谢,而新一代诗词家群体在悄悄地崛起。1931年“九一八”事变引发抗战的怒吼,1937年“七七事变”后日军全面侵华,更使百千位诗人词家深哀巨痛,慷慨悲歌。直到1945年驱除日寇,国土光复,前后十四五年间,大量爱国诗词的创作,持续不断地达到高峰。在三年国共内战中,诗词依然波澜壮阔,主题为指斥国民党政权的苛酷腐败,哀痛民生,渴望和平,反对分裂。而当大陆鼎革、新中国成立之后,从“反右派”、“反右倾”、“大跃进”到十年“文革”,百花纷谢,万马齐喑,唯独毛泽东诗词得到空前广泛的宣传,家弦户诵,其显著效果是使各行各业的行政、工作人员受到革命的“诗教”,为八、九十年代离退休老干部的诗作留下楷模。同时,大批被打成“右派”和关入“牛棚”的知识分子与老干部,在默默地吟咏诗词,其中不乏揭露、抗争之作。1976年“四五”期间的天安门诗歌,敲响“四人帮”的丧钟;拨乱反正后思想解放的春风,融化了封冻诗魂的层层冰雪。八十年代初诗词开始复苏,伴随着“文化热”、“国学热”的兴起,诗词活动在社会上蓬勃开展:从京城到各省市,诗词社团纷纷成立,频繁举办各种研讨会、吟诵会与大赛,诸多刊物公开发行,各种现当代诗词选本、别集争相出版,内部印行的书刊更是沉沉夥颐。据有关资料统计,海内各地诗词组织已多达千余家,诗词报刊近千种,作者在百万以上,作品数量之宏富远越前代。九十年代至二十一世纪初,互联网逐渐普及,出现各种诗词网站,作者多为中青年,意境新美的篇章凭借高科技手段传播,无远弗届,开辟出极为广阔的天地。通过以上史实之简述,足见传统诗词经一个世纪的曲折历程之后,已恢复活力并继续壮大,成为当今群众文化和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诗词历来属于文学之正宗、文化之精粹,而当今的国学研究,无论是经史诸子还是集部诗文、佛道二藏,基本上都限于古典,停留在学术圈子之内,艰深的学术论文与著作,与大众难以交流,发挥其影响力。唯独诗词这种古老高雅的文学形式,既出于知识精英之手,又为民间广大的作者群体所热爱,中华民族的人文精神与美学体式得以广泛流传,深入人心,具有明显的社会效果,这是欧化新诗和时下流行的俗文化、快餐文化所无法比拟的。关注和研究现当代诗词,恢复和推行中断几十年的诗教,应该是弘扬国学、提高国民文化素质的一条甚佳途径,是一种德育、智育、美育兼备,合乎理想的教育方式,与其他文化教育、科学教育可以并行不悖。随着国力的不断增强,中华文化必将迎来伟大的复兴,传统诗词的创作和研究有着广阔发展的前景和光明灿烂的未来。
    
    
    (二)
    
    
    从“庚子事变”(1900)到“文革”结束,战火弥天,风波叠起,我国处于长期动荡不安的时代。清除“四害”后转入改革开放时期,政局稳定,经济繁荣。近百年间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艰难曲折,中西文化从激烈碰撞到双向交流,政治体制、社会环境和思想意识都发生巨大变化,对文学有重大而深刻的影响,诗词也不例外。生活在二十世纪的诗人词家心忧邦国,情系苍生,以诗词反映风云多变的时局,不仅其作品内容有重大的革新,同时在诗词的表现手法、语言和由此而形成的艺术风格、境界方面,也有更多的开拓和创造。许多杰出的诗人词家,都从近代诗词汲取过丰富的营养,当代中青年作手亦颇有沾溉。废除科举制后,由新式学校培养而成的知识分子,与皇权时代“学而优则仕”的士大夫明显不同,他们是以文艺谋生或从事教育、科研、新闻、出版的脑力劳动者,新中国成立后属于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但古代儒家士君子忧国忧民的入世精神,“修齐治平”的责任意识和涵容宇宙万物的终极关怀,仍被知识分子传承,同时汲取了民主、自由、人权、平等、个性解放等新文化理念,因而诗词创作既保持优秀的传统,又能以新题材表现时代,呈现新的意境。知识分子中的人文学者,多有学贯中西、蜚声国际的大师和专治诗词之学并兼通文史的国学名家,其诗词作品内涵宏博深沉,风格高华典雅,兼有诗人之诗与学人之诗的双重特色,在近百年诗坛矗起艺术高峰。民国以来老一辈诗人学者到二十世纪末叶纷纷凋谢,继起接力的为四五十年代至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中青年,其中出类拔萃者无不学养深厚,善承传统而融化新知,诗词遂能另辟奇境。概而言之,百年来以知识人士为主体创作的数量极为宏富、文质兼美的诗篇,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增添瑰宝,其重大的史料价值与崇高优美的思想艺术价值,必当受到学术界的高度重视。
    
    
    创作与理论探讨紧密结合,互为促进,相得益彰,是我国古典文学的优良传统,历代诗话、词话和有关论著,汗牛塞屋。近百年来治诗词之学的专家学者甚多,创作之外,更有理论专著。诸家学说或专论古典诗词,或兼及近现代作家作品;或论音韵、格律,或谈创作方法与体验;或继承传统的诗话词话体例,或运用现代理论形式,吸收新意识新观念,其中多有融贯古今之大家手笔,其精博邃密的程度与古代论著相较,譬如积薪,后来居上。因此在研究名家诗词作品的同时,必须探讨其学术理论,方能全面深入地了解诗词家的创作思想与审美观,在此基础上构筑富有中国特色的现当代诗词理论批评体系。
    
    
    需要指出的是,当今很多学者以研究古代诗词为专业,却不通格律,“述而不作”,其理论完全脱离现当代诗词的创作实际,流于空谈。甚至多以西方的文学、美学理论框架硬套中国诗词,不惜削足适履,歪曲本来面目。而我们提倡的学术研究,一方面是对传统有切实的继承,当然不排除新观念新方法;另一方面更是与创作实践的结合,如此方能有力地指导和促进当前的诗词创作。
    
    
    (三)
    
    
    近百年来,历经战乱与政治运动,大量诗词作品残毁失传,一部分作品仅存手稿、油印本或内部印本,分散在社会,尤其是老一辈已故名家的诗词集,已成为珍贵的文化遗产,亟需抢救、保护。从文学史的角度看,古代诗歌史绵延不绝,惟独到现当代缺乏旧体诗词的纪述,只有白话新诗的文学史是不全面、不真实的,这一片巨大的空白、严重的断层,也亟待弥补。因此,全面搜集、整理二十世纪诗词和相关的学术论著,采选其中精品编辑出版,为当今及后代子孙留下足资研究和创作借鉴的文本,是为当务之急,也是我们这一代人义不容辞的责任。
    
    
    2007年,中华诗词(BVI)研究院诞生,聘请海内外诗词家兼学者多人,从事二十世纪诗词作品与相关文论的搜集、编选工作。研究院首先实施的规划为《二十世纪诗词文献汇编》,是一种包括诗词作品和相关文论的大型选本,古时称为“总集”,在《四库全书》中属于“集部”。总集汇录多人之诗文,合为一书,最古者为《昭明文选》及《玉台新咏》;与总集相对而言的是辑录一人诗文成为一书的“别集”。《隋书·经籍志》曰:“别集之名,汉东京所创,自灵均以降,属文之士众矣。然志尚不同,风流殊别;欲观其体势,见其心灵,故别聚焉,名之曰集”。古时抄录某家诗文为一书称别集,后世遂以为个人诗文专著之称。总集之功用,在于网罗放佚,使残章零什,并有所归,复能删汰繁芜,使莠稗咸除,菁华异出;别集则可观某家著作之整体,有利于研读之全面深入。《二十世纪诗词文献汇编》格于体例,所选诸家诗文,篇幅有限(每家诗词入选者最多不超过二百首,而大家名手之作多有千首以上者),不足以体现近百年诗词创作之全貌,文论的篇幅同样受限制;且编选出于众手,审美之眼光各异,或有精品反而落选者。为了弥补这一缺憾,我们在《汇编》之外,编辑“二十世纪诗词名家别集”与“当代诗词家别集”两种丛书,与总集相辅以行。凡晚清、民国以来老一辈已故诗词家个人专集,择其质量上乘者编入“二十世纪诗词名家别集丛书”;而当今健在之老辈与中青年诗词集,则择优编入“当代诗词家别集丛书”,两类丛书合而观之,可见百年来诗词承传不绝之轨迹。
    
    
    上述《汇编》和两类“丛书”都是诗词文化的重大工程,力图存一代诗词创作与相关学术理论之英华,为重写现当代文学史、诗词史准备充分的材料,打下坚实的基础。尽管编委同仁兢兢业业,在广征博览的基础上力求遴选足以传世的精品,“别裁伪体亲风雅”,而眼界、水平所限,或有遗珠,或多谬采,校勘之误亦未能免,殷切期待广大读者的批评指教。
    
    
    黄山书社和巴蜀书社历来出版传统文化典籍和高质量的学术、文艺著作,久负盛誉。“丛书”中各家别集付梓,得到书社的大力支持,承安排编辑精心审校,在此特致衷心的谢意!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