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梦芙作者简介:刘梦芙,1951年生,安徽岳西人。现任安徽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安徽省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安徽大学兼职教授、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兼职教授、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幼承庭训,习作诗词,中年师事中央文史研究馆著名诗词家孔凡章先生,并向缪钺、施蛰存、钱仲联诸前辈学者问学。已发表诗词千余首,获各种全国诗词大赛一、二、三等奖十多次,出版作品集《啸云楼诗词》等。主持并完成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近百年名家诗词及其流变研究”,出版多种论著。编有《二十世纪中华词选》、《中国现代词选》等,主编、校勘二十世纪诗词各类文献丛书六十余种。 |
陈小翠《翠楼吟草》综论
作者:刘梦芙
晚清至民国期间,随着科举制度的废除、新式学堂的兴办、辛亥革命的胜利、新文化运动的开展,女性权利得到社会的尊重,成千上万的女青年走出深闺,或考入学校接受现代教育,或凭借聪明才智独立谋生,涌现出许多优秀的文学家、艺术家和学者。在传统诗坛词苑,群芳竞放,吐艳飘香,诸如秋瑾、吕碧城、汤国梨、张默君、刘蘅、冯沅君、苏雪林、陈小翠、丁宁、李祁、陈家庆、冼玉清、黄稚荃、沈祖棻、周炼霞、张荃、张纫诗、张充和、张珍怀、盛静霞、琦君等诸多女诗人词家,其作品纷呈异采,平睨须眉,总体成就远越古代。其中陈小翠兼擅诗、词、曲、赋与骈散文,是一位在传统文学领域全面发展而极具个性的天才作家兼书画艺术家,著有《翠楼吟草》二十卷。对于这一份丰厚瑰美的文学遗产,应作重点阐述。
[一]家世和生平
陈小翠出身于亦儒亦商、一门风雅的家庭。其父陈栩(1879—1940),字栩园,号蝶仙,别号天虚我生、惜红生、太常仙蝶等,杭州人。自幼天资颖慧,性嗜文艺,饱读诗书,曾考取晚清优附贡生;青年时期做过幕僚、监狱工艺指导员及浙江镇海县知事。1906年自办《著作林》和《艺林新报》,1913年受聘任上海《游戏杂志》编辑,1914年任《女子世界》编辑,1915年任《申报》副刊《自由谈》编辑兼撰稿人,1916年加入南社。少年时代学诗于陈莲诗、章墨舫二孝廉,后与何公旦、华痴石并称西泠三家;十六岁时试作《桃花梦传奇》、《潇湘雨弹词》,登于自办《大观报》;十九岁时效法《红楼梦》写出小说《泪珠缘》;以后陆续创作小说《鸳鸯血》、《娇樱记》、《丽绡记》、《黄金祟》、《新泪珠缘》、《柳非烟》、《新官场现形记》、《桃源梦》、《玉田恨史》、《火中莲》、《满园花》、《郁金香》、《不了缘》、《红丝网》、《情网蛛丝》、《芙蓉影》、《琼花劫》、《井底双鸳》、《双花冢》、《诗魔小影》、《孽海疑云》、《胡雪岩外传》等等,成为鸳鸯蝴蝶派著名作家。他爱好昆曲,精于音律,有《桐花笺》、《落花梦》、《桃花梦》、《自由花》、《花木兰》、《媚红楼》传奇剧本六种;曾将习曲心得写成《学曲例言》,附刊于1920年重版《遏云阁曲谱》之后;又写有《春声馆曲谱自序》、《学曲之捷径》等文章。诗词与各类编著,有《天虚我生诗词曲稿》、《栩园丛稿》、《考正白香词谱》、《工商尺牍》、《家庭工业手册》、《家庭常识》等。毕生著作多达百馀种,可见创造力之旺盛。
陈栩还以创办民族工商企业闻名。1918年,他放弃《申报·自由谈》编辑工作,成立家庭工业社,利用乌贼鱼骨配合各种药料,试制兼能擦面美容的牙粉,居然成功。这种牙粉先名“蝴蝶”,后改名“无敌”,在包装上标明“中华国产”,以国货抵制日货,上市后很快压倒日本舶来品狮子牌和金刚石牌牙粉,声誉大振,广销各大城市乃至国外,成为民国间名牌产品。初步积累资本后,陈栩进一步对家庭化妆品进行研究试制,在上海建厂扩大牙粉生产,兼产化妆品西泠霜、蝶霜(今驰名于世)等,销路也很快遍及全国。接着在无锡、杭州、镇江各地开办汽水厂、玻璃厂、利用造纸厂、改良手工造纸厂(附设印刷厂、制盒厂)、铁厂、制镁厂等,以“无敌牌”为商标的产品有花露水、蚊香、蛤油以及白兰地、葡萄酒、威士克等饮料,不胜枚举。从家庭工业社到开办各种工厂,获取丰厚的利润,充分展现了陈栩的科研成绩和经济才能,这在民国文人群体中极为罕见。1937年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日寇为了报复狮子牌和金刚石牌牙粉被压倒的宿仇,投弹将陈栩开设于上海的总厂炸毁。陈栩将部分企业迁至湖北宜昌和重庆,并到云南昆明筹建牙粉厂,奔波劳累,身体受到严重影响。1939年由其子陈小蝶陪伴返回上海,次年3月24日因痰喘病殁,后归葬于杭州西湖玉泉西桃花岭。陈栩享年仅六十二岁,成为著名文学艺术家和民族工业的代表性人物,逝世后南社社员陆澹安挽联为“公真无敌,天不虚生”,是确切的评价。
陈小翠之兄小蝶,也是文学艺术名家。小蝶原名琪,字蝶野,后改名定山,斋名醉灵轩,萧斋、定山堂等,1896年生。生而奇慧,十岁即能倚声和唱昆曲,十四岁入上海法政大学,其后入上海圣约翰大学,皆因兴趣不合而自动退学。十六岁开始与李常觉合译英文小说,由李氏口述,陈以文言文译出,学林纾文风,发表于恽铁桥主编《小说月报》,商务印书馆印行,一时名闻天下。又曾与乃父陈栩合作《弃儿》、《二城风雨录》、《嫣红劫》、《柳暗花明》等长篇小说共十一部,其中《柳暗花明》被上海明星电影公司摄为电影。他自撰《塔语斜阳》、《香草美人》等小说,内容风格都承袭其父作品,被列入鸳鸯蝴蝶派文学阵营,与周瘦鹃、包天笑、毕倚虹、秦瘦鸥、郑逸梅等人气味相投,而与新文学派泾渭分明。陈栩去世后,小蝶曾于杭州开一西式饭店,取名为“蝶来”,特请当时著名电影女明星胡蝶和徐来剪彩,一时成为热门新闻。除写作诗词、小说外,陈小蝶尤肆力于书画,从1920年起,参与美术界一系列活动:最初与王一亭、冯超然、吴湖帆、钱瘦铁、唐吉生等,以国画家身份参加当时最重要的画会“天马会”(1919年成立);1929年,参加第一届全国美术展览会筹备委员会,与徐志摩、杨清磬、李祖韩同编《美展》汇刊;停刊后继续与徐志摩等主编《美周》;1931年加入中国画会,当选为执行委员;1937年,故宫博物院为赴英国伦敦展出文物,聘陈为书画部审查委员。1940年,因小蝶曾担任过上海市商会执行委员兼抗敌后援会副主任,被日本占领军逮捕,经家人和友人营救出狱,受此打击后,遂改名为定山,放弃实业经营,专力于书画。1945年抗战胜利后,在上海与李祖韩、秦子奇等创办中国画苑,筹办过张大千、溥心畬、黄君璧、齐白石等众多名家的展览;1947年在积极投入上海美术馆筹备处工作的同时,与徐邦达筹办“中国近百年画展”,并配合展览出版《中国近百年名画集》与《近百年画展识录》。1948年,携妻儿渡海迁居台湾,先后于中兴大学、淡江文理学院、静宜女子文理学院教授诗文,并在报刊杂志上发表章回小说和随笔,亦卖画鬻书,常与张大千、于右任、溥心畬、周弃子等交游雅集,人皆尊称为“定公”。其自作书画,艺林评价颇高:“笔墨由洗练而渐趋繁复,千岩万壑,气韵无穷,盖收子久、山樵、香光、麓台为一家。又身行万里,胸藏万卷,故能变化于笔墨之外,所作诗画,颇多奇郁苍凉之感”。书法“初学黄山谷,后学虞永兴,而于褚河南用功最深。其书风更承袭二王的法度,使转苍劲中带有典雅隽永的意味”(恽茹辛编著《民国书画家汇传》,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1989年,陈定山病逝于台湾,享年九十四岁。著有《明清五百年画派概论》、《近百年名家画传》、《定山论画七种》、《定山居士诗文集》、《春申旧闻正续集》等①。
陈小翠的母亲懒云夫人亦能吟咏,生小蝶、小翠后,又生一子名次蝶,亦擅诗,于四十年代早卒。小翠生于光绪二十八年(壬寅,1902),又名璻、翠娜,别署翠吟楼主,斋名翠楼。大约是继承了乃父的基因,小翠在孩提中即聪慧异常,陈栩为《翠楼吟草》作序云:“惟予所处环境日趋困难,绝无心绪以课儿女,但任吾妇为之教养灯盏,四声何时能辨,予亦未尝前知。清宣末年,予自平昌幕中归,挈我妻女泛宅于七里泷间,始知吾女已能属对,时年十岁。越三年,予客蛟门,吾妇来函多为吾女代笔,函尾缀以小诗,婉娈可诵。予初以为吾妇口占,而吾女笔之于书,及后挈眷来署,始知左家娇女,亦已能文。嗣予侨居海上,以译著小说为生涯,辄命分译一编,颇能称事。所为诗渐近长吉,予为改窜数字,辄不认为满意,潜复自存其原稿。然至重抄时,则又删弃过半,今所存者,不过十之一耳”。小翠十三岁著诗《银筝集》,写作小说,刊于《申报》;十七岁从画家杨士猷、冯超然学画,擅长工笔仕女与花卉,风格隽雅清丽,书法亦俊拔挺秀。二十六岁适浙江省督军汤寿潜之长孙汤彦耆(字长孺),次年(1928)生女名翠雏,因与其夫感情不合而分居。三十三岁时与冯文凤、吴青霞、谢月眉、顾飞等闺阁名流在上海创办女子书画会,小翠任会刊编辑。1939年至1943年间,与顾飞、冯文凤、谢月眉四人连续三次举办“四家书画展览会”,反响强烈,有人称赞她们的作品“不但可以称霸于女界,竟然可以压倒须眉”。陈祖范著《近代书苑采英》一书,列述近代书法家七十九人,惟一女性即陈小翠。四十六岁受上海无锡国学专修学校之聘,任诗词教授;五十七岁受聘于上海中国画院为画师。其女翠雏远去法国,小翠单身索居,晚景凄凉。1966年“文革”祸起,小翠因兄在台湾、女在巴黎的亲属关系,饱受凌辱,两次为了躲避批斗逃离上海均被抓回,1968年7月1日引煤气自尽,终年六十七岁。遗著《翠楼吟草》,收诗、词、曲共二十卷。
[二]诗、词、曲、文之创作成就
陈小翠才华卓异,人品清高,在民国女性诗坛文苑,独树一帜。常州大儒钱振鍠向不轻易许人,却说“得见小翠,实不枉阅人一世”②。诗坛耆宿陈声聪著诗话,评小翠诗“脍炙人口,郁有奇气”、“灵襟夙慧,女中俊杰”③;“女子诗能为古风,词能作长调者,必是杰才”;称小翠七古多首“洋洋洒洒,下笔自如,无矜持拘泥之态”④;著词话复言“陈小翠女中俊杰也,家学渊源,非客慧狂花之比”,其词“芬芳悱恻,无一点脂粉气”⑤。著名学者施蛰存于陈小翠尤为钦慕,曾作《读〈翠楼吟草〉得十绝句殿以微忱二首赠陈小翠》,颇多赞誉:“花帘人远碧桃空,谁为西泠赋落红?至今湖山有閒气,翠楼新句动江东”。“一门才调欲飞仙,坛坫声名海内传。不与而翁叹虚我,几家娇女有吟编?”“臣妹才曾亚左媛,贤兄纸贵醉灵轩。清华典怨诗兼画,各有风流绍栩园”。“石破天惊琢句奇,雕虫长吉绮年师。春华刊落馀秋实,始是红妆郊岛诗”。“历历悲欢入锦囊,三编吟草一沧桑。知君不向闲中老,珍重花从冷处芳”⑥。誉小翠兼誉乃父乃兄。小翠曾负如此盛名,但身后迄今未见一篇专论为之全面论介,检阅互联网上有关文字,皆摭拾陈声聪诗话中寥寥数语,无深入之剖析。而近现代女诗人词家如吕碧城、丁宁、沈祖棻等,皆不乏研究者,对照之下,《翠楼吟草》未免声光掩抑。笔者去年有幸觅得《翠楼吟草》二十卷,付黄山书社排版,以下对集中诗文分别阐述,倘能抉精华于万一,俾读者增进了解,是所愿也。
《翠楼吟草》二十卷:一、《银筝集》,二、《天风集》,三、《心弦集》,四、《香海集》,五、《沧洲集》,六、《绿梦词》(附曲、附文),七、《湖山集》、《扫眉集》,八、《丹青集》,九、《倚柱集》,十、《劫灰集》,十一、《江南集》,十二、《绿梦词续》,十三、《翠楼曲稿》,十四、《思痛集》,十五、《中兴集》,十六、《夜锦集》,十七、《绿梦词续》,十八、《微云词》,十九、《冷香词》,二十、《翠楼曲稿》。一至六卷为第一编,收作者十三岁到出嫁后两三年间作品(按实足年龄计算,1915—1930),刻印本。七至十三卷为第二编,收作者二十九岁到三十九岁十年间作品(1931—1941),刻印本。十四卷到二十卷为第三编,收作者四十岁到五十一岁时作品(1942—1953),誊印本。1955年至1968年作者去世前作品无印本,据云有四编手抄本,止于1957年,此后十年间诗词都未留稿,不知作者是否寄其女翠雏,尚待考索。上述二十卷,其中六、十二、十三、十七、十八、十九、二十诸卷为词曲,其馀诸卷为古近体诗。比较而言,诗之成就高于词曲,最能体现作者的思想品格和才力,故先作重点论介。
1、贞介独立的人格
小翠的父亲陈栩虽以兴办实业致富,但始终不改儒士本色。临终前嘱女云:“儿当知之,名士与名人有别。名士者,明心见性,以诗书自娱,苟得其道,老死岩壑而无悔。偶传令名,非其素志。古之人,如渊明是也。名人则不然,延誉公卿,驰心世路,今之人如某某是也。吾愿儿等为名士,勿为名人可也。吾行年六十,心地光明,死亦何憾”。小翠忆其父生平志业:“吾父庞眉海口,智力过人,于书无所不览。尝云文学所以养心,工业足以救国,故平生孳孳矻矻,无非致力于二者。每黎明即起,日入未息,或劝其老矣可以少休,则曰‘生无所息,工作乃人之天职,怠惰即是罪恶’。晚年笃嗜化学,每多发明,创立工厂五六处,赖以生活者近万人。然心薄商人,耻言功利,为而不有,四壁萧然。丁丑入蜀,议设盐铁纸镁等六厂,为富国之计,规模宏大,当局重之,惜为浅识者所阻。先君乃洁身而归,家居一载,賷志而终。使天假之年,其造福人群,当尤不止是也”(本书卷十二《绿梦词续·羽仙歌》后跋文)。陈栩生当乱世,怀有实业救国的理想抱负,力行于实践,毕生勤奋,耻言功利,这正是儒者的精神。小翠出生于儒商家庭,自幼熟读儒书,兼受父亲的潜移默化,少女时代就养成了清高耿介的品格。陈栩《翠楼吟草序》言小翠“居恒好静,绝少朋俦,惟与顾青瑶时通笔札,馀皆懒慢,往往受书不报,盖以寒暄语非由衷,不善为酬应辞也。然与人辩论古今得失,则又滔滔莫之能御。庭帏琐屑,不甚置意,日惟独处一室,潜心书画,用谋自立之方。其母尝曰:‘吾家豢一书蠹,不问米盐,他日为人妇,何以奉尊章,殆将以丫角终耶?’璻则笑曰:‘从来妇女自侪厮养,遂使习为灶下婢。夫岂修齐之道,乃在米盐中耶’?母无以难,则惟任之。但奉母命维谨,前年予病危,母命夜起祷天,茹素三月,虽不信有鬼神事,顾亦奉行罔懈,盖其心正意诚,有足多也”。真实生动地写出一位好学深思、狷洁自守而又事亲纯孝的女儒士形象。经济是人格独立的基础,无知识、无技能则不足以谋生,古代女性拘囚于家庭,离开其夫或其子就难于生活,不得不卑屈其人格。小翠年纪轻轻的时候就意识到这一点,“潜心书画,用谋自立之方”,虽然也有女性解放的时代风气之影响,但主要是读书思考、知古今得失的结果。当时青年女性走出深闺、读书求学以至成才者很多,但贪求富贵、出卖灵肉者亦滔滔皆是,而陈小翠与其夫情趣不投则毅然离开,终身不嫁,保持贞介的品格,先天的慧悟与后天的书卷学识共同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翠楼吟草》开卷为《银筝集》(初刻时有诗四十三首,删削后再版,存诗三十四首),结集时小翠仅十三岁。诗中既表现小诗人极高的天分,也初步显示其清逸出尘的品格和洞察人世的识见:
万梅潮拥望湖楼,天半风帘响玉钩。雪压阑干花压雪,最高山阁独梳头。(《冬闺》)
思入青天渺渺时,冰鬟凝露结珠玑。孤山月满花如雪,吹彻琼箫鹤未知。(《山居》之一)
十年诗酒半消磨,弹指流光感逝波。举目山河愁欲绝,赘身天地恨如何。黄金散尽亲朋少,白眼看人鬼魅多。热血于今无用处,拔刀空唱木兰歌。(《十年》之一)
七绝二首写梅花雪月的环境,烘托诗人的孤高;七律中二联写山河惨淡、人性丑恶,结联言身为女子,不能挽救危局,沉痛悲壮。
到青年时代,陈小翠的诗艺已臻成熟,品格愈高,许多篇章都能体现她卓尔不群的个性和深于阅世的慧心。兹引数首:
泰山有孤竹,霜雪凌其姿。一生自孤直,落落无旁枝。岂无劲风节,狷洁世所遗。念之伤素心,泣下常沾衣。(《拟古》之一)
写泰山上傲霜的孤竹,实为诗人心志之自喻。
客从海上来,遗我明月珠。馀光持照夜,白室生空虚。云是蛟龙宫,织网成珊瑚。明月偶然堕,龙爪相纷拏。海鬼不敢收,献之西国胡。飘零今百世,夜夜劳天吴。持此区区意,祝子得所如。却谢不敢受,宛转前致词:哲人自有宝,所宝不在兹。寒灯啼络纬,织素十二时。步摇非不好,村女无所施。吾愿安吾素,新奇良祸基。去去莫相涴,夷夏异趋驰。
日出东南隅,照彼陌上桑。盈盈大堤女,顾盼生辉光。头上金步摇,袿叶垂明珰。蛾眉蜷连秀,蝉鬓生秋凉。艳绝不可睹,胡为来道旁?人言亦可畏,触之生肤芒。兰芳不自葆,随风且飘扬。不见吴宫里,荆棘生重廊。西施不肯老,两鬓成秋霜。华颜只如此,堕落总堪伤。(《拟古》)
二诗的表现形式是汉乐府风格,内容却是讽今,与现实紧密相关。前一首以明月珠象喻新奇昂贵的异域舶来产品,也可引申为近代以来侵入中国的西方奢靡文化。作者言“却谢不敢受”、“哲人自有宝”,不以珍宝易其高尚之志,诗意委婉而坚定。结尾四句更是表明诗之主旨:要树立中华民族独立自主的精神品格,防止用夷变夏。青年陈小翠正处于“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所谓新文化,实为从物质到精神上的西化,但她坚持传统文学和艺术创作,绝不随波逐流。第二首先写大堤游女容貌服饰之艳绝;再言彼等未能自尊自爱,举止轻浮;接言古时西施入吴宫以色相事人,美好的容颜很快就衰老了,灵魂堕落最可伤悲。这首诗是对当时都市女郎追逐时髦风气的针砭,写法与前一首类似,都是曲终奏雅,明作者之志。
灼灼莲菂花,临波何皎洁。美人荡桨来,容华丽朝日。襭之芙蓉裳,荐之玉台侧。玉台非不容,所伤清节折。旁有孤生松,见之长太息。至德贵韬隐,何须盛容色。(《感讽》之一)
莲花因为容色太美,被人采折而去,置于富贵之处,原有的清节终于不保;是以君子之德,贵在韬光养晦的内美,而非外在的修饰炫耀。古往今来许许多多才俊之士由于品节不修,与权贵同流合污,以致身败名裂。诗中含有作者读史观今的深切感受和立身处世的人生哲理。
《翠楼吟草》中显示女诗人风骨情操的诗句颇多:“长忆定公矜一语,不将此骨媚公卿。数间老屋撑风雨,万卷残书共死生”(《陋室》之三);“晓起出蓬户,雪花飞不歇。……伤此莹素姿,乃被尘滓积。东去有孤山,梅花浩如雪。月明洞箫响,山深少人迹。胡为来尘世,飘零不自惜”(《雪》);“皎洁凤凰志,凄惶梁甫吟。绝弦一长叹,千古为伤心”(《弹琴》);“天风浩浩河无舟,龙梭织雨鸣高楼。回文泪蚀三千字,美人冷抱红心死”(《题〈机丝夜月图〉》);“楚冠切云高嵯峨,洞庭丛雨飞凉波。期不来兮发微歌,月出皎兮山之阿。……芦为梁兮苇为栋,南山老死柏与松。徘徊六合无所从,蛾眉玄鬓成飞蓬”(《潇湘引》);“黄河倒泻玻璃锺,匣剑夜深吟古龙。人生二十不得意,拂衣欲去如奔虹。蓬莱一水通仙槎,千山万山悬月华。月中素女颜如花,招我五云缥缈之鸾车。后车载酒三万斛,飘然一笑凌紫霞”(《对酒歌》);“借问隐者谁,非仙亦非俗。不知采丹药,时复取书读。怡怡一千载,其人颜如玉”(《偶占》之二);“美人在天末,仙袂从风扬。遗世不一顾,冰雪填肝肠。下视黄河水,浊流何汤汤。世无神禹功,念之徒感伤”(《偶占》之三);“我有秦时镜,窈窕鸾凤文。三日不拂拭,宛转生微尘。尘亦不在多,蔽亦不在昏。点尘误空洁,微意伤天真。明月何皎皎,对之思古人”(《偶占》之四);“明月久相识,寒花多异香。东山垂翅客,持此谢炎凉”(《南园》);“祗分肝肠同铁石,不将颜色误胭脂”(《白梅》),……警句连篇,俯拾皆是。抱贞绝俗的女诗人为人类纯洁的本质被浊世玷污而伤感,为真正的人才投闲置散、不能经世济民而悲慨;她向往长期读书隐逸的山林生活,梦想超升到神仙世界自由翱翔,并且时时检点自己不要沾染世俗的习气,极力保持品质的完善,尚友古人。在纸醉金迷、举国纷争的二十世纪,在诗中持有庄严高贵的品格,是何等的不容易;有成就的女诗人虽为数不少,但达到陈小翠诗中如此高绝之境的并不多见。
2、深挚纯洁的情恋
关于陈小翠的婚姻与恋情,是网上许多文章共有的话题。陈栩的学生顾佛影曾与小翠同窗共读,感情甚好,是寒门子弟,而小翠的夫家是高门大户,因此陈栩颇遭嫌贫爱富的讥议,普遍认为他包办婚姻,不顾女儿幸福。其实这是局外人全无了解也不作分析的猜想,属于世俗之见。须知小翠的公公汤寿潜虽任过民国浙江第一任都督(交通总长),却是当时著名的社会贤达,曾以领导浙江人民反对清廷借外债筑路而驰誉全国,儒学大师马一浮即为汤寿潜的东床快婿、受业门生。陈栩将爱女许配给诗礼传家的汤家,正是考虑她的终身幸福,这种心态很正常。小翠在出嫁时未尝反对姻事,其《感纪》七律六章中怀有对婚后生活美满的理想:“一样高怀寄芳芷,满天风雪聘梅花”;“斗茗回廊烹细茗,敲棋楼阁落星辰”;“马帐传经千载事,鹿门偕隐百年心”。当然,婚后不久夫妇情趣不合也是事实:“采莲莲叶深,莫采青莲子。同房各一心,含苦空自知”(《子夜变歌》),这里面有种种不为外人所知的因素。“请授奇书三万卷,不须眉样问如何”、“椎髻荆钗最可人,孟光身世爱清贫。……此生不作封侯想,自向银河看月轮”(《感纪》),小翠自幼读书养成的清高个性恐怕是原因之一。作为家庭主妇,需要操持家务、相夫教子,必然要限制读书作画的大量时间,理想与现实发生矛盾,这恰恰是不甘于平庸的小翠难以忍受的,她始终追求精神上的自由。其夫汤彦耆也未必是人们料想的纨袴子弟,从抗战初期小翠作《送长孺》及《早行》诗中可见他毅然从军:“长闲骏马消奇骨,出塞秋鹰有壮心”。小翠则是深明大义,依依惜别并殷殷关照:“一战本来非得已,全家何敢怨流离。太平重见知何日,铜柱珠厓有所思”;“酒最伤神宜饮少,忧能损肺莫眠迟。……强欲从君因母老,漫天烽火阻归期”;“患难与人坚定力,乱离无地寄哀吟。杜陵四海飘蓬日,一纸家书抵万金”;“破晓驱车去,还从虎口行。乱离生白发,患难见真情。生死存肝胆,乾坤付战争。天寒忧失道,风雨度危城”,对丈夫没有情感,怎能写出如此真切动人的诗句?著名女词人丁宁的丈夫黄某才是一个满身恶习的膏粱儿,因此丁宁坚决离婚,恩断义绝,小翠的婚姻则明显不同。她与丈夫严格而言不是离婚,而只是分居(有文章说二人有约:男不娶女不嫁),回到娘家仍然吟诗作画,过清静自在的生活;再到上海创办女子书画展览会,作于1931年至1936年的《湖山集》、《扫眉集》、《丹青集》、《倚柱集》中大量诗篇记录了这一段生活历程。分居之后,小翠有一系列诗作:
昨梦送君行,睡中已呜咽。况兹当分袂,含意不能说。人生苟相知,天涯如咫尺。岂必儿女恩,相守在晨夕?望尽似犹见,楼高久凭立。思为路旁草,千里印车辙。归来入虚房,恻恻万感集。心亦不能哀,泪亦不能热。何物填肝脏,毋乃冰与铁。(《别意》)
槿篱门外日迟迟,过尽芳菲蝶未知。待种芭蕉三两树,半听春雨半钞诗。(《迁居·梦中作寄彦书》)
陋室无人尽绿苔,一琴一榻自安排。剧怜辛苦营巢燕,衔尽香泥待汝来。(《前题》)
红裾欲绝尚迟迟,回首空堂泪万丝。检点衣箱分一半,要他寒暖自家知。(《拟去妇吟》)
一镜当窗证鬓丝,百年心事少人知。为防隐语伤忠厚,删尽终风数首诗。(《前题》)
诗中表现了别后恨也不是、爱也不是,欲绝还留的复杂情感,她安排居处,希望丈夫能主动来到自己身边。《诗·终风》云:“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意则嚏。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以女性的语气,责怪男方不庄重,有时和颜悦色地来相伴,但说走就走,没有真情;而女方又常常思念他,辗转不寐。然而小翠连这样含有怨意的诗都要删掉,“为防隐语伤忠厚”。紧接前诗有《譬如昨日死·和家君》:
譬如昨日死,翱翔恣远游。人生岂无情,惟情招众尤。心曲语形影,何苦如楚囚?豁然悬忽解,驰神遍九州。安知我非鱼,一以己为牛。大道本无我,吾乃师庄周。
这是因婚姻问题向她父亲表明心志:分居对她来说是一种精神上的解脱,昨日之我譬如死,今日之我则获得新生。她要像庄周那样,寻求无拘无束的心灵之乐,独与天地相往来;不管世俗的议论,呼我为牛即牛,呼我为马即马。
四十年代小翠单身在沦陷区上海,作《远谪》七律四章,从诗意看,是为顾佛影而作。前二首中云“亦是人间远谪悲,停云落月每依依。一身作客家山远,万里不归鸿雁稀”;“此行未定重来日,不死当留相见期。万里烽尘梧子老,九秋风露葛衣知”,与《翠楼曲稿》中《南仙吕·寄答佛影同学兄》“烽烟满后方,落月停云,几番凝想。怎十年,音信断他乡。早难道,雁儿飞不过这荒江上”(作于丙戌秋,1946年)措辞类似。“停云”、“落月”,合用陶渊明与杜甫诗中语汇,都是怀念友人之意。后二首云:
绿窗剪烛坐宵分,往事低空有断云。岂向人天觅知己,总因潦倒感同群。何曾一日能忘汝,已似千年不见君。莫把诗人当巾帼,风怀曾薄杜司勋。
矜持刻意讳情真,哀乐何须遣汝闻。万里羊车长作客,十年鸿案久如宾。花边岁月惊流水,箧里新诗泣鬼神。双鬓蹉跎来日短,不妨长作梦中人。
顾佛影(1889—1955),又名宪融,别号大漠诗人,上海南汇人。曾任大同大学、金陵女子大学教席。有《大漠诗人集》、《大漠呼声》、《元明散曲选》等。诗词兼工,风格清雅,可在名家之列。佛影长于小翠十三岁,虽是同学,但非网上文章所说“年貌相当”。二人之间有很深的情感,但最多只是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小翠诗中说得很明白:“莫把诗人当巾帼,风怀曾薄杜司勋”,不要把高洁的诗人看成一般的女性,她瞧不起像杜牧那样风流薄倖的男子。她为何“矜持刻意讳情真”?诗里提到与其夫的关系:“万里羊车长作客,十年鸿案久如宾”(孟光敬其夫梁鸿,举案齐眉,只有夫妇之间才用此典),既敬其夫,就要信守盟约,对佛影怀有真情也要克制自己。
到1946年秋,顾佛影返回上海,与小翠相见,重叙旧情。大概佛影流露了结为伉俪之意,但小翠作《还珠吟有谢》七绝九首答之:
垂髫辩慧解参禅,何况重逢近暮年。我是飞仙君是佛,不妨立地即生天。(其一)
敢将诗意堕凡庸,离合悲欢雾几重。莫擘云笺书艳句,碧空缥缈两神龙。(其二)
乱世飘蓬未足哀,樽前凝涕谢鸾媒。此身行化他乡土,何必温家玉镜台。(其三)
荡气回肠旧感哀,十年恩怨结风雷。谁知万劫重相见,鹤怨鸾啼又一回。(其五)
臣朔家原有细君,莫教花雨误声闻。此行不是寻常别,珍重羲之誓墓文。(其七)
明珠一掷手轻分,岂有罗敷嫁使君。长忆法华郊外雨,小楼灯火对论文。(其八)
人生忧患亦无涯,玉案双吟愿已奢。万炼千锤戛然住,诗难再续始为佳。(其九)
“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这是千古以来深于情而又坚贞自守的女性心声。第七首提醒对方家中已有妻子,既然要像东晋王羲之作誓墓文那样去官归隐,就应珍惜声誉。以前二人曾在一起灯火论文,“玉案双吟”,于愿已足了。这一组诗前面有绝句六首,第五首云“未应腾谤满词林,此是钟期劫后心。一切有情空色相,为君描粉画观音”;第六首说“江汉由来不可思,重逢万劫两书痴。莫忘红叶思南路,风雪天涯饯别时”;后面有七律《大风雨日写示大漠》:“莫以闲情伤定力,愿为知己共清谈”;更有《重谢》七律二首,“千金马骨君何取,谣诼蛾眉我却忧。幼日天真良可念,三生知己本难求。梁鸿自有山中侣,珍重明珠莫再投”,都是态度既委婉又明确:两人只能做好朋友,不能进一步发展关系。因此顾佛影临终前将他与小翠往来的书信和唱酬的诗词全部付之一炬,说不想让小翠因他而获不好的名声(陈巨来《记庞左玉与陈小翠》,载《万象》第三卷第七期),这是对小翠的尊重和爱护。
至于那位汤彦耆,与小翠别后远行,似乎未曾建立什么功业,《翠楼吟草》自1937年秋作《送长孺》后再也无诗透露消息。直到截止于1954年的《吟草》三编卷十六《夜锦集》最后一页,才有《咏汤氏园白藤花》一律:“扑蝶回廊粉未消,衣香鬓影梦南朝。潜龙入地何由见,天马行空不可招。除架有时愁引蔓,依人何苦学凌霄。东风吹冷黄藤酒,翠羽明珠漫寂寥”。题为咏物,实为寄意,“梦南朝”、“潜龙”、“天马”诸语,似是汤氏已于鼎革之际渡海去台湾。五十年代初大陆接连开展土改与镇反等政治运动,小翠之兄定山早于1948年赴台,故诗意隐晦,“愁引蔓”者,担心受到牵连也。“依人”句,似指汤氏在台湾军政界,大约是一般属员。第七句用陆游赠其前妻唐琬《钗头凤》词中语,言破镜重圆已无希望;结句言寂寥独守。此诗寄托遥深,虽含哀怨但无死别之悲。而陈巨来文中最后提到1956年与陆小曼亲见汤彦耆与女儿翠雏在餐馆同桌吃饭,当是时间记忆有误,盖小翠此诗标明“汤氏园”,即为思念彦耆之作,诗中用典亦绝非感怀其渡台之兄也。据唐玉虬编《翠楼吟草》纪事表,汤翠雏于1954年离婚(二十六岁),1956年去法国,而其中本事皆不可知,尚待考索。
小翠与汤彦耆分居时,正当盛年,才情艳发,诗画兼工;处杭州、上海金粉繁华之地,乃父事业兴旺,家境殷实,按今人观念,完全可以再觅一知音伴侣。但小翠却恪守“烈女不事二夫”的古训,忠于盟约,谢绝友人的追求,独立谋生,这正是贞介人格的表现。作为诗人,她深于情感;但具有清明的理性,得益于自幼读书识礼。儒家要求士人修身克己,知行合一,方能成为真正的君子,小翠不愧为儒家道德的实践者。无锡国专校长唐文治为著名经学家,聘小翠任诗词教授,非德艺双馨者不足以称职。而今人动辄以“封建”、“迂腐”、“压抑人性”之类的言辞批判礼教,似乎男女放纵情欲才是天经地义,这是以鄙俗的眼光看待前贤,永远不能理解也不能上臻崇高超越的境界;为利欲所拘者也必然不能思想自由,人格独立。
3、忧国忧民的胸襟
陈小翠的一生都处于国家动乱年代。青年时期军阀混战,中年时期日寇侵华、国共内战,晚年则是一波接一波的政治运动,虽然她只是以绘画和教学谋生,并非政界和学界名流,但未能逃过史无前例的“文革”。而作为沉浸于传统文化的知识女性,陈小翠蒿目时艰,继承了历代杰出诗人关怀人世的忧患意识和爱国精神,在诗歌创作中有充分的表现。二十来岁时作《感赋》三首:“沧海横流倒八荒,眼看歧路竟亡羊。过江名士嗤周顗,夹袋人材笑孟尝。不信秋云能作雨,更无东海易成桑。跳梁跋扈今犹昔,越胆年来已厌尝”。“漆室吟成恨有馀,故家庭院已全墟。療民谁具三年艾,治国难凭半卷书。周室无人争逐鹿,衡门有客善歌鱼。料缘人满防成患,聊与中原作大屠”。“满目疮痍感不禁,漫天烽火郁重阴。经霜垂柳凄凉色,过雨秋虫得意吟。岂有礼缘骄士设,从来患为摸稜深。贾生恸哭成何济,治国难寻砭骨针”。诗中的“漆室”为春秋时鲁国邑名,鲁隐公时,君老而太子年少,国事甚危,有少女深以为忧,倚柱悲歌,感动旁人。小翠以漆室之女自比,在抗战期间居沦陷区上海所作诗歌即名为《倚柱集》。上引三诗,对沧海横流、疮痍满目的社会现状怀有深切的忧虑,更对北洋政府人材卑劣、治国无能予以辛辣的讽刺;而且预料到这种混乱不堪的局面拖延下去,民众将遭受更大的灾难,即使有识之士如贾谊之恸哭,但无济于事。《拟古》第三首云:“茫茫者大地,渺渺者苍天。我从何处来,忽然虱其间。杞人抱古愁,苦吟凋朱颜。荒村二三月,十里无苔钱。飞霜断人骨,出户皆危岩。岂是乐忧独,四郊多烽烟。黄云蔽白日,饥鹰相盘旋。下有垂死人,战血犹猩斑。今岁战塞北,明岁收桑乾。即此弹丸地,无令寸草安。思之令人老,叹息谢尘喧。愿随白云去,遨游南山巅。逝水一何急,青山长独闲。举杯松石下,一醉自颓然。即此可终古,何必蓬莱仙”。二十年代间,革命军讨伐军阀,各地军阀之间亦互相混战,从西北到东南,兵戈四起,烽火弥郊,诗中描绘了对民众造成极大伤害的血腥场面,触目惊心。诗人面对苍茫天地,痛感自身生于乱世,空抱忧愁,渺小无力,因而希望隐居于青山,颓然长醉。此时的小翠,只是一位居处深闺的女孩,有这种为天下而忧的胸襟,难能可贵。她纵然有经世济民的抱负也不可能投身政治,为国事而悲,是出于善良的天性。无可奈何之际即思逃离尘世,如儒家所说“邦无道则隐”、“卷而怀之,退藏于密”,这种心情是真实自然的。
小翠博通经史,识见高明。诗中多有对历史人物的评判:“人能见杀方知己,奸到能雄亦可儿。汉主君臣同傀儡,魏宫羽翼尽狐狸”(《曹操墓》);“覆手能翻万世秦,英雄血性近乎仁。也能忧乐先天下,肯把头颅赠故人。大度已容刘季子,窄怀偏杀楚君臣。鸿沟不抵长城险,垓下哀歌动鬼神”;“汉帐朝飞万骑尘,乌江月黑夜迷津。及身恩怨两亭长,到死孤忠一妇人。壮士由来耻独活,奇谋毕竟误因循。男儿自觅收场地,胜被冠旒老此身”(《读项羽本纪》之二、之三);“海上霓裳曲未终,已教歌舞误玄宗。西施一样工颦笑,功罪千秋竟不同”(《骊山》);“垂老文章哀杜甫,及时功业陋萧何。隆中谁定三分策,垓下时闻四面歌”;“相如倚剑叱秦歌,浩气凌云故不磨。知死未妨生乱世,固穷何必感蹉跎。染丝我亦悲杨子,抱玉谁能识卞和。残雪关河惊岁晚,短衣匹马独经过”(《甲子岁暮感怀和青瑶》之一、之四);“白头射虎将军李,赤手屠龙太子丹。……百年生气寥寥尽,闲煞龙门旧史官”(《海国》),诸诗月旦古人,论其是非功过,曲直分明,警句叠出,可见女诗人目光之锐利。论史仍然是出于关怀现实,百年来政治窳败,元气摧伤,人才寥落,不要说出现蔺相如、李广、诸葛亮那样的英雄,就连项羽、曹操、王敦式的人物都没有,耳闻目睹者只有“大盗阴生窃国谋”(《甲子秋杂感》之四)与“媚世词章九锡文”(《感怀》)。诗人因而悲叹:“开书常下无名泪,煮豆新添一辈人”(《读〈畏庐诗存〉感书》之二);“旗亭来续大风歌,海岳如云出塞多。太息中原豪杰尽,雨中立马望黄河”(《偶书》之一),如此襟怀气概,足令须眉愧死。正由于读书慧悟,识见超凡,年纪轻轻的小翠每感极为孤独,愁不可解,写出与其妙龄极不相称的诗:“洞房秋思深,古帘暗霑雨。朱火不照人,独自抱愁语。我当二十心已朽,华容愁谢如衰柳。洞庭秋雨葬神仙,一夕巫咸成白首”(《夜坐吟》);“名心淡似烟中柳,诗思衰于秋后蝉。已分此生竟飘泊,何堪愁病尚缠绵”(《历劫》),心情凄绝,迥异常人。然而小翠不为小儿女的私情而悲怨,她日夕心忧的是日渐沉沦的国家和醉梦犹酣的社会:“将何痛泪洗神州,眼底关山五百洲。弹铗不堪长作客,枕书何必梦封侯”(《杞忧和蘧兄》);“生能殉国谈何易,骨未成灰死亦难”(《罡风》);“举世滔滔谁可语,歧途冥冥我何求。……纵有寸丹何所用,让他狐搰复狐谋”(《满江》);“天上桃花忘魏晋,骊山烽火笑诸侯。荒城入暮行人少,禾黍西风相对愁”(《甲子秋杂感》之四);“干戈天地隘,乱世立言微”(《秋日和蘧兄》),这一弱女子的忧国心声,成为贯穿青年诗作的主旋律。如前文所述,小翠对此滔滔浊世,自知无力以挽狂澜,故每怀林泉隐逸之思,但毕竟现实如此,既无法解脱也不能做到心如死灰:“拟向山中栽远志,苍生消息近如何”(《甲子岁暮感怀和青瑶》之三);“雨久鱼虾贱,山空鸟雀贫。此心灰木久,秋至忽沾襟”(《秋思》);“哀哉参与商,干戈日相寻。胡为自珍远,浊世扬清音。嗟嗟梁甫吟,念之涕沾襟”;“苍天不可必,四海安能一。志士岂秋草,旋生复旋灭。坐抱万言书,含忧不能说”(《感书》之一、之二)。与千百年来的仁人志士相同,小翠为天下而忧,为苍生而哭,具有顾炎武所言“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的高度自觉性。“五四”前后新潮腾涌,儒家文化遭到口诛笔伐,学校废除经学教育,没有谁要求陈小翠这样的闺中弱女承担社会责任,但小翠自幼读书,受到儒家的薰陶,本其良知作诗,人品自高,襟怀自广。诗,只是寄托情性的文字艺术,诗人无权无势,难以实现其宏伟的抱负;但儒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道义感与责任感总会影响到一代接一代的诗人,写出的作品自有其不朽的价值。
小翠早年作品中有一首长诗《李伊行》,近似古乐府叙事体。诗中描写一位名为李伊的民间女子,出生时就失去了父亲,与母亲相依为命,长成后自食其力,以织布供养老母。“阿伊亦好饰,经史盈书笥。饰心不饰貌,难为俗士妻。况有老母瞽,家贫赖支持。……阿伊无长兄,老母无大儿。秋风下庭树,釜空难为炊。惭彼甘旨缺,日夕理残机。织布日一匹,鬓边生素丝。安得将身化蚕子,吐丝奉母无寒饥”。而在南北军阀混战时期,部队征兵,李伊竟被强逼去为军营洗衣;“宝刀光霍霍,迫之生别离。凄凄复凄凄,阿母来牵衣。不惜身糜碎,但恐老母危。含泪谢阿母,儿女复何词。生长蓬门里,身幸识书诗。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怀我机上剪,结我身上衣。踯躅出门去,天地共凄迷”。李伊从军万里,目睹“大军如秋风,到处生荆杞”、“军战良不苦,砲火掠天飞。但毁民庐舍,不击敌帅渠”,日夜思念老母,终于冒险脱身,辗转归里,但家居房屋已毁为瓦砾,野草丛生,“入室呼阿母,但闻狐鸣鼠窜声喁喁;出室觅阿母,但见战场白骨相横纵”;“万木皆悲风,孝女啼不息。虎豹摇尾来,凄惶不能食。千年万年母不归,坐哭化为山上石。海亦有时枯,石亦有时灭。孝女哭声无断绝”,作者在篇终悲叹:“吁嗟乎!世间乃有无母儿,不敢凝思涕如雪”。诗人以朴素的语言、深刻的笔力,写出李伊这一孝女的形象和她悲惨的命运,实为无数民众在战争中无辜受害的典型,有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这首诗上承杜甫、白居易的现实主义而密切联系时代,极见女诗人民胞物与的情怀,是《翠楼吟草》中的力作。
在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之前,陈小翠游览桐江,登西台凭吊宋末义士谢翱,接连作诗志感:“落日荒台万象危,古人忠爱死为期。茫茫恸哭存亡际,地老天荒一布衣”(《西台吊谢翱》之一)。“长江白浪何崔巍,上与天汉相萦洄。崖山龙骨安在哉,昆池万劫飞寒灰。文山白旗向天挥,鞭尸未报军已摧。孤臣孽子窜空谷,悲怀激烈生风雷。击筑一歌云气来,再歌天地为尘埃。四山风雨鬼神哭,灵均涕泪皆琼瑰。嗟嗟亡国之民何所埋,化为黄鹄犹徘徊,感此不饮令心哀”(《悲西台》)。友人问小翠为何“近来诗如雍门之琴,每杂哀音”,她说“予亦不自知其所以然,但气运所感,若有预兆,心自凄恸耳”。并说“后两年而国遭大变,江南半壁,相继沦陷,亦诗谶也”(诗后注)。诗人敏锐的预感,其实是多年心忧国事累积而成,《易》云“履霜,坚冰至”;若是麻木不仁、醉生梦死者则绝无预感。在《新长恨歌》一诗中,描写东北一位富家子弟组织义勇军抗日,在战斗中牺牲,他的未婚妻悲痛不已,奋起从军:“本来红粉亦英雄,壮志鸾盟誓始终。撤却钗环剪云发,手披荆棘去从戎。木兰渐向烽尘老,醒后悲歌梦中笑。梦挥雄剑下长城,相见檀郎犹玉貌。国破家亡草木新,此心灰木不重春。却将凤折鸾摧意,去作龙吟虎啸人”。从“九一八”事变到“七七”事变之后十多年的抗战历程中,确实有成千上万的青年女性参军,为光复河山献出热血和生命,留下大量可歌可泣的故事。陈小翠的女弟子周丽岚便是其中一位,为此小翠接连为她题诗加以勉励:“人间何处请长缨,叩叩钧天唤不应。为有性情忧社稷,莫将诗酒博虚名。早操大野千营日,夜渡黄河万骑冰。梦里狂呼缘底事,独挥雄剑下长城”(《题女弟子周丽岚〈诗剑从军集〉》四律之二);“浩劫洪炉万丈开,天教锻炼出群材。桃花马上如虹气,岂独秦家绣铠台”;“万劫沧桑悲后死,一函涕泪报先生。金闺哀怨关天下,不是寻常儿女情”;“哀艳雄奇一剑知,雷惊电掣女要离。锋芒太露原非福,珍重神龙脱颖时”(《女弟子丽岚易钗而弁,从军江西,乞诗铭剑,占此以当赠别》五绝句之二、之三、之五),悲歌裂石,浩气腾虹。上述一系列诗篇,是《翠楼吟草》中爱国的强音,与当时许多创作抗战诗的名家相较,毫不逊色。
1937年芦沟桥事变后抗战全面展开,日军大举入侵,江南半壁,相继沦陷。小翠独居上海,十馀年间所作诗收入《劫灰集》与《中兴集》。诗中记述她于杭州城破之后,诀别父亲只身返沪的真切情景:“还家叩荆扉,劫灰满青松。辛苦贼中来,头发如飞蓬。开门惊我在,鸡犬生欢容。死生成永诀,岂谓又相逢。握手杂啼笑,惊喜疑梦中。却顾所来径,万里烽云红”。“搴帷见秋月,玉阶下微霜。自闻綦履音,徘徊步空廊。宿昔逢衰乱,驱车离故乡。仓皇兵马间,憔悴颜色黄。中间窜荆棘,无有完衣裳。微生敢自惜,举国如沸汤。王师悲败绩,弃此土一方。大火东南流,赤地成鸿荒。不闻鸡犬声,但见苍鹰翔。下民亦何罪,乃入屠杀场。嗟嗟会稽耻,忍哉君莫忘”(《返沪》四首之三、之四)。诗后附有注释,补叙上海、杭州、芜湖、江阴接连失守及民众惨遭屠戮的状况,与诗合读,足继少陵诗史。小翠之父陈栩远走四川、云南,更加重了她的悲思:“信有人间去住难,战云如海路漫漫。中原白骨三千里,一纸家书掩泪看”;“寒雨荒街洗血腥,空城日落饿鸱鸣。可怜花月春江夜,十里笙歌换哭声”(《除夕寄蜀》五绝句之一、之四),盈纸哀音,不忍卒读。至1938年,作《戊寅感怀》四律,“独夜登高一泫然,火云如墨接遥天。千家野哭成焦土,半壁楼台尚管弦。蜀道至今怜望帝,大江曾说破苻坚。真成日近长安远,辛苦西都已再迁”(其一)。注云“上海东南自遭兵灾,焚燬殆尽,尸骸堆积,路无行人。而租界一角,车水马龙,繁盛逾昔,舞榭歌场,日日客满。燕嬉危堂,诚何心哉!”诸如“不祥士气能鸣雁,垂斃民生入肆鱼”(其二);“万里流离悲骨肉,故园零落忆桑麻”(其三);“已看危局成骑虎,岂有邻翁证攘羊。避弹哀鸿都入地(谓地下防空壕),牵丝傀儡又登场”(其四)。《题山水卷》二律云“覆巢完卵苍生泪,仗马寒蝉国士羞。独怪江南沦落地,依然花草满汀洲”(其一);“辽海有人甘啮血,边疆无日不争桑。年来诗境伤离乱,不是艰辛学盛唐”(其二),无不真切地表达诗人的悲愤。尤其是达官贵人避居租界,歌舞宴乐,全无心肝;兼以傀儡登场,为虎作伥,更使诗人痛心疾首。经过艰苦卓绝的八年抗战,终于盼来胜利:“爆竹声中噩梦回,十年初见笑颜开。狂风暴雨重重去,霁月光风苒苒来”(《乙酉八月十一日我国全面胜利喜书》),然而不久即风云突变,国共两党和谈破裂,“民困未苏,内争不已”,诗人写下沉痛的篇章:
尺布由来尚可缝,弟兄何忍不相容?羞闻葛伯能仇饷,愁见哀鸿又坠弓。尽有三人成市虎,断无下士好真龙。江湖十载孤民泪,诗在天崩地坼中。(《感时》三律之二)
万劫犹馀不死情,大家相见庆重生。旌旗爆竹儿童喜,箪食壶浆父老迎。两戒山河思壮士,八公草木变疑兵。可怜负尽当时语,洗眼神州望太平。(前题之三)
天真善良的诗人哪能料到政治集团之间争权夺利的机谋谲变,所谓“民主”,所谓“和平”,口头承诺而已。然而千古以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屡经浩劫的民众不管统治者是谁,只想过上平安的日子,诗人呼喊的正是亿万民众真实的心声,历代襟怀仁厚的诗人莫不如此,诗歌才具备穿越时空的生命力。植根于儒家经史的传统诗歌属于精英文化,有高华典雅的特质,诗人多有抱贞绝俗的品格,但与广大民众又有亲和性,往往为民请命,向专制者抗争。杰出的诗人既非“为封建统治服务”,更不是贤愚不分、一律平等的民粹主义者,而是本其良知坚持公平与道义,对社会上从权贵到基层的一切假恶丑现象予以严正的批判。陈寅恪先生再三强调知识人士“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就体现在这里,陈小翠诗中忧国忧民的情怀同样是她清高品格的显示。
五十年代以后政治运动频繁,氛围严峻。《翠楼吟草》三编诗词曲共五集,其中卷十六《夜锦集》作于1950年至1953年,卷十九《冷香词》作于1950年至1952年,诗词内容绝大部分与国事没有直接的联系,但仍然保持诗人的品格:“梅雨兼旬气不清,妖花鬼菜满阶生。幽兰独抱真香色,不为天时变性情”(《绝句》之一);“传家诗笔誇唐宋,世换时移何所用。村女无心学画蛾,楚狂大笑能歌凤。群流媚俗强摹揣,秧歌岂异明堂颂”(《夏日漫书和王巨川先生并送北去》);“敢从家国论安危,大醉狂歌喜亦悲。一曲广陵人尽散,万方风雨我何归”(《〈题菰庐读曲图〉》);“莫愁人向闲中老,尚有花从冷处开。胸次茫茫湖海气,眼前落落凤麟才”(《重阳雅集,占示同席》);“谁能忧乐先天下,秋以风霜试霸材”(《古藤谣》之二),或托物言志,或直抒所感,皆笔蕴锋芒,风标卓荦。1954年至1968年7月1日作者去世前十余年间诗,国内无印本流传,据云其女编有全本寄大陆图书馆保藏,而笔者未见。仅于互联网得睹寓美华侨转贴陈小翠《避难沪西怀雏儿代书》五律二首,作于1966年:
举国无安土,馀生敢自悲?回思离乱日,犹是太平时。痛定心犹悸,书成鬓已丝。谁怜绕枝鹊,夜夜向南飞。
欲说今年事,匆匆万劫过。安居无定所,行役满关河。路远风霜早,天寒盗贼多。远书常畏发,君莫问如何。
短短二章,字字皆含血泪。与“文革”相比,抗战的离乱时期还算是太平年代;寄一封普通的家信都害怕受到检查,这是何等惨痛的控诉。诗人首先想到的是“举国无安土”,接言“馀生敢自悲”,可见怀抱之忧仍在天下,诗中反映的是千千万万知识精英类似的遭遇。在那个率兽食人的疯狂年代,连一位孤孤单单的老人都不肯放过,连番的批斗,侮辱并剥夺人格尊严和公民的基本权利,毕生高洁的诗人只能以死作最后的抗议。十年浩劫是中华民族有史以来最大的悲剧,陈小翠这两首诗成为“文革”罪恶的见证,“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也”。
4、瑰丽灵奇的艺术特色
《翠楼吟草》中诗最突出的艺术特色是意象灵奇,设色瑰丽。从诗学渊源上看,作者自幼即对李贺诗歌有强烈的兴趣,效长吉体之雕肝镂肾,刻意创新,为石破天惊之语;此外与作者工于绘画、尤善着色也有密切的关系。最早的《银筝集》中说“呕心长吉吟偏苦”(《拟香奁体》),诸如“秋魂啼入鸳鸯弦”、“梦里骑云入幽处”(《春日吟》);“娇云抱月颦青蛾”、“粉窗咽香凝空青”(《秋宵吟》);“女虫啼瘦璇宫秋”、“精禽补满情天缝”、“蔚蓝倒泻天如纸,岁岁相思不如死”(《七夕词》),色泽幽艳而寄情深挚,已初具长吉诗风。再看《天风集》与《心弦集》中的篇章:
吴江明月一千里,梦入龙潭斩龙子。云影幢幢飞满河,神光忽闪万山紫。断崖古木号山风,神妃踏鱼归海宫。千年狐魅老不死,笑声夜出秋坟中。(《吴江夜泊》)
东风揉碎漫天絮,十二重楼隔春雾。翠幕惊回柳叶风,银奁飞满桃花雨。昨宵醉堕沧浪烟,水晶红梦春人眠。花枝窥梦作娇笑,银屏倒吸晴蓝天。流云一尺春魂软,晓风吹去和愁断。鬓角钗飞玉燕斜,眉间地敛青螺短。妆成顾影自含羞,一笑嗔人回凤眼。(《春晓曲》)
仙人宫里擒蟾蜍,珍珠络月垂流苏。双成倚醉弄瑶瑟,丁丁捣碎红珊瑚。曲阑複殿深千转,蛮鸦点地无声软。放出情天蝶万双,翩跹舞影花阴乱。碧城窈窕围春风,烛奴十二骑铜龙。沧海倒立神斧工,丽人笑镜回青瞳。玉阶一夜车如水,香风夹道生芙蓉。(《夜阑曲·观卡尔登跳舞作》)
冰稜四射龙鳞堂,晨曦散丝来洞房。大漠云荒白鱼死,梦中堕入寒潭水。複槛雕廊十二楼,玲珑粉墨生双钩。花雾濛濛天不晓,背取珍珠掷飞鸟。仙人夜扫南山云,湘絃弹月迎春神。琼林琪树重重开,梅花环抱银楼台。珠珰玉佩堕如雨,纷纷素女骑龙来。(《初八夜大雪,晨起始知,喜而赋此》)
楼上卷帘雪千里,辽风驱云扑天地。二十五絃动天紫,南山峨峨为君死。黄河倒泻玻璃钟,匣剑夜深吟古龙。人生二十不得意,拂衣欲去如奔虹。蓬莱一水通仙槎,千山万山悬月华。月中素女颜如花,招我五云缥缈之鸾车。后车载酒三万斛,飘然一笑凌紫霞。(《对酒歌》)
中唐诗人李贺二十七岁即去世,高才短命,以其戛戛独造的诗歌,在诗史上留下深远的影响。前人评论甚多,虽有对李诗难于理解因而贬抑者,但大都极表称赏:“辞尚奇诡,所得皆惊迈,绝去翰墨畦径,当时无能效者”(宋·宋祁《新唐书·李贺传》)。“人言太白仙才,长吉鬼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词,长吉鬼仙之词耳”(宋·严羽《沧浪诗话》)。“贺之诗,险仄奇诡,无一字可谓俗言,无一言可入俚耳”(明·余扬《家伯子〈李昌谷诗解〉序》)。“长吉天才奇旷,又深于南北朝乐府古词,得其怨郁博艳之趣,故能镂剔异藻,成此变声”(明·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七引徐献忠语)。“李长吉诗每近《天问》、《招魂》,楚骚之苗裔也”(清·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史称李贺‘手笔敏疾,尤长于歌篇,其文思体势,如崇岩峭壁,万仞崛起’。……盖其冥心千古,夙慧天生,凿险缒幽,语多独造,往往未经人道,以自写其磊落郁积不平之气”(清·陈本礼《协律钩玄》序)。“余读长吉之诗,窃以为似扬雄之文也,其幽思诘屈,奇采陆离,寄兴无端,《离骚》与伍。世之论者,辄议其险怪难解,有心雕缋,则惑之甚。夫以昌谷之才,髫龄惊众,而媢忌者流沮其进用,使之阨塞不伸,情菀志懑,发为歌诗,舒写郁抱,宜其龙腾虎攫,波谲云诡也”(清·张澍《养素堂文集》卷三十四《李长吉诗跋》)。“从来琢句之妙,无有过于长吉者。细读长吉诗,下笔自无庸俗之病”(清·黎简《黎二樵批点黄陶庵评本李长吉集》卷一)⑦。当代著名学者钱仲联、钱钟书对李贺诗都有精深的研究,分见其专著《李贺年谱会笺》、《谈艺录》,此不具引。概而言之,李贺诗的特点,每以越出寻常轨迹的深曲之思,驱遣和铸造新异不凡的语言及生活材料,构成奇谲瑰丽的艺术境界。名篇如《李凭箜篌引》、《雁门太守行》、《梦天》、《天上谣》、《浩歌》、《秋来》、《秦王饮酒》、《金铜仙人辞汉歌》、《老夫采玉歌》、《致酒行》、《苏小小墓》、《开愁歌》、《将进酒》等,历来脍炙人口。然而唐以后真能下苦功学李贺的诗人则并不多见,这是因为风格极为独特的诗,学起来极难,“若无其用意用笔,而强采撮其字面,以欺世目,则优孟衣冠矣”(张尔田《李义山诗辨正》)⑧。其次是李贺诗命意深晦,很难为一般人理解,诗中喜用“鬼”、“泣”、“死”、“血”等字眼,人们认为不吉利,学之可能会短命而死,学得像样也不过是“鬼才”而已,总之是不学为佳。
然而陈小翠却偏偏喜爱长吉诗,不顾那些禁忌。《心絃集》中《题昌谷诗》二律云:“有人抱月泣山阿,九死名心岂易磨。一寸虫肝雕易尽,百年驹隙病中过。烧书君竟逢秦火,抱玉谁能识卞和。十幅荒唐神女赋,可怜中有泪痕多”。“秋坟焚燬鲍家辞,乱世文章哭已痴。若有人兮风过树,恍闻雨歇鬼谈诗。如君落魄生何味,误汝虚名死不知。恸哭千秋知己泪,一生孤直误陈思”。按《旧唐书》李贺本传,言贺为宗室郑王之后,因此小翠诗结句以陈思王曹植相比。诗中对李贺为作诗呕心沥血,而世人不识其才的不幸命运寄予深切的同情,不愧是长吉的千秋知己。学长吉诗风,首先必须有极高的天分、孤独狷洁的个性;其次要有刻苦认真的创作态度,为诗千锤百炼,精思入神,小翠具备这些条件。前引诸篇中,《吴江夜泊》本来是平常的题材,在作者笔下却化为神奇的梦境:前四句写入龙潭斩龙子,五六句却写古木号风、神妃踏鱼;七八句突然冒出狐魅的笑声。思维转折跳跃,意象诡异奇突,与长吉诗相似。其馀各首,亦无不构思新颖,琢句精警,炼字灵动,富有长吉诗的神采。但小翠作为女性诗人,学古人更能有所创造,《春晓曲》写芳闺少女春眠晨起时梳妆顾影的娇媚;《夜阑曲》写现代舞会的豪华和青年男女的欢乐,二诗皆设色秾丽,情思流畅,不同于长吉诗的凄艳险涩,鬼气森森。写雪景,重在营造优美的意境,没有长吉诗那种抑郁惨烈之气。《对酒歌》前半篇有似长吉,而自“人生二十不得意”以下一气奔放,却如太白诗之飘逸。于相似中有不似,才能见出诗人的个性,神貌全无区别,就真成优孟衣冠了。
陈小翠对长吉诗的兴趣和仿效一直保持到中年至晚年。卷九《倚柱集》开头为《三夫人庙迎神曲》:“髑髅夜哭百草死,地下古钗断龙尾。婵媛诉天云九重,郁郁芳馨闻上帝。阴风吹雪月堕地,星娥避愁入湖底。蛇藤坏绿缚松骨,门外铜驼泪如洗”(其一)。“天门雷动开风云,巫阳散发呼真神。深篁密菁迷不归,湿苔万里空无人。翠华摇摇拂若木,百女攀天抱龙哭。羿弓射日坠如雨,妖乌呀呀作人语”(其二)。诗作于抗战前的1935年,盈篇皆凄黯怪异之色,象喻国家即将沦于劫难;写婵媛诉天、巫阳呼神及宫女抱龙而哭,都是诗人祈求救国的呼声,“羿弓”二句更是表达歼灭日本侵略者的希望。卷十五《中兴集》有《朱竹歌》:“剑津奇竹天下无,竿竿艳似红珊瑚”;“梦骑赤日过沧海,火龙拔下红髭须”,着色绚烂,形象生动。“平生劲草颇自许,肯随桃李争妍姝?偶然幻影作红妆,天人游戏聊自娱。神理变化不可测,仙才本与常人殊。高风远比赤松子,傲骨不许青蝇污”,写竹色之鲜妍更写竹之高风劲节,托物寓志,为女诗人自我形象的描绘。卷十六《夜锦集》有《观印度画展》,标明“拟昌谷体”:
古雾濛濛生惨绿,神妃调絃臂如玉。天鹅娇嘶月将晓,赭云浓黑成牛角。谁将奇梦入龙天,金环蛊女椰溪浴。纱帔拂云黑肌肤,匿笑藏羞发垂足。倚天橡树如绿網,古佛不死成枯木。长吉之诗道子画,牛鬼蛇神笔浓缩。从知绝技即千秋,何必邯郸尽趋俗。归来凄艳砭心骨,白日幽吟满空谷。
如前所述,长吉诗的突出特征是意象奇诡而着色秾丽,以表现诗人强烈的情感,陈小翠是诗人兼画家,效之更得心应手。此诗中绿雾、天鹅、晓月、赭云等景物与神妃、金环盅女及古佛等人物交织成一幅异国色泽的图画,灵妙逼真,令人获得丰美的艺术享受。写完画面之后,复以李贺诗与吴道子画喻之,显示印度绘画的非凡价值。李诗多以神仙鬼怪为题材,杜牧《李贺集序》状其诗境:“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幻诞也”;吴画亦多绘仙佛宗教与地狱变相,极为传神。二人同在唐代,一为天才诗人,一为大艺术家,以他们的作品与印度画相提并论,取其类似,可见陈小翠爱美而不分中外,她看重的是足以传之千秋的绝技,不喜大众都能效仿的趋俗。
《夜锦集》最后一题两篇为《古藤谣》,第一篇云:“盘盘古篆成奇字,牵牛引蔓银蜗死。当径夜闻天姥哭,咸阳赤帝真龙子。榴花凝血菖蒲盏,黑屋春星闪蛇眼。飞香诉云云满天,隔断黄姑不相见”。这又是典型的长吉体,诗作于1953年,设色凄艳,诗意迷离,似与当时峻厉的政治形势有关。“当径”、“咸阳”二句用汉高祖斩蛇起义的故事,从古藤盘屈的形状联想而来;榴花凝血,形色惨丽,“黑屋”句更为阴森可怖。结二句中“黄姑”为星名,《玉台新咏》九《东飞伯劳歌》云:“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小翠诗言满天之云隔断黄姑,或因其夫婿远离而悲慨。长吉诗有两类,一类只是写景状物,虽语句奇诡而立意甚明;另一类则寄托遥深,思旨隐晦,小翠此诗当属后一类,非泛泛咏物也。
灵奇,指诗立意构思与遣辞造句的灵动奇特,善于把平凡的事物写得精彩异常,富有生气和神韵;瑰丽,珍奇华丽,指设色如珠玉之光,这二者是《翠楼吟草》重要的艺术特色。盖传统诗文十分讲究语言之美,通过文字声韵与藻采的配合以表达丰富的情思,历代文论家与诗人多有阐述:“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萧统《文选序》);“诗缘情而绮靡”,“藻思绮合,清丽芊眠。炳若缛绣,凄若繁絃”(陆机《文赋》);“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刘勰《文心雕龙·情采》);“明珠非白,精金非黄。美人当前,烂如朝阳。虽抱仙骨,亦由严妆。匪沐何洁,非熏何香?西施蓬发,终竟不臧”(袁枚《续诗品·振采》),皆指出文学修辞美的重要性。尤其是文学中极其精粹的诗词,更重视声色之美,内在而抽象的心灵情感也只有通过和谐的声律与华采的词章才能产生感染读者的魅力。陈小翠有一首因谢友人赠桃而论及诗味的诗:“……春风忽然满敝庐,恍闻烂漫桃花香。薄肌细理不忍掐,嫩红小白含琼浆。论诗我贵色香味,缺一不足称诗王。少陵味真惜太苦,温李甜腻樱花糖。退之生硬桂花栗,山谷辛辣如山薑。微甘不腻清且芳,王维李白差颉颃。中原多难世味苦,得此可以调诗肠”(《黑桥桃·谢顾飞》)。以各种食品比喻杜甫、温庭筠、李商隐、韩愈、黄庭坚、王维、李白诸家诗不同的风味,形象风趣,可见小翠读诗有丰富真切的体会。古代诗人论诗,往往只凭敏锐的直觉从总体上把握诗的本质,不作琐细的理论分析,小翠承接了这一传统。“论诗我贵色香味,缺一不足称诗王”,这一观点,贯彻于她的创作实践。“色”,指诗外在的藻采,包括格律章句;“香”和“味”指诗蕴含的气息和韵味。若非大量读诗作诗而且有慧悟者,很难获得这种诉诸心灵的抽象微妙的感觉。钱谦益论诗就有以鼻观而不以目视的说法,《聊斋志异》中写一位目盲的老僧以鼻嗅文即知优劣,玄妙有如神话,其实指文坛老宿用直觉便能迅速识别作品的高低,并非真的不读作品。诗的内涵和形式水乳交融,无法分割,“色香味”三字高度概括了诗的情感、意境、风格、语言、韵律等诸多因素,诗人能总体把握即可,不需要建构理论,便可以凭经验写出佳作。
钱仲联先生说,诗词“通过设色,增加形象描绘之美,给读者以鲜明的、深刻难忘的印象,达到其艺术效果”。但是“诗究竟不是画,其色彩之美不能由直观感受,须通过揣摩体会和想像,方能明之”⑨。吴战垒先生亦言:“近代实验心理学告诉我们:色彩的经验类似感动或情绪的经验。诗人对色彩的敏感并不亚于画家,不过因为诗人和画笔的不同,在对色彩的反映上和诉诸欣赏者的方式上有所不同而已。诗歌虽然不能像绘画那样直观地再现色彩,却可以通过语言的描写,唤起读者相应的联想和情绪体验”。诗中“着色的情感,具有绘画的鲜明性和直观感,仿佛可以使人触摸,增强了诗歌意境的感染力”⑩。陈小翠恰恰是诗人又是画家,兼以女性爱美的天性,因而论诗首言“色”,由“色”而识“香”辨“味”,作诗自然也时时注重设色。但小翠从少女时代起便与一般诗人不同,她有奇异浪漫的幻想,偏好瑰美秾丽的色彩,所以作长吉风格的诗,兴趣始终不减。然而小翠的兴趣绝非单一,诗中的设色或浓或淡或参酌于浓淡之间,因题材、情感而异,瑰丽之外,表现为清丽、绚烂、淡雅、壮美、苍老、幽黯等多种多样的色调,流光溢彩,美不胜收。她善于发现生活中的美,一一捕捉入诗,佳句甚多,诸如“灯花煮梦颤幽碧”、“千树梅花月正黄”、“桥外渔船刚起網,落花红比白鱼多”、“知了一声天地绿”、“秋在乱山黄叶边”、“红楼怯雨常垂幔,翠袖惊风悄掩门”、“向晚游船归去急,满湖水眼闪斜阳”、“帘隙春寒遮不住,唾壶红泪已成冰”、“绿杨楼阁女儿家,一带红阑抱水斜。照影春波人似玉,绣襟新缀白山茶”、“奇峰倒插不到地,春水如云绿上天”、“草长江南燕子飞,蝶痕黄上美人衣”、“绿阴深处月鹅黄,微有吟声透碧窗”、“却忆故乡风日好,丹枫如火绕吟庐”、“桃花绝似胭脂泪,点上铢衣格外红”、“柳阴双桨绿,花外一峰青”、“回文泪蚀三千字,美人冷抱红心死”、“凉极不知天正雨,一灯如月隔窗黄”、“凉风悠然至,竹细水俱绿”、“魫窗漏月生虚白,鸳瓦堆霜点落红”、“湖边荇藻浓于墨,下有神鱼生碧鳞”、“未识美人恨何事,爪痕如雪掐阑干”、“一角红楼容割据,绿阴分拜小诸侯”、“荷衣凉极不相顾,翠羽金旗隔云舞。蟾宫银阙光有无,青天历历垂明珠”、“黄梅雨过苔生壁,白藕风来香上楼”、“宝枕垂云前夜梦,金泥簇蝶嫁时裙”、“六曲红桥雨万丝,碧云如水早凉时”、“秋来人不知,白荷开一朵”、“好雨洗新绿,春禽响一山”、“过雨竹香融绿粉,向阳花热卸红衣”、“紫鸳一树白蝴蝶,春水满池红鲤鱼”、“花于劫后红无主,竹在雨中清可怜”、“长江潮落孤帆远,故国秋深万木黄”……真如花片纷飞,拾之不尽。诗中有多种色调的对比,组成鲜丽的画面;也有单色,一个字表示一种色彩,炼一字而境界全出。如“蝶痕黄上美人衣”,着一“黄”字,可见衣服色泽之明艳与柔嫩,并见美人体态之轻盈、春日气息之芬芳;再如“白荷开一朵”,着一“白”字,可见秋日荷花形象之孤独与风神之幽淡,诗人品格之高洁亦可想而知。许多平平常常的景物,一经点化,便成为绝妙好辞,鲜明的画意与葱郁的诗情一体浑融,是《翠楼吟草》艺术魅力之所在。
5、多姿多彩的创作风格
《翠楼吟草》卷二《天风集》中有一篇长诗《蚁游鼻山歌》,想象极为丰富奇特。小序言纳凉入睡时,“朦胧间见一蚁缘辫上行,亦不措意,久之忽嚏而醒,则蚁从鼻孔中盘旋飞堕,为之失笑”,由此展开联想作诗。诗中先以小蚂蚁的身份立言,“平居忽不乐,思作泰山游”,写其爬上人体时的种种所观所感:“隆隆隐瀑奔轻雷”(睡觉的鼾声);“悚神却立不敢前,万条铁鍊垂晴天。神工鬼斧不可测,朱绳铁索一一相钩连。始皇之城秦之塞,无此铁桥之长长且坚。仙人堕龙不肯死,化作天桥夭矫难穷边”(发辫);再写它奋勇爬行,历尽艰苦,终于登上头顶:“噫嘻嚱乎,危乎高哉!吾身尝至昆仑墟,昆仑输此奇且妍。白石皑皑三万里,深川黑树殊人间。中原一峰尤险极,天外巍巍作孤立。万古琼瑶冻不销,无人敢印游山屐”(额头、眉毛、鼻子)。然后写蚂蚁爬上鼻子见到鼻孔:“博罗山洞神怪窟,六月西风寒彻骨。蔓草离离高隐人,阴森似有龙蛇蛰。……”再写蚂蚁爬入鼻孔却被喷嚏抛出:“愈深愈入愈幽险,咫尺迷濛不相见。忽闻壑底奔雷声,沙飞雨走天为惊。心慌意乱欲相避,蔓草截路如奇兵。欲退不得,欲留不可,忽然奇风一阵挟之直作空中行,瞬息万里衣泠泠。目摇下视秋空高,性命飘曳轻鸿毛。失势一落不可招,欲堕不堕闻哀号”。写小蚁此时的哀感:“吾生安居土室岂不乐,胡为缘墙附壁徒劳劳?要之奇山大川天所秘,帝之怒兮将焉逃?嗟吾有美室,栏锜为高楼。嗟吾当时术,兼弱能为谋。已焉哉!神山缥渺不可求,吾身止矣吾生休”。诗人于是现身说法:“山神闻言忽大笑,厥声磔磔如鸺鹠。高处由来风雨多,自招之患将谁尤?且尔自镜谁之俦,乃敢高据天东头。一朝失足堕空冥,得寸寻尺灾之媒。人生到处须知止,极智穷思天所忌。君不见汉家淮南分寸土,殊死身无葬身地。又不见秦皇蚕吞虎视八百州,返璧遗惩劳鬼使。人生似此知何限,尔蚁区区宁足计”。诗作于癸亥初秋,即1923年,诗人二十一岁,犹有童心,诗写小蚁游鼻山的经历,夸张奇幻,颇似西方童话《格列佛游记》中普通人误入巨人国的写法;在诗的体裁风格方面则汲取李白《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的特点,飞腾想象,自铸瑰辞。全诗八十四句,句式长短交错,笔势波澜宕折,绝大部分篇章写蚁游鼻山的见闻感慨,似为游戏之作,却是为后十几句借题发挥的议论作渲染、铺垫。诗人对世间追逐名利、贪欲无穷的野心家予以辛辣的讥讽,指出他们下场的可悲可笑,这才是全诗的宗旨所在。
如前文所述,陈小翠雅爱李贺诗风,但整部《翠楼吟草》的创作风格并非限于长吉体,而是仪态万方,纷呈奇彩。从《楚辞》骚体到汉魏两晋的乐府、古诗以及唐人歌行、五七言律诗绝句,《吟草》中各体兼备,无体不工,诸如司空图《诗品》所列雄浑、高古、豪放、劲健、自然、冲淡、飘逸、旷达、纤秾、典雅、绮丽、清奇、疏野、超诣、悲慨、沉著、冼炼、含蓄、委曲、精神、缜密等种种风格特征,在《吟草》中都能举出例证,颇有集诗歌美学大成的气象。试观其《招魂》(既为《自輓曲》,重之以《招魂》):
呼巫咸兮击鼍鼓,焚椒兰兮香气苦。噀酒云兮满空,灵之来兮如风。拂若木兮御飞龙,悲日暮兮谁可从?魂兮归来,无往东些。一斛死水,藏仙蓬些。火山炎炎,地怔忡些。其鬼三寸,如沙虫些。此者皆甘,人顽且凶些。归来归来,无为所中些。魂兮归来,无往南些。南方不可以处些。赤日消灼,魂魄苦些。椰树千丈,擎酷暑些。蜂房如轮,当要路些。鳄鱼擐甲,出沙渚些。归来归来,无为毒楚些。魂归来兮,无往西些。峨嵋秋雪,高嶷嶷些。蚕丛万古,不见光些。天崩石裂,栈道长些。豺虎守关,目有芒些。磨牙吮血,嗜人肝肠些。归来归来,无为所伤些。魂兮归来,无往北些。寒门飞霜,没人足些。长城信美,非故国兮。一夫九首,往来儵忽兮。雨下如血,鬼夜哭兮。提头颅兮礼国殇,魂归来兮入洞房。玉为栋兮玳为梁,蛾眉二八鸣笙簧。环珮起舞声琳琅,金盘脍鲤杂椒芳。琉璃作碗兮荐琼浆,歌千岁兮乐且康。魂兮归来无四方兮,天迷密兮地苍黄。信灵修之自芳,世不容其何伤。抚金徽兮絃绝,酌美酒以谁觞。感死生之微渺,怀忠信以难忘。佩香草之陆离,整奇服之异常。忽怆然而涕下,乃起倚而彷徨。哀尘世之昧昧兮,吾将返乎灵虚之故乡。呼造父兮为吾御,从文豹兮驾凤凰。生何慕而忽来,死何恨而忽蛰。念千古之悠悠,独兰生乎蓬泽。惊江淹之赋恨,仿宋玉以招魂。知天命之有常,甘没世以何言。
这篇《招魂》附于卷十三《翠楼曲稿》中《自輓曲》之后,作于1934年(甲戌)秋。《自輓曲》体裁属于散曲中的套数,而《招魂》属于骚体诗,理应编于诗部,大概作者考虑到与《自輓曲》意思紧密连贯故置于其后。“自輓”,一般情况是老人觉得自己要离开人世了,作诗词哀悼自己;但小翠不过三十二岁,生于乱世,未免悲观,“病中社集拈题得此”,因而议论古今,对人生短暂却苦难多多发抒感慨。《招魂》仿效《楚辞》中宋玉所作名篇的写法,但宋玉是假托帝命巫阳以招屈原之魂,而小翠则是招自己之魂。全诗设想东南西北四方都极为险恶,游魂无路可去,仍返故居,与宋玉原诗类似,但写法有所变化:诗人的魂魄觉得回到洞房难以安居,“哀尘世之昧昧兮,吾将返乎灵虚之故乡”。诗意和措辞将宋玉《招魂》与屈原《离骚》、《九歌》融为一体加以提炼,反映所处时代的黑暗和诗人心灵的悲苦,在继承骚体的基础上有批判现实的锋芒。盖战国时期与两千多年后的民国时期颇有相似之处,都是天下大乱,四方割据,礼崩乐坏,人欲横流,因而女诗人借古人酒杯,浇自家块垒,同时也延续了昔贤的精神气脉,这正是传统诗词的特性。
《吟草》中的五言古体,渊源于汉乐府、《古诗十九首》以及魏晋古诗,风格质朴而情味淳厚,如前文所引《拟古》、《李伊行》、《感讽》等皆是。七言古诗除学长吉体外,兼取太白、高适、老杜、东坡,豪迈骏逸中有沉郁顿挫。以数篇略作比较:
归乎归乎!尘世倦兮其归休。云霓明灭天尽头,上有烟霞缥缈之仙洲。风为裳兮云为马,独游戏兮山之下。雷公大笑开电光,风雨暝晦天茫茫。不求玄黄却老方,一任鬓丝飘拂如秋霜。上书玉皇帝,愿化东海成酒池。掀髯鲸饮不知止,醉捉明月骑之飞。胡为蛰处此尘俗,使我不得开双眉。嗟嗟乎!尘世倦矣胡不归?(《醉歌》)
神游仙境,捉月骑云,化东海为酒池,作长鲸之痛饮,纵笔如天马行空,不可羁勒,绝似太白风格。
瑶台夜晏灯煌煌,龙头泻雾闻酒香。美人娇慵舞无力,回眸一笑断君肠。边关铁骑起风雨,万里军书飞白羽。羽书飞报到樽前,将军犹抱如花舞。露似珍珠月似絃,芙蓉鸳帐困春眠。不闻垓下歌虞兮,甘把倾城付小怜。沙场大雪边关里,夕下齐城七十二。黑水全沉鼓角声,白山又见风云气。中原从此失边关,釜破舟沉再不还。北望三军齐恸哭,覆巢遗卵几人完?遗民白骨横沙漠,橐驼东下河流浊。有子真同刘景升,何人不忆骠姚霍。南朝半壁尚繁华,断送英雄又几家。山鬼不知明岁事,女儿都唱后庭花。嗟嗟乎!江南自古多佳丽,未必美人皆祸水。君不见宫中月落城乌起,越王警醒吴王醉。(《将进酒》)
《将进酒》原为古代歌曲名称,属于汉鼓吹铙歌十八曲之一。唐人用古乐府为题,诗则另立新意,言志抒情,不必合乐,李白即以此题写出“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名篇。小翠此诗却巧借题意讽今:1931年“九一八”事变发生,东北主帅张学良却奉行蒋介石不抵抗政策,任凭日本占领东三省全境。据云当时张学良迷恋著名影星胡蝶,坐失山河,诗人、学者马君武、钱仲联等皆有诗讥讽,小翠诗亦如此,“将进酒”者,将军醉饮也。张与胡蝶事虽属传闻,未必合乎事实,但张率领几十万大军却让国土沦陷,这一历史责任难以推卸。此诗四句一换韵,平仄交替,散句中穿插工整的对仗句,笔力纵横,章法严谨,辞采富丽而讽刺尖锐,风格颇似高适《燕歌行》。诗题旧却题材新,是与前引《醉歌》明显不同的现实主义写法。结尾四句从女性角度立言,“未必美人皆祸水”,指出祸国之罪主要在于秉政者,加强了抨击的力量。
聚星堂前几竿竹,忽然飞入屏风绿。仙之人兮来如云,偶向人间共歌哭。髯翁久死那得生,非死非生入寥廓。平生悔读《游侠传》,清狂入骨无由俗。出入庄骚李杜间,后来温李皆臣仆。七古雄放浩如海,龙神鬼伯相追逐。投荒万里亦何有,诗材压折千牛腹。天下英雄今几人,天寒高会酒初熟。诗到元明是尾声,画从解放开新局。伯鹰墨妙今东坡,钵水谈玄气沉郁。大漠先生诗中怪,诗如冰玉人如墨。相逢劲敌一大笑,王骀所病不在足。人生如寄胡不乐,坐使斜阳下枯木。诗人俎豆共千秋,一盏寒泉荐秋菊。(《题苏寿雅集图》)
此诗之前有《海上诗人于东坡生日为寿苏雅集,函邀未往。分韵得“祝”字,即题东坡像》七古,皆作于五十年代初。小翠早年的七古以取法唐人为多,中晚年随着人生阅历的加深,转而喜爱东坡诗风格。《吟草》中诸如《题蝶野纪游诗》、《长歌和大兄蝶野》、《名山老画竹歌》、《黑桥桃》、《朱竹歌》、《庚寅夏迁居安乐新村小园,饶花木之胜,但苦蚊多,戏占》、《夏日漫书和王巨川先生并送北去》、《寒流》、《人日大雪戏书》、《大雪客至,用东坡聚星堂诗韵奉和》等篇,以诗画题赠、日常生活与四时风物气候为题材,富有东坡七古之气韵。其特点为无事无意不可入诗,写景状物中融入议论,想象活跃而出语多诙谐风趣,挥洒自如,气格超旷。篇幅一般二三百字左右,多为一韵到底,音节拗峭,不同于声调和婉的歌行。上引一诗为题图之作,前半篇追忆东坡,言东坡非死非生,精神长在,再称扬东坡清狂之品格与雄放之诗才;后半篇转写为纪念东坡生日而雅集的诗人潘式(伯鹰)、苏渊雷(钵水)、顾佛影(大漠)之才学与形象,简洁生动;最后言及时行乐,祭奠东坡,归结本题。全诗一气舒卷,爽朗流利,写出襟怀之旷达,确似大苏笔调。
陈小翠的古体诗能把握五言与七言的不同特点:五言高古浑朴,七言雄奇博丽;但五言中亦融入清绮秀逸,七言中时见苍劲沉厚。虽取法乎上,门庭颇广,但也有所选择,不喜韩昌黎的粗硬、黄山谷的生涩以及孟郊、贾岛的寒瘦,这与女诗人的审美心性相关。总而言之是五古多学汉魏两晋,七古重点学长吉、太白、东坡,风格虽有似古人,题材与内容则来于现实,融合创新,有诗人自家鲜明的个性。在近体诗方面,同样转益多师:五七律兼学王维、孟浩然、杜甫、李商隐、陆游、元好问诸家,或清幽或雄健或绮丽;七绝更是仙骨珊珊,天然神秀,不名一家而自成标格。律、绝的数量远远多于古体诗,琳琅满目,难以遍举,择录若干,附以简评,可见风格之多彩:
满天香雪落珠玑,邻院箫声隔紫薇。十二楼台春似海,红灯簇处美人归。(《春闺》)
十二三岁时作品,华贵。
危崖万丈响松湍,小阁扃灯觉梦单。夜起开帘放山色,一天星斗大江寒。(《江楼》)
小诗写出大境界,结句极见胸襟。
阑干九曲是回肠,欲卷湘帘怯嫩凉。吩咐门前一溪水,替侬流梦到横塘。(《绘箑自题》)
清畅幽婉,语浅而情深。
胸中哀艳杂沧桑,偶散珠玑到下方。诗意如云满宫殿,公然来作万花王。(《甲子秋杂感》之二)
有诗坛王者气象而又是女诗人声口,哀艳之情与凌云之笔,两擅其胜。
绿杨天影净无尘,小扇笼纱写洛神。帘外桃花三月雨,镜中春色六朝人。梦因思乱难为主,眉觉吟多总带颦。一弄晶窗半临水,柳花吹满画床裀。(《偶成》)
清丽如画,第二联尤见风神。
兰生蓬泽苦难分,偶读离骚有泪痕。孔雀东南劳密网,高楼西北有浮云。匡时雄略三分国,媚世词章九锡文。莫问渊明旧诗宅,坏墙风雨绣苔纹。(《感怀》)
首尾联缅怀屈子、渊明,中二联悲慨时局,风格近似老杜之沉郁。
秋高白帝不闻砧,极目中原暮气森。灞上军容稚子戏,故陵风雨老臣心。寒松拙性违天地,大海横流恸古今。闻道杜陵垂暮日,江湖行坐白头吟。(《读〈畏庐诗存〉感书》)
在举世崇新贬旧之时,于林琴南独寄深切同情,识力过人,苍凉悲壮。
暮色全吞野,涛声欲上楼。月临千嶂出,风逼满城秋。独客怀归思,起看江水流。潇潇芦叶响,应有未眠鸥。(《偶成》)
写秋夜之景,寥寂之思,气格高浑。
仙人楼阁俯斜曛,来往湖船曳水纹。嫋嫋秋风君子竹,亭亭华盖美人云。鱼虫解识南朝字,猿鹤空移北地文。恰倚高寒看山月,晚风吹卷墨华裙。(《湖楼》)
风神高秀,落落不群。尾联神采欲飞,化工之笔。
满窗晴日写新诗,记得双丫放学迟。无可追寻惟昔梦,最难忘却是儿时。画楼人散千丝雨,禅榻香消一局棋。我是重来王谢燕,乌衣门巷不胜思。(《梦故庐》之二)
追忆儿时在故居生活情景,怅韶华之易逝,清词如水,凄沁心脾。
佳作极多,不胜例举。综上所述,陈小翠古近体诗的创作成就,在近百年女诗人群体中十分突出。广义的诗包括词在内,女诗人既作诗又填词,但大多以词擅胜场,如吕碧城、汤国梨、刘蕙愔、丁宁、沈祖棻等均以词著名。其中吕碧城能诗,清丽秀逸,而存稿不多,远不及词之美富;沈祖棻到“文革”期间专意为诗,时已晚年,英华凋谢,其诗气息沉静而风格单调。此外能诗者如冯沅君、苏雪林、黄稚荃、冼玉清诸家,皆不及陈小翠之用力专精。《翠楼吟草》三编中存诗十四卷近七百首,如果1954年至1968年作者去世前这十多年间作品的手稿尚在世间,则有诗千首以上,数量之丰富超过其他任何一位女诗人的作品,此其一。女诗人作诗一般多作近体律、绝,未免格局不宽,气体柔弱,《翠楼诗》则古近体诗无一不工,风格缤纷多彩,沉雄博丽,蔚为大观,其质量精粹完美,亦足能独领风骚,此其二。陈小翠人品高洁,卓尔不群,为诗遥探本源,取法乎上,思力深邃,境界超迈。非但诗人之天才与学识皆表现于诗,其道德品节亦行之于生活实践,知行合一,德艺双馨,不愧为巾帼中之真君子。百年来才华横溢之诗人词家灿若繁星,但儒门冷落,轻薄无行者甚多,而陈小翠寝馈儒经,修身立节,品格之高,人所罕及,此其三。综此三端,陈小翠与其《翠楼诗》在二十世纪诗史上当有重要的一席。
6、仙心玉质的词
《翠楼吟草》三编中共词五卷:《绿梦词》(一编卷六),作于出嫁之前;《绿梦词续》(二编卷十二),作于出嫁后至四十年代初;《绿梦词续》(三编卷十七),标明作于甲申、乙酉、丙戌,即1944年至1946年;《微云词》(三编卷十八),标明作于丙戌、丁亥、戊子,即1946年至1948年;《冷香词》(三编卷十九),标明作于庚寅、辛卯、壬辰,即1950年至1952年。存词共计一百九十一首,编者补遗九首,共二百首,数量虽远不及诗作之多,但在近百年词家别集中,还是相当丰厚。小翠词的内容情境,也远不及其诗的广阔,但质量精美,具有鲜明的词人个性和艺术特色,与吕碧城、丁宁、陈家庆、沈祖棻诸家相较,未遑多让。在创作风格上,小翠词恪守声家婉丽之正宗,写芬芳悱恻之思,严于音律,深于寄托;但也有悲歌激越、大声镗鞳之篇。近代词人一般多有师承,或从浙派学白石、玉田,专主清空峭折;或从常州派之说,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或高挹五代、北宋,要求情味真淳而不喜雕琢;或偏爱东坡、稼轩,落笔雄迈奔放,词坛因此产生多种流派,有词人之词、诗人之词、学人之词的分别。小翠自幼闭门读书,罕有交游,不受词坛风气的影响,其词能融会唐五代至两宋名家之长,含咀英华,自成馨逸,属于纯粹的词人之词。以下按其词作历程,分期论介。
小翠出嫁前的《绿梦词》,存词六十七首,数量占五卷词总数的三分之一。内容主要写少年至青年时期闺中生活情景,兼以题图、题诗文集、咏物之类。因家庭经济富裕,从小就受父母宠爱,小翠自由自在地读书吟咏,没有多少忧虑,词中也就不似古代女词人那样满纸春愁秋恨,而是处处表现美好的生活情趣,词笔极精巧细腻之致。至于对国家时局的忧危,则以诗的形式反映,而不借助于词,这大概是受历来就有的“诗庄词媚”审美观念的影响,将词作为一种纯美的文体看待,在题材和表现手法上有意识地与诗分疆画界。而这种艺术性很高的词,无需具有深刻的思想和重大的社会意义,自有其独立的审美价值。先看几首小令:
香篆消金鼎,更筹转玉龙。峭寒和雨湿帘栊,小朵灯花瘦得可怜红。 怯冷添重幕,留春怕晓钟。帘钩隔梦响丁东,吩咐屏山遮住落花风。(《南歌子》)
一笑梨涡晕绛霞,鸾衫绣满折枝花。绿烟新髻绾灵蛇。 薇帐垂云春撰梦,银瓶汲月夜烹茶。东风长驻莫愁家。(《浣溪纱·戏拟闺情》三首之二)
系领芙蓉缬,堆鬟茱莉珠。绿阴深处闭门居。记得个侬生小,窈窕十三馀。 待月栽新竹,延秋种碧梧。小红楼上上灯初。记得隔重灯影卷流苏,记得流苏帘底,相对译新书。(《喝火令》)
《南歌子》写雨夜闺中临睡前情景。焚香之“金鼎”,计时之“玉龙”,含有华贵之色彩;用拟人手法写灯花,绘形着色,极为传神。上片烘染环境之幽美深静,下片写女主人公怯冷留春的心情和娇弱的形象,从一连串动词中曲曲传出。“帘钩”之响,与结句“落花风”呼应,察物入微。《浣溪纱》为词人自我写照,上片活画出一位天真烂漫、打扮时新的女孩;下片“薇帐”句中“撰”字锻炼极精:“撰”者,独造、虚构也,春夜的美梦由自家构思、杜撰,着一字而境界全出。《喝火令》同样写闺中少女生活,流转如珠走玉盘,声声清脆。小令如同诗中七绝,篇幅短小而极难精妙,《绿梦词》中小令玲珑活泼,颇有易安神韵,佳句叠出:“满院绿阴帘不卷,人比斜阳还懒”(《清平乐》);“如豆灯花红欲死。坐起还眠,睡也无滋味”(《蝶恋花·病中作》);“顾镜自惺忪,无主颦蛾,又被风吹皱。……蜂语入帘钩,摇漾诗魂,人比游丝瘦”(《醉花阴》);“镜里芙蓉娇欲语,梦中蝴蝶淡成烟”(《浣溪纱·戏拟闺情》之三);“满天诗思化星辰”(《浣溪纱》);“凝寒漠漠珠帏隙,落花飞上衣裳灭”(《寒夜曲》);“愁到眉山低一寸。揽镜怜花,减了年时俊”(《蝶恋花》);“开镜见青山,眉痕弯复弯”(《菩萨蛮》);“薄魂无那不禁风,和烟化作梅梢月”(《踏莎行》);“家住西泠桥畔近。千点桃花,一尺银鱼嫩”(《蝶恋花·题画》)……不论是寻常的景物,还是缥渺的情思,皆化为天然好语,且多以白描取胜,极见词人之慧心。著名学者缪钺先生论词“为人生情思意境之尤细美者,故其表现之方法,如命篇、造境、选声、配色,亦必求精美细致,始能与其内容相称”;词之特质为“其文小”、“其质轻”、“其径狭”、“其径隐”;“词体之所以能发生、能成立,则因其恰能与自然之一种境界、人心之一种情感相应合而表达之。此种境界,此种情感,永存天壤,则词即永久有人欣赏、有人试作。以天象论,斜风细雨,淡月疏星,词境也;以地理论,幽壑清溪,平湖曲岸,词境也;以人心论,锐感灵思,深怀幽怨,词境也。凡真正词人及有词之修养者,其表现于为人及治学,均有特征。其为人也,必柔厚芳洁,清超旷逸,无机诈之心,鄙吝之念”⑾。而以缪先生论词观点与《绿梦词》及陈小翠为人之品格相对照,甚为切合。
另一位现代著名词学家詹安泰先生将宋词的艺术风格与流派归纳为八种,每种都有代表作家和附属作家:真率明朗,以柳永为代表;高旷清雄,以苏轼为代表;婉约清新,以秦观、李清照为代表;奇艳俊秀,以张先、贺铸为代表;典丽精工,以周邦彦为代表;豪迈奔放,以辛弃疾为代表;骚雅清劲,以姜夔为代表;密丽险涩,以吴文英为代表⑿。《绿梦词》的早期作品吸取了宋词多家之美,除生活面较狭、情境尚未臻沉郁浑厚之外,艺术风格已高度成熟,能融化贯通,成为自我。清新流美如《洞仙歌》多首:
春山镜里,共双蛾颦皱,绿遍楼前万丝柳。正房栊闷雨,窗幕扃寒,平白地、过了踏青时候。 晚灯初上了,帘隙窥人,新月纤纤为谁瘦?一夜故园心,小梦依稀,还只在、曲屏风后。记络索秋千海棠阴,问采伴鹦哥,盼侬来否?
夜窗听雨,逗微寒如线,一穗樱花抱愁颤。便冷红吹尽,嫩绿生阴,只觉得、春比梦魂还短。 石华生广袖,龙脑香多,叠向闲床一年半。凉缬暗灯花,雨冷烟荒,算此味,年来尝惯。听帘外潇潇更无人,对六曲屏山,水遥天远。
荷蕖十万,拥孤亭如岛,寸寸莲心绿房小。对红阑枕水,翠槛围山,却偏被、凉月一弯寻到。 卷帘人悄悄,吹罢瑶笙,一缕秋魂月中袅。仙骨不知寒,倚冷琼楼,只觉得、衣裳缥缈。待手挽银河洗干戈,傍十二颓阑,星危风峭。
载春船小,恰春人双个,坐近湘裙并肩可。把罗襟兜月,玉笛吹烟,风催放、鬓角素馨一朵。 四围山睡尽,瞒却鸳鸯,满载闲云过南浦。树影暗成村,如水罗衣,有几点、流萤飘堕。听落叶潇潇下长堤,恰浅笑回眸,问人寒么?
浓阴做暝,落蝉声如雨,镜里芙蓉作娇语。恰枕痕熨月,绡帐钩烟,平白地、印皱几分眉妩。 傍帘吹柳絮,闲静些时,花外流莺又相妒。箫眼但凝尘,玉指参差,记曾傍、宫墙偷度。任熄尽荷灯不须归,指楼上秋河,繁星无数。
《洞仙歌》原属唐教坊曲名,宋人用以填词,音节舒徐,极骀宕摇曳之致。清人朱彝尊《静志居琴趣》中有《洞仙歌》联章十七首,专写与其妻妹冯寿嫦悲欢离合之情事,陈廷焯《词则·闲情集》评曰:“低回宛转,情意缠绵,色取其淡,骨取其高,不用绮语,风韵自胜,斯谓惊才绝艳”。又云:“艳词至竹垞,扫尽绮罗香泽之态,纯以真气盘旋,情至者文亦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洞仙歌》其最上乘也”⒀。陈小翠偏爱此调,《绿梦词》与《绿梦词续》中《洞仙歌》单篇及联章多达二十七阕,情辞双美,却非朱彝尊写儿女之恋的艳词,因小翠青年时代原无此种情事也。上引数阕纯写女孩儿家闺中生活,词心莹彻,好句如仙,在朱词之外,别开胜境。如“荷蕖十万”一章,上阕写荷池夜色,清丽如画,尺幅中境界广邈;下阕写画里婵娟,独倚琼楼,风裳缥缈,意蕴高绝。“待手挽银河洗干戈,傍十二颓阑,星危风峭”,如灵箫幽咽中突作龙吟,穿云裂竹,奇境独辟,前人未之有也。“夜窗听雨”写春夜闺中独居之心绪,细腻幽微;“载春船小”写双女乘船,生香活色,炼字炼句皆极精美,而通篇如流水行云,绝无雕琢之痕迹。未引诸篇中,如“爱罗襟如绣,花影如潮,祇觉得、人比月华还靓”;“小梦忒蘧蘧,飞入花间,定宛转、化为蝴蝶”;“裹重衾嫌热,推了还寒,猜不准、定要怎般方可”;“别去未经年,千遍思量、记不起、梨涡深浅”;“天鹅银扇小,摇动春葱,唤起秋风白云冷”;“碧海此时心,数到归期,漾波底、秋星如豆。记香雾云鬟纳凉时,正茉莉襟边,夜深开透”;“任银蟾窥影,仙凤啼花,浑不语、悄向镜台偷眼”,皆词人冰雪聪明之语,起李清照于地下,亦当许为劲敌。
咏物之词,风格多有变化:
翠羽餐霞,凝妆照水,陈宫艳曲吹残。绛泪弹潮,相思飞上阑干。东风不识江南路,被桃花、赚入孤山。水云边,莫逐幽香,流到人间。 海天龙背湘神影,甚绛衣春小,环珮珊珊。一笑人天,冷红先破春悭。空山昨夜群仙醉,点苍苔、蜡淚汍澜。认斑斑,月地云阶,湘竹千竿。(《庆春泽·红梅》)
玉节生涡,小握柔荑,人前乍逢。爱琴声如雨,随他上下;粉痕调水,遣我搓融。鸳海环盟,红绡镜约,都在纤纤反覆中。娇憨处,向隔花抛吻,挥送飞鸿。 软衣小样玲珑,怕几日春寒冻玉葱。记睡馀挼眼,灯花生缬;憨时折纸,人物如弓。掬月无痕,搯花留恨,剪尽年前凤爪红。珍怜甚,更香薰荳蔻,色染芙蓉。(《沁园春·新美人手》)
银塘细雨。正红褪翠骄,打槳船去。凉夜无人,偷卸霓裳,嫩发半飘金缕。云廊水殿西风冷,渐添了,蜂房无数。问为谁,颠倒芳心,禁得者般清苦。 记否,绿衣黄里,玉纤亲剥取,来伴樽俎。留椟为杯,掬絮成绒,打叠俊怀怜汝。翠槃一寸娇擎掌,便化作、明珠能舞。更替拭、宿砚苔痕,索取酒边词赋。(《绿意·莲蓬》)
咏物在词中是常见题材,周邦彦、姜夔、史达祖、吴文英、张炎、王沂孙词集中皆颇有佳作,以有寄托者为上,其次则刻画工细,形神俱肖,亦有审美价值。陈小翠早期的咏物词,说不上托意遥深,主要是表现一种优美的艺术情趣,如画家笔下可爱的花鸟,足可成为欣赏的珍品。上引三首,《庆春泽》描绘红梅,奇丽幽秀,下片“海天龙背湘神影”至“冷红先破春悭”诸句,尤能写红梅之神,与另一首同调词咏白梅“冷云破月三更后,有白衣幽女,照影溪滨”恰成对照,可谓“淡妆浓抹两相宜”。《沁园春》写“新美人手”,此前还有同调词写“新美人发”、“新美人裙”,借鉴昔人词而翻出新意。宋人刘过曾作《沁园春》咏美人足、美人指甲,陈廷焯说“去古已远,丽而淫矣。然风流顽艳,如揽嫱施之袂,亦不能尽弃也”。“此调自龙洲作俑,后来瞿宗吉、马浩澜辈愈衍愈多,愈趋愈下矣”⒁,对这种词提出批评但又非一笔抹煞。朱彝尊也同样用《沁园春》咏美人掌、肠、背等,而男性词人未免都有玩赏女性的色情感,因此陈廷焯说“丽而淫”,不登大雅。但陈小翠几首词却写出女性青春的纯美,如“新美人发”起数句“色染金鹅,撩乱情丝,低遮黛蛾”,接写“爱胜他丰韵,回盘堕马;传伊心事,宛转旋螺”,可见当时都市女性染发的风气。“新美人裙”中“细处疑蜂,飘来似蝶,一折春波一寸情。留仙态,爱东风小拂,愈觉轻盈”;“怕姊呵腰,恼郎题字,未觉旁人拜倒卿。华灯里,讶花开似伞,缀满明星”,以及上引“新美人手”中“娇憨处,向隔花抛吻,挥送飞鸿”,皆活画出新潮女郎的风情神态,格调纤丽而不失雅洁,可见词人刻意与古人争胜的匠心。《绿意》咏莲蓬一章,从采摘莲蓬写到以莲蓬佐酒,用笔层层铺叙,曲折精细,并融入作者怜惜的情思,有似史达祖的咏物词。此外如《齐天乐》咏水仙“有浅笑窥窗,淡妆端正。擎瘦铜槃,泪华和露凝”,风格高华;《齐天乐》咏蟹“横行何苦。算率海之滨,莫非王土。解甲归休,万家鼎镬待烹煮”,多含讽意;《绮罗香》咏樱桃“翠笼分珠,瑛盘贮月,春醉昨宵微雨。搓就胭脂,吩咐采香人数。倚银屏、红豆羞拈,临晚镜、沉檀偷注”,设色秾艳;《绮罗香》写微雪“素娥梳洗才罢。应是蟾宫落粉,馀香盈把。飘泊人天,未许缁尘俱化”,思致灵幻;《金缕曲》咏绿梅“疏影小名猜绿意,数兰心蕙想同幽独。……萼华身世羞金屋。寄根株、空山流水,久忘荣辱。……不是岁寒偏有约,论高寒、一例松和竹”,气骨清劲,皆可见小翠青年时代词作艺术工力之精湛,已初具名家风范。
陈小翠出嫁后至1948年二十多年间作《绿梦词续》两卷及《微云词》,存词百首,随着词人年岁的增长和身经离乱、饱阅沧桑,词的境界向广度和深度拓展,风格在保持清俊婉丽的基调上时作变徵之声:
呜咽边笳,把战地、菊花吹醒。危乱里、中原豪杰,一时都尽。香稻秋荒鹦鹉粒,江潮夜急鱼龙信。更骊山烽火逼人来,时时近。 风雨里,菰蒲病。霜雪里,苍松劲。念伏波横海,长城千仞。草尽平原驰铁骑,秋高大漠盘鹰隼。想黄沙一片断人行,旌旗影。(《满江红》)
高楼一笛,被离情、吹得柳丝无力。夹道樱花容过马,踏碎满街红雪。广袖唐装,轻纱宫扇,人似扶桑蝶。赋才减尽,可怜恩怨难说。 君看故国河山,边关铁骑,几度金瓯缺。无复新亭能下泪,名士过江如鲫。燕市悲歌,黄龙痛饮,此意空今昔。长歌当哭,一杯且酹江月。(《大江东去·题〈东游草〉》)
天倾西北,蓦东南海市,晚霞俱赤。废井颓垣浑不似,换了旧时宫阙。玉骨成灰,干戈影里,艳魄搀云立。故都何处,铜仙夜夜偷泣。 忍饥三月围城,青鸾咫尺,无计传消息。蜀道艰难悲望帝,难怪杜鹃泣血。唐韵书空,秦箫咽泪,何暇伤离别。人生到此,问天天竟何说。(《大江东去·十一月十二日上海失守》)
《满江红》大约作于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上片写东北已吹响战争号角,中原没有豪杰奋起救亡,国家形势危急;下片以菰蒲之病弱与苍松之挺劲相对比,希望当时在东北抗日的马占山将军能像汉代名将马援一样,成为卫国的千仞长城。《大江东去·题〈东游草〉》上阕写《东游草》的作者游历日本的情事;下阕转写祖国遭到日寇入侵,山河残破,却连作新亭之泣的人都没有,只见到纷纷南逃过江的名士,词人空怀壮志,长吟当哭。《大江东去·十一月十二日上海失守》纪述1937年淞沪会战后上海沦陷的悲惨状况,词人身在围城之中,极为痛苦。三首词皆表达作者的爱国心声,情感悲愤,却非粗犷叫嚣,致失词体之美。缪钺先生云:“词体要眇,尤贵含蓄,故虽豪壮激昂之情,亦宜出之以沉绵深挚。豪壮之情,可激于一时之义愤,而沉挚之情,须赖平时之素养。豪壮之情,譬诸匹夫之勇,而沉挚之情,则仁者之大勇也。自古忠义之士,爱国家、爱民族,躬蹈百险,坚贞不渝,必赖一种深厚之修养,绝非徒恃血气者所能为力。最高之文学作品,即在能以精美之辞达此种沈挚之情,若喊口号式之肤浅宣传文字,殆非所尚”⒂。小翠这三首词因国家民族的危难而作,明显不是轻灵柔婉的风格,但也非稼轩的雄放苍莽,而是介乎豪婉之间的“感慨”。感慨是一种沉痛愤慨的情绪,也是一种风格,清词名家郭麐仿司空图《诗品》作《词品》,其中形容“感慨”:“人生一世,能无感焉?哀来乐往,云浮鸟仙。铜驼巷陌,金人岁年。铅水迸泪,鹍鸡裂弦。如有万古,入其肺肝。夫子何叹,唯唯不然”⒃,上引三词即如此。三词中有“中原”、“江潮”、“烽火”、“长城”、“铁骑”、“大漠”、“黄沙”、“故国山河”、“天倾西北”、“东南海市”等宏大的场景,而又有“菊花”、“香稻”、“鹦鹉粒”、“菰蒲”、“柳丝”、“樱花”、“红雪”、“唐装”、“宫扇”、“铜仙”、“青鸾”、“艳魄”、“杜鹃”、“秦箫”等细美华贵的意象点缀其间,兼用多种词意含蓄的典故,情绪偏向于激烈而仍有节制,不是奔泻无馀,可见词人的修养,非徒恃血气也。
《湘月·题何香凝女士画梅、余静芝女士桃花、张聿光补柳合幅》一词亦为感时而作之精品:
美人来未?正江南日暮,碧云千里。情太芳菲心太冷,谁是梅花知己?老干风雷,仙姿冰雪,别有伤时意。胭脂几点,泪痕吹下天际。 别来杨柳依依,树犹如此,顾影添憔悴。梦醒空山人一世,换了冷红生翠。洗马愁多,避秦地窄,并作三株媚。春魂如水,无端风又吹起。
题图之作,以借题发挥、不脱不粘为佳。词中写出图中所绘梅花、桃花、杨柳之形态与神韵,更能融入词人与三位画家生逢乱世而无地隐避的深哀,极见胸襟品格。开篇“美人”至“碧云”句化用古诗,过片用《世说新语》中桓温“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悲叹,“洗马”、“避秦”浓缩杜甫《洗兵马》、陶渊明《桃花源记》之意,结句用冯延巳词“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而加以变化,浑融蕴藉,典雅高华,较作者青年时题图、咏物词的境界,更上一层。由此可见个人与国家民族之命运紧密关联,其情感折射于词,词境方臻深广也。
小翠与其丈夫汤彦耆婚后两三年即分居,是因情趣、性格不合,并非没有感情。《齐天乐·午夜闻残蝉坠枝,凄然有感》写女词人独居的心绪:
月痕黄透梧桐影,残蝉欲嘶还噤。怨女思齐,铜仙辞汉,一样倩魂凄损。蝶衣褪粉。甚难蜕尘躯,依然清醒。何处钟声,故宫落叶定盈寸。 平生高洁谁信?早秋光换了,卫娘玄鬓。忏梦年华,选愁词草,悔却诗人情性。枝栖未稳。怕今夜横塘,西风更冷。坠入楼阑,带声飞不定。
聪慧的禀赋和自幼读书,养成小翠孤高的个性,她不愿意嫁夫随夫地委屈自己,毅然分开自立。但再坚强的女性也是弱者,而况小翠是一位富于情感的诗人。词中以坠枝的残蝉自喻,写出哀怨、留恋、怅惘、悔恨等种种复杂的情绪,“怕今夜横塘”以下诸句更预想未来的结局一如寒蝉之飘落无依,极为凄切。以《齐天乐》词调咏蝉,宋人如姜夔、王沂孙已有名作,同样是比兴寄托,小翠不依傍前人,自写身世之悲,即为创造性之所在。
小翠分开后对其夫婿始终未能忘情,词中时时流露:“一寸妆台红烛腻。堆满相思,堆满相思泪。……门外天涯何处是。长嵌人心,长嵌人心里”(《苏幕遮》);“约梦不来来便去,来共去,只由他”(《唐多令》);“万幅荒幽昌谷画,三生清怨茂陵琴。人天何处托知音”(《浣溪纱·拟〈饮水词〉》之三);“傍篱亲种牵牛,为谁终日凝眸。心上万千嗔怨,相逢一笑都休”(《清平乐》);“凉凉踽踽欲何之,莫是离魂倩女又成痴。……近来肠断怕相思,无奈月明人静夜深时”(《南歌子·题〈独立仕女图〉》),诸语可谓缠绵不尽。从其诗与词所写环境来看,小翠并未回到娘家的旧居,而是只身住在她父亲的一处别业,她很希望丈夫能主动来陪伴,消释前嫌。而在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时,小翠在上海,《翠楼吟草》诗中有《送长孺》四律,词则有《摸鱼儿·九月十日乱中送别》:
怪朝来、漫天烽火,匆匆君又归去。中原荆棘豺狼乱,那有凤鸾栖处。风更雨,办一片吟魂,打叠随飞絮。断肠无语,剩千尺回文,一篇锦瑟,休索解人注。 长亭暮,山叠乱愁无数。片鸿欲飞还住。萧萧易水无家别,不是寻常儿女。君信否?祇万劫深情,万劫还如故。到灯焰青时,枫林黑后,迟我梦中路。
此词未标明送别的对象是谁,因小翠与早年同学顾佛影很有感情,而顾氏亦于抗战初期离开上海去重庆,故容易使人误会此词乃送顾氏之作。但将此词与《送长孺》之诗对读,即可知作于同一时间,词中用“回文”典故,也完全是以妻子的身份(窦滔之妻苏蕙织锦为回文诗),决非婚外恋的情侣可用。陈小翠与汤长孺(耆彦)始终未解除婚约,分居时承诺男不再娶女不再嫁,小翠极重名节,“燕雀安知鸿鹄飞,平生珍惜缕金衣”(《绝句》),她对顾佛影有情也只能视为文字知己,绝无逾规越轨之想,《吟草》中诗《绝句》与《还珠吟》一一可证。此词寄情极为深挚,下片“君信否,祇万劫深情,万劫还如故,”足见一片贞心,不因分居与战时离乱而转移。从诗与词亦可知汤长孺在离别前专到上海看望小翠,不是那种负心的男子。词结拍数句化用杜甫《梦李白》“魂来枫叶青,魂返关塞黑”诗意,凄彻心脾。“中原荆棘豺狼乱,那有凤鸾栖处”;“萧萧易水无家别,不是寻常儿女”,万恶的战争造成无数夫妇镜破钗分的悲剧,作为抒情文学的诗词用以书写历史,更为真切感人。
作于1944年至1946年的《绿梦词续》和1946年到1948年的《微云词》,仍然有许怀念夫婿的词章,诸如“拓尽云窗劳望眼。数到归期,便觉心絃颤。梦醒空山人不见,星娥弹泪珠成串”(《蝶恋花·游仙》);“弱水千寻帆影矗。但到潇湘,有树都成竹。蛊女迎神絃断续,千年寡凤吞声哭”(同前题,词中暗用娥皇、女英思念舜帝洒泪而成斑竹之典);“断肠句。纵然无色无香,无计可忘汝”(《祝英台近·花魂》);“想云到家山添眷恋,今岁也,难相见;明岁也,难相见”(《酷相思》);“别时难,见时难。香雾云鬟缥渺间,月明山外山”(《长相思·题仕女图》);“归梦落青山。十年尘劫换,尽荒寒。商量曲谱写悲欢。携箫去,同上五湖船”(《小重山》,用范蠡载西施隐于五湖之典);“白首同归怀旧梦,红妆入定忏馀香,杜鹃啼处是收场”;“曲本藏来教爱惜,空枝攀遍更沾襟,当时暂别已难禁”(《浣溪沙·悼樱词》之三、之四),缠绵往复,一片情深。《声声慢·咏毋忘侬花》集中表达了坚贞不渝的心志:
问谁曾识?恨叶情根,神光如此芳洁。开到高秋,不似杨花飘忽。死死生生哀怨,共江潮、夜深呜咽。向月下、悄归来,化作蛮花幽绝。 往事渔娃能说。认凄馨几点,泪痕凝结。抱柱千年,守到相思重活。长忆一枝遥赠,拼为尔、形消影灭。肠断了,待从今忘也,怎生忘得?
词前序云:“相传古欧有骑士偕情侣游海滨,见花生水中,女欲得之,士涉水采花,潮来灭顶,以花遥掷岸上,呼曰:‘毋忘侬’。遂为名。花白色细小,点点如泪珠云”。词人从西方毋忘侬花的爱情故事触发思绪,“开到高秋,不似杨花飘忽”表明自己绝非那种轻浮的女性;“抱柱千年,守到相思重活”用尾生抱柱不移之典故,以喻自己苦苦等候夫婿归来,重圆旧梦。此词题材虽新而情感依旧,惟有经得住考验的爱情才是永恒的、最贵重的。此词后有《酷相思·白桃花》:“自是武陵风格别,淡到春无色。看帘外、幽姿浑似雪。天晴也,亭亭立。天雨也,亭亭立。 仙意禅心清徹骨,不是夫人息。拼地老天荒长寂寂。花开也,无人惜。花谢也,无人惜”。《绮罗香·赏菊社题》云:“枉消磨、万古才华,也难遣一襟幽怨。更几番、雨涩风悭,感时清泪为君溅。……弹指流光,已觉翠衰黄倦。万里悲秋,谁分人间重见”;《金缕曲·对雪》云:“眼底湖山无俗念,尽麈谈消却尘千斛。君莫唱,懊侬曲。仙人未必皆孤独。只空明、襟怀朗彻,有情无欲”,皆托物寄志,词人追求的是一种深挚而纯净的感情境界,不因世事变幻而改变,不为俗人所理解。虽然有一襟幽怨难以排遣,她还是守住这种孤独寂寞的情感,以至地老天荒。与现代人的婚姻爱情观念相较,陈小翠坚持的是古典的、也是崇高的道德情操,是超凡脱俗的“有情无欲”,无怪她作《还珠吟》诗谢绝顾佛影的追恋了。
陈小翠中年以后的词作,气骨苍坚,蔚然深秀。经历多年的战争危难和寂寞独居,词人的心境更为澄明淡泊。抗战胜利后回到杭州,作词云“繁华转烛吾何恨,一例朱门蓬户。贫也富,算林下丰裁,本是宜荆布”(《摸鱼儿》);“凄凉千尺华表。自疑丁令鹤,归来凭吊。七国兴亡,万家涕泪,不是寻常诗料”(《齐天乐》),虽情感悲怆但用笔沉著。她没有料到大规模的内战很快就要爆发,而是想追续昔日在故乡美好的游踪:“登高能赋。记十里荷风,三秋桂子,来访旧鸥鹭”;“独立苍茫,故乡今日太平了。……翠堤初晓。甚寒雾濛濛,馀威犹恼。何日春晴,画船重放棹”。这种词风格清淡闲雅,是净洗铅华、其味隽永的精品。
作于共和国成立后五十年代初的《冷香词》,存词二十四首。这一时期举国开展政治运动,但还未影响到词人平静的生活,词中虽多有晚景凄凉之感,却能保持旷达的情怀。《金缕曲·寄候佛影居士病中》写与老友的交谊:
又报维摩病。想宵来,瓶笙花影,更难安顿。索写墓碑身后事,要仿六朝亲铭。只戏语、报君何忍。王霸蓬头稚子小,料吹灯煮粥应能任。且珍重,莫愁恨。 念兄但祝兄长命。漫萧条、黄金气短,红禅心冷。我亦频年悲摇落,燕劫危巢无定。更多少、青蝇贝锦。万一重逢文字海,把飘零诗稿从头整。吟翠集,待商订。
词作于1951年,顾佛影六十二岁,寄居上海,经常卧病。他自知病将不起,要求陈小翠撰写墓志铭,“请仿六朝文须记实,骂几句倒不妨”(见词后注)。小翠为人落落寡合,在杭州、上海虽与一些诗人画家有交往,但只有顾佛影是她自幼同窗共读的惟一异性友人。词中劝佛影善自珍重,诉说自己也是命运悲苦,本来清白的品质遭到许多诽谤;希望佛影康复之后帮她整理修订诗稿。全词寄情诚挚而立意在友朋风义,足以消除俗人的妄解。
词人的女儿翠雏已经长大而且能作词,她与母亲同居上海,有时在杭州。《冷香词》中有五首词为翠雏而作,《买陂塘》二章精工雅丽:
问西泠、蘋香小艇,今朝摇到何处?吴绵卸了还重着,一日几番晴雨。春莫去。纵过却清明,红杏无多许。离怀正苦。梦鸥梦揉蓝,鱼天晕碧,邀我画中住。 消魂句。惜取髫年金缕。柔情宛约能诉。红楼一样双鬟影,旧燕窥帘疑误。侬即汝。但新笋长时,翠竹成枯树。归期休阻。要莼绿亲分,樱朱细洗,来听故乡语。(翠雏于杭寄怀小词,居然可诵,占此代复)
被千丝、绿杨遮断,西湖相望天际。重帘小舸游春约,吩咐嫩莺回避。香不已。更双髻簪花,出意新梳洗。樱莼正美。想倚扇词娇,熨衣寒浅,人在水烟里。 人间事,除却吟诗何味?辛夷又销残紫。家书半幅珍珠字,慰我频年憔悴。知也未?只谢女偏怜,一样平生意。梦回雨细。恍修竹摇窗,蘋波碍桨,屏上晚山翠。(并寄翠雏)
词中精心描绘故乡西湖春日的如画风光,既表达对女儿成长的欣慰,也深含自己年华消逝的怅惘,母亲的慈爱温柔浑融于字里行间。这是天地间至情之词,纯美之词,如阳光之明丽、珠玉之晶莹,在千古名家词集中,未可多见。
《冷香词》最后三章《蝶恋花》仍为怀念夫婿之作:
挥手临歧无一语。万恨千愁,未敢从君诉。初月微濛光似曙,伴人踏尽归来路。 燕子宁知啼鴂苦。花落花开,转眼成今古。襟上酒痕都洗去,梦痕却在心深处。
天半云楼歌白雪。玉想琼思,情比冰轮洁。心上清辉终不灭,照人终夜如明月。 愿展归途三万尺。一点仙愁,共踏红尘说。莫道廿年头未白,镜中颜色浑非昔。
帘外紫荆开已遍。一树游蜂,闹得春光暖。乍雨乍晴天气变,罗衣单裌时时换。 梦觉黄鹂声百啭。芳草斜阳,寸寸都堪恋。门外马嘶听渐远,旧游人在谁家院。
《冷香词》标明作于庚寅、辛卯、壬辰,《蝶恋花》在卷末,当作于壬辰即1952年。从词中“挥手临歧”、“愿展归途”、“门外马嘶听渐远”诸语来看,只能是思忆其夫,而非只是诗友关系、长年卧病的顾佛影。词中表达对丈夫永恒不变的情感,如冰轮之皎洁;纵然年华老去,留恋春光,慨叹“镜中颜色浑非昔”,但“梦痕却在心深处”、“心上清辉终不灭”。这种情感,与儒家教化有密切的关系,百年来历经西化浪潮冲荡之后,已很难为当今人所理解。陈寅恪先生说:“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ldea者。若以君臣之纲言之,君为李煜,亦期之以刘秀;以朋友之纪言之,友为郦寄,亦待之以鲍叔。其所殉之道,与所成之仁均为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体之一人一事”⒄。三纲,即“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六纪,指父兄、诸舅、族人、昆弟、师长、朋友六种人伦关系,即通常所说的六亲。《白虎通》是东汉时期学者讨论儒家经典、由皇帝最后裁断的总结性成果,内容的重点在于依据儒学制订治理社会的典章制度,将人伦关系神圣化。该书释三纲六纪云:“三纲法天地人,六纪法六合。君臣法天,取象日月屈信,归功天也。父子法地,取象五行转相生也。夫妇法人,取象人合阴阳,有施化端也。六纪者,为三纲之纪者也。师长,君臣之纪也,以其皆成己也。诸父、兄弟,父子之纪也,以其有亲恩连也。诸舅、朋友,夫妇之纪也,以其皆有同志为己助也”⒅。关于三纲六纪在中国历史上的正负面作用,是一个庞大的话题,本文不可能展开论析,我们只需要了解陈小翠的思想观念源于儒学。虽然她未曾明确承认“夫为妻纲”,而且因性格不合与丈夫分居,但她却恪守儒学要求的道德,“名言何必去其陈,理学千年自有真。一语每教君见笑,愿为《列女传》中人”(《香海集·戏示灵君》之二)。因此陈小翠对丈夫的情感,在她看来关系到立身处世的名节,这种情感已升华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纵然丈夫不理解她甚至有负于她,“旧游人在谁家院”,不免哀怨,但她不能对不起丈夫,如陈先生所说“友为郦寄,亦待之以鲍叔”。这就是儒家所言“忠恕之道”,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体现博大温厚的仁者胸襟。几十年的修身养性和道德践履,使陈小翠具有超越凡流的定力,焕发人格的光辉,才能在词中写出“照人终古如明月”的警句。
缪钺先生论李清照词有高超之境界:“凡第一流之诗人,多有理想,能超脱,用情而不溺于情,赏物而不滞于物。沉挚之中,有轻灵之思;缠绵之内,具超旷之致”。论李清照之为人:“夫怅望千秋,萧条异代,李易安往矣。读其遗作,因迹求心,意其为人,必也灵睿善感,要眇宜修,神情襟韵,常在清都绛阙之间,不与人世花鸟为伍。盖其人即如一首极佳之词,有精美之情思,高超之境界,渌波容与,彩云零乱,使人翫味无穷,百读不斁。又如姑射仙人,冰雪之姿,苟接其謦欬,挹其清芬,可以濬发聪明,消除鄙吝,实天壤间气之所钟,虽千载遇之,犹旦暮己”⒆。这一评价移用于陈小翠的词与其为人,也是十分贴切的。
唐圭璋先生言词之作风当遵循四种原则:“雅——清新纯正”;“婉——温柔缠绵”;“厚,沉郁顿挫”;“亮——名隽高华”。他解释“亮”之含义:“予之所谓亮,即高朗揭响之意也。亮者,哑之反,字句拖沓,音揭不起,斯为下乘。清音直揭,若鹤唳太空,斯为佳制。玉田谓作词要‘字字敲打得响’,即词须亮也。而范石湖谓白石词‘有敲金戛玉之声’,亦称白石词能亮也。词中所谓豪放、清空之说,俱不外一亮字。……沉郁厚重之作,如有亮字以疏宕其气,则更极灵动飞舞之妙。清真、梦窗,不独厚重,音响亦亮也。……所谓名隽高华者,不其然乎!”⒇统观陈小翠词,早年之作便已清新纯正,温婉缠绵,中晚年益以沉郁顿挫,而大量精品,无不名隽高华,可谓合乎唐先生所言四条作词原则,是纯粹的词人之词。但词中的“亮”,并非仅仅如唐先生所释的音声高亮,而应该兼指词中字句设色之鲜明灿丽,如美人之容光照眼,顾盼生辉。诗词的修辞艺术都离不开“声”与“色”,陈小翠论诗重视“色香味”,而词贵婉约,较之于诗,更富辞采之美,音律亦更为严细。小翠青年时代词作已极为华美,“却扇一顾,倾城无色”,中晚年之作亦藻采纷披,女子爱美之天性,更适宜于在词中显示。而审音设色,关键在于词人有芬芳悱恻之情思、冰清玉洁之品质,词格方能雅正温厚,方能名隽高华,与游词、鄙词、淫词有霄壤之别也。
陈小翠的词大体如上所述,在近百年女词人群体中独树一帜。本文只是初发其绪,尚有待于更为深细并多方比较的研究。
7、化俗为雅的散曲和杂剧
在二十世纪传统诗歌领域,诗词曲三体兼工、学界皆知者惟有吴梅,著名学者王国维虽有《宋元戏曲史》,却只作诗填词不制曲。原因大约有二:历来文士视诗为文学之正宗,词为小道,曲比起词来风格近乎俚俗,更不受重视,认为不登大雅之堂。早期的诗与词皆与音乐紧密结合,经历代士大夫文人的改造,逐渐脱离音乐,成为独立性质的书面文学,而曲的历史较短,未经脱胎换骨的雅化,从内质到语言保留了许多谐俗的成分,有崇雅抑俗倾向的诗人词家皆不屑为,此其一。曲与民间音乐结合,登台演唱,成为戏剧,其格律较词律更为严细,不通乐理者作曲便被讥为不当行,这就给创作上增添困难,若非专家,写起曲来费力不讨好,此其二。但陈小翠才华甚高,其父陈栩精通昆曲音律,小翠自幼便受熏陶,因而在诗词之外作曲,取得可观的成就。
陈小翠出嫁之前所作南北曲,附于《翠楼吟草》卷六《绿梦词》之后;出嫁后有套曲《梦江南》,附在卷十一《江南集》后边,此后则独立成集,编为卷十三和卷二十《翠楼曲稿》。其体式都是套数(即宫调相同的多首曲组合而成的套曲),早年写过的杂剧被作者编《吟草》时删去。由于杂剧必需有人物活动和故事情节,是上台演唱的脚本,作者要代剧中人物构思立言,体近倡优,不属于个人抒情言志的严肃文学,这大概是陈小翠删其少作的原因。陈小翠出嫁时,其父刊刻闺中作品为《栩园娇女集》上下卷,编入《栩园丛稿》作为女儿的陪嫁,作品集下卷为翠楼文章与曲稿,除套曲外,有《自由花》、《护花旛》、《焚琴记》共杂剧三种,后被小翠删削。现在我们整理出版《翠楼吟草》,尽量搜集遗作,将被删之稿作为“补遗”附于作者正编之后,以供读者参阅。
元明散曲的特点之一便是通俗,多用民间口语,生动风趣,有强烈的市井和山野气息。其中高水平的作品亦庄亦谐,雅俗共赏,大俗能成大雅,但也有许多作品流于鄙俗乃至淫邪,故为持文学正宗观念者不取。陈小翠作曲则避免这一弊病,她发挥散曲语言活泼生新、描绘淋漓尽致的优长,于写景叙事中抒情言志,体裁是曲,本质仍然是诗。早年之作如《南仙吕·戏拟闺情》、《南南吕·聘猫曲》、《南仙吕入双调·病中遣怀》、《南仙吕入双调·敝裘曲》、《南仙吕·春球曲》、《南仙吕·夕佳亭消寒曲》诸篇,多写闺中的生活情趣;另有一篇《南仙宫入双调·哀东京》写日本地震灾难的惨景,抒发“悲还恼,仁心悯汝三年糶,辣手难忘念一条”(日本强加于中国的条约)的情绪。而作于1938年的《仙吕入双角套曲·梦江南曲》则表现重大题材,写日本侵略军占领江南(戊寅之岁,江南沦陷。有客自西湖来者,述梓里全墟,蝶巢半毁。是夜仿佛梦见之,醒忆年时,泫然有作):
(新水令)珠灯络索带风飘,好亭台湖山环绕。长廊宜响屧,水阁爱吹箫。日上花梢,梦醒闻啼鸟。
(懒画眉)四面纱厨绿鲛绡,雾鬓云裳想六朝。银蚰蘸雨画墙坳,半臂双鬟俏。手拨名香仔细烧。
(山坡羊)你看翠生生一行春草,曲湾湾几折红桥,碧沉沉垂柳千条。映文波、打桨春人笑。魂易销,断肠经几遭。沧桑变了,转瞬谁能料。眼看那旧楼台换主,新燕子寻巢。萧也么条,换了幅流亡稿。飘也么摇,独自把江南吊。
(雁儿落带得胜令)这搭是定香桥,那壁是岳王庙。凤林钟坏没人敲,精忠柏和天倒了。呀!画堤边添几条新战壕,黑灰堆是谁家旧荒灶。新鬼多,故人少,把几千年的锦江山,生踩作犬狼巢。牛皋骨暴在荒山道,钱镠血污了泥锦袍。
(侥侥令)柳堤倭系马,水榭鬼吹箫。真个是压低云汉天垂泪,尸拥钱江水不潮。
(沽美酒带太平令)访柴门不用敲,访柴门不用敲,长荆棘比人高。问何处荒庄是蝶巢?俺祗见,软浓浓媚春光的花草,扑朔朔避生人的鸱鸟。碧晶晶是玻璃碎料,红簌簌是宫墙半倒。俺啊!访新交旧交,雨散云消。吓,一例儿曲终人杳。
(川拨棹)当日呵,骨肉分抛,出门夜雨荒鸡叫。痛阿房土焦,梦家乡难到。盼中原,何日把烟尘扫。
(鸳鸯煞)苍生冤痛知多少。却便似、孤臣孽子无人告。正夜茫茫,人寂寂,雨潇潇。梦见了些死亲朋,生爷妈,旧亭桥。春梦回,家山破了。散发空山唱大招,猛血泪,下如潮,险不把一个铁如意敲碎了。
清初著名剧作家孔尚任创作戏曲《桃花扇》,“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剧中套曲《哀江南》写清兵南下攻破建业(南京)后的凄凉情景,成为戏曲史上的名篇。陈小翠这篇《梦江南曲》有意识地借鉴《哀江南》的写法,曲中借残破之景引发的哀感与《桃花扇》中的亡国之悲极为相似,只是日本军代替了清兵,地点则由南京换为杭州。此曲先写作者故居风景秀丽,回忆少女时代生活的安逸;再写日军侵占杭州时大肆屠杀与破坏,“把几千年的锦江山,生踩作犬狼巢”,杭州是整个江南惨遭蹂躏的缩影。正因为杭州是作者自幼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写故居被毁,其哀痛分外深切。结尾部分以包含血泪的笔墨表达苍生冤痛的呼声,渴望扫净烟尘,驱除日寇,与孔尚任只能“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的绝望情调毕竟不同。作者善于把握散曲的特点,采用套数的体式,围绕一个主题层层展开铺叙,曲中有引子、过渡、高潮与尾声,结构紧凑完整,宛如一出短剧。在语言运用上也明显不同于诗词,雅言结合口语,明畅而生动,写景状物与叙事抒情,都极为真切。其中大量口语化的叠声词、形容词、助词、连词,都经过作者的精心提炼,清圆流转,无拖沓堆砌之弊,显示了作者驾驭语言的高超能力。
《翠楼吟草》卷十三以及卷二十《曲稿》为中晚期作品,卷十三内容较为丰富:《南仙吕·西泠息养社》写湖畔幽居的丽景;《双调·拗春曲》写春日天气的反常;《南仙吕·新柳曲》借咏柳写女性多情但婚嫁不能自主的哀怨;《越调·妾薄命》写作者亡伯侍姬流落尼庵的末路凄凉;《越调·残英曲》叙某小说家之妻不顾礼教、与人私奔终致沦落的悲剧;《自輓曲》凭吊自身,表现出勘破古今、超脱尘世的观念。《双调·题〈桃花潭送别图咏册〉代序》及《双调·题乙亥上巳〈龙华修禊图〉》二篇皆为题画之作,前者送女友赴日本,尾声部分“早则是、气吞河岳,痛年来、剖豆要分瓜。舆图渐渐中原窄,含沙鬼小心肝大。干将与莫邪,此去休弹铗。好身手、男儿华夏。要把那耻来雪,账来查。日中乌,拿来杀;烛边龙,提来罚。只问他个亲亲善善原来假”,壮怀激烈,鼓励女友此去东瀛,无忘民族大义。卷二十存套曲三篇:《南仙吕·寄答佛影学兄》写与友人顾佛影战后重逢的悲欢,兼写自身“人亡家破,肠断心伤”的苦难经历,并含蓄地告诫对方:“端详,先生休谎,说什么茂陵絃上。……无生相,你庄严宝塔天人想。俺可也、百炼柔情早化钢”。在《翠楼吟草》中,顾佛影是陈小翠诗词曲三种体裁都有题赠的惟一诗人,但诗词曲抒写的都只是深挚而纯洁的友情,绝无生死相恋之意,作者始终保持贞介自守的品性。《北曲双调·雁字》作于丁亥秋即1947年,借物抒怀:“莽西风哀雁唳长空,上危楼,碧云无缝。稻粱恩, 怨语,天末短长封。……”“……一行惊起芦花梦,镇日价、咄咄书空。……”“俺呵,一样的感民穷。诉苍穹,诗书本是饥寒种。……”“万里家山战伐中。一年年、北去南来,一字字、心酸眼肿。哭文章,何处秋风”,处处紧扣雁字写战乱年代黎民穷困、书生无用,联系自身奇才天纵却罕有知音、“飘零天壤谁相共”的悲苦命运。尾声云“平沙落处琴三弄,怕只怕古曲淒凉调不同。好寄与普天下识字的人儿齐一恸”,沉哀入骨,推己及人,为万千沦落不遇的知识人士写照,意蕴深广,是《翠楼曲稿》中出色之作,当与《梦江南曲》并传。《越调·题周拜花先生〈倚虹轩怀旧图〉》为《曲稿》最后一篇,周拜花即著名鸳鸯蝴蝶派作家周瘦鹃,是小翠父亲的老友,曲为其去姬而作。曲中写周瘦鹃与姬人很有感情,是无可奈何的分离:“难忘她、香车欲登心未捨,牵衣泣别珠盈把。……多只为、一鞍双马,人多口杂。你读书怕犯了婚姻法”,当是作于五十年代初,反映了时代的巨大变化。总之,陈小翠的散曲有不少在诗词中未涉及的题材,部分作品的内容是对诗词的补充、扩展,在艺术上既把握曲与诗词不同的特点,更能化俗为雅,风格清纯,绝无庸俗鄙俚之气。因此陈小翠是可与吴梅媲美的诗词曲兼擅的作家;在女性传统诗歌作者群中,则是惟一的一位。
陈小翠自编《翠楼吟草》删去出嫁前所作一些曲稿,其中有套曲《南正宫·尘游小纪》,写都市夜生活的繁华;有《南仙宫入双调·题梅聘海棠图》、《仙吕入双角合套·题除夕祭诗图》、《仙吕入双角合套·梦游月宫曲》,抒写诗人的情趣、感慨和幻想。而杂剧三种,可见作者早期的观念意识。《自由花》为独幕短剧,一人主唱一个套曲,曲词一韵到底,主角以外的其他人物只是陪衬,有对话、动作无唱词,这是元杂剧的典型形式。剧中写一位出身诗礼之家的青年女子受自由恋爱风气的影响,不顾父母为她订下的婚姻,自选对象私奔,却不知对方家中已有正妻。结果饱受凌辱,被卖入烟花,沦为娼妓。曲词云:“世乱如麻,惊醒深闺井底蛙。说什么自由权利,爱国文明,羞也波查。口头禅语尽情夸。倒变做了没头蝇蚋无缰马”。“俺本是白璧无瑕,也只被卢骚(按:即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学说误侬家”。“山盟海誓原来假,受人欺侮女儿家。倒做了情场话靶,只剩个玷污的名儿惹人骂”。剧曲大约作于“五四”期间,主题为反对婚姻自由,看似迂执,实则提出了一个严肃的社会问题:青年男女不经家庭同意,自作主张地成婚,能否得到真正的幸福?父母包办儿女婚姻是否等于封建礼教,一无是处?这一问题直到今天也未能圆满解决。陈小翠的婚姻由家庭包办,出嫁后与丈夫性格不合便分居自立,但不再嫁人,一辈子坚守名节,从这一短剧可见她未嫁前对婚姻问题已有理性的思考。另一短剧为《护花旛》,写众花神在月夜欢乐聚会,但封家十八姨(风神)到会作威作福,众花神准备制作彩旛以保护自己,作者在剧中的化身也为花神提供帮助,表现了女性团结以反抗暴力的思想。《焚琴记》则为多幕长剧,共十出,人物众多,情节曲折。开篇的“楔子”以青年闺秀的身份对自由解放的社会风气提出批判:“生无媚骨,羞为儿女之容;性本耽闲,且作樊笼之鹤。只是世界潮流,愈趋愈下,燃来犀镜,无非鬼魅之颜;听到钟声,尽熟黄粱之梦”。“有多少魅魑魍魉,使出他千般伎俩。管什么礼义全忘,斯文全丧”。“早则是好河山歧路亡羊,挽西江洗不尽人心腌臢。更效法欧西说改良,皮毛可有三分像?倒把那国粹千年一旦亡。国事怨蜩螗,私怨还分党,海横流,倒八荒”。“我笑他芥儿般儿女胸肠,祇装下一字痴情,生死全忘。似缚茧僵蚕,蜘蛛挂网”。“可知情之一字,正是青年人膏肓之病。可笑近来女子,争言解放,惟恋爱之自由,岂礼义之足顾?”由此揭明写作本剧的宗旨:“以古鉴今,聊针末俗”。剧中写蜀帝的公主小玉与其乳母之子琴郎自幼同乳,情同手足;琴郎长成后被遣出宫,因思恋公主成病,经其母传信宫中,求公主到袄庙见最后一面。但书信泄漏,皇上震怒,二人相见时火焚袄庙,琴郎虽侥幸脱险,而公主受此惊吓,一病即死,其魂魄与琴郎在梦中幽会,一面即别。接写琴郎梦醒后与公主成婚,洞房花烛之夜忽报宋兵杀来,原来又是一梦。尾声云“从今参透虚无境,好向那蝴蝶庄周悟化生。吓,愿天下的热中人齐悟省”。全剧表明,纵然贵为皇家公主,怀有纯洁的爱情,也不能实现自由,何况凡俗之辈,所谓自由解放,不过是骗人迷醉的空言幻梦而已。这一长剧,集中表现了青年陈小翠对当时社会风气的批判精神和丰富的想像力,曲辞典丽精工。虽然她维护儒家礼义的思想与时代潮流格格不入,但今日看来,这种心忧国事、独立思考的意识和志存高远、超脱尘俗的胸襟正是陈小翠可贵之处,几种杂剧作为文献资料,颇有研究价值。
8、织锦穿珠的骈文与律赋
在诗词曲之外,《翠楼吟草》附有文稿九篇:《〈邃园感旧图〉记》、《〈西溪归隐图〉记》、《〈半松园夜泛图〉记》、《〈碧云仙馆遗稿〉序》、《〈悲秋诗〉自序》、《〈黛吟楼图〉序》为骈文;《镜赋》、《灯赋》、《雨赋》为律赋。骈文与律赋的共同特点是通篇多用对偶句,铺张排比,隶典用事,讲究辞藻与声律之美;不同之处是骈文可穿插一些散句,以四字六字的偶句为主,用韵无一定之规;律赋则句式较为整齐,少用散句,押韵和转韵较有规律。从文学史的源流上看,一般认为汉赋出于《楚辞》,也受先秦诸子文章的影响,发展为骈文;而从文体上看,与散文相对而言,赋可归于骈文这一大类。赋本身又有种种类别,可分为骚体赋、诗体赋、文赋三类;文赋又分大赋、骈赋、律赋、新文赋、俗赋等(21)。律赋在魏晋南北朝骈赋的基础上形成,风行于唐,与当时以诗赋取士的科举制度紧密联系,因此在对仗和声律、用韵方面比古赋要求严格,将形式美发挥到极致。而汉大赋、六朝骈赋乃至唐宋以后仿古的文赋则对仗与声律比较宽松,多有散句夹杂其间,与一般骈文无甚区别,如欧阳修《秋声赋》、苏轼《前赤壁赋》、《后赤壁赋》,以赋为名,实为骈文。
“五四”新文化运动对儒家学说和传统文学进行猛烈的批判,骈文与律诗被胡适归于旧文化的糟粕,与宦官、纳妾、小脚、吸鸦片烟等恶习并列。影响所及,现当代人所著各种《中国文学史》极少言及骈文;偶尔提到,也是说它形式华丽而内容贫乏,是有害无益的文体。事实上骈文辞赋的发展从未断绝,清代骈文极为兴盛;现当代学者如钱仲联、饶宗颐有多篇骈文与赋,钱钟书的学术著作《谈艺录》、《管锥编》中全用文言并大量使用骈句,典雅工整。正如传统诗词一样,骈文辞赋不断有人继承,行之于写作实践,无视这一现象,盲目加以批判,是极不科学的态度。陈小翠一生珍爱传统文化,特立独行,不为时代风气所动,在创作诗词曲之馀写骈文、律赋,虽存稿不多,但有高度的艺术成就。
翠楼骈文六篇,或描绘名园与胜地之绝佳风景,或悲叹才高命蹇之女诗人,情思悱恻,辞采清丽。文中写景状物之骈句,精美生动:
“……盘藤璅门,长松揖客。落花在地,裙屐为香;槐阴堕空,衫袂为古。蝉声入梦,如闻清吟之声;蜗痕上墙,别成奇字之格。幽花媚风,展辅欲语;瘦鹤憎客,侧目向人。……松阴蔽屋,虽午而常阴;涛声入户,当晴而亦雨。红栏临水,凉生屐边;白藕作花,香在帘外。”(《〈邃园感旧图〉记》)
“当夫玄鸟既来,春波始绿,胡蝶上林,新笋抽竹。三里四里,时见画桥;一间两间,偶露茅屋。……若乃炎帝施令,午峰蒸翠,溪云忽阴,凉飔徐起,红藕作花,近在舵尾。汀洲既晚,明月如洗,银云织天,铁笛在水。芦荻数丛,先秋作响,一虫自吟,宵深未已。”(《〈西溪归隐图〉记》)
“于是元英既冥,馀景就毕,绡衣如云,少长咸集。访明月于水湄,歌采莲于江渚。丝桐鍊响,馀音坠波。菱舟三五,载箫管以东来,莲灯万千,逐凫鸥而西下。波光蜃市,回廊开遍芙蓉;人影虹桥,团扇多于蛱蝶。花神之院,则香雾结绀;酒人之船,而荷衣皆紫。流萤万点,隽于赤壁之游;丝柳万行,梦入黄河之塞”。(《〈半松园夜泛图〉记》)
诸文写邃园之幽静、西溪之清旷、半松园晚会之繁华,各种景物的声色光影、动静远近,历历如绘;对仗精工而思致灵幻,可见作者察物的细心和敏锐的美感。写景并非徒事描摹,而是饱含精感,寄托怀抱,《〈西溪归隐图〉记》开篇就以议论点明题旨:“尝闻灵均殁怨,伯牙绝絃,窃以为惑焉。夫古之君子,修身养气,为己非为人也。惟有遗世之行,乃蕴殊俗之美,使人知之,何补灵修?不知岂伤盛德?此所以渊明闭户,虽贫勿顾;子陵钓江,至死不悔者也。吾杭有西溪者,其犹古之隐君子乎!”写完西溪四时佳景之后发抒感慨:“幽矣隐矣,无得称矣;求仁得仁,又何怨乎!小舟一叶,残书半楹,可以读画,可以穷经。他之日,尘网可越,浮生既闲,鹤鸰求一枝之托,劳鱼得蹄涔之安,舍此吾将安归?乃作小图,以明素志”。结尾与开篇呼应,作者的隐逸之思与西溪幽僻之景浑然一体。古代儒家的思想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如果生逢乱世,无力挽救,则退隐林泉,保全名节。陈小翠作为深受儒学陶冶的知识女性,目睹世间污浊,作文以明其素志,是出于真实的感触。虽然这种理想在现代社会不可能实现,但历代贤哲遗留下来的文化基因,毕竟有人承传,不绝如缕,陈小翠正乃如此。
陈小翠并不迂腐,她深知女性立身处世的艰难。《〈碧云仙馆遗稿〉序》云:“慨自渥兰饮水,既绝响于艺林;漱玉断肠,孰追踪夫词苑?盖生为女子,力学殊难;身类樊禽,高谈何易!况议惟酒肉,职仅蘋蘩,而欲为超今逸古之思,作迈俗空前之论,不亦难哉!是亦鲜矣”。因此她对富有才华却短命而死的女词人周筠仙和女诗人温倩华寄以深挚的同情,既为筠仙的遗稿作序,又为温倩华生前居住的黛吟楼绘图并撰文。前文极写《碧云词》意境之美与词人创作时的呕心沥血,进而表明品质高洁的女性写作心态:“人惟不幸,始生长于闺闱;事至无聊,乃寄情于笔墨。《离骚》费解,中含屈子之魂;漆室哀吟,谁识鲁姬之泪?比美人于香草,岂其初心;得盛名于文章,尤非素志”。后文写黛吟楼襟山带水的秀丽风光和楼主芳藻艳发、高情不滓的才华品格,追述自己与楼主的交谊,抒发对亡友的深切悲悼,两文皆极为凄美。二序之间有《〈悲秋诗〉自序》,叙说悲秋的缘由,既是承接古代诗人逢秋而感伤的传统,更是因身丁乱世不得不生发的哀怨:“世务阻隔,长自绝其何言;亲友凋零,归故乡而如寄。言寻月色,驱车古原,白杨萧萧,鬼影窥客;荒冢累累,夜乌咒人。遇金人于灞上,能言茂陵;访南宋之故都,乃惟荆棘”。“来烦忧于中夕,感清怨于百年,此盖伤弓之鸟,恐闻絃而长惊;识字之蟫,既垂僵而復悔者也”。古人说“人生识字忧患始”,凡是天资聪慧、读书明理的人,无论男女,必然因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反差产生痛苦;也必然因季候变迁、风物萧条而悲叹年华易逝、抱负无成,“愿超北海,顾螳臂以自伤;返纵西岸,与桃梗其何异。身如苦竹,彻夜自吟;心是蟪蛄,逢秋辄感。又岂独登高陨涕,羊子有身后之悲;倚柱哀吟,漆女来停梭之叹哉!”这是数千年以来中国诗人文士绵绵不断的悲哀,陈小翠文中是一次集中的表现,其诗其词亦反复言之;世界不能实现真正的安宁,这种忧患意识和悲哀情感还得延续下去。
《镜赋》、《灯赋》、《雨赋》为状物写景之作,与前述骈文相比,这种律赋超脱现实,更能显示纯粹的艺术之美,具有鲜明的特色:词采富丽,对偶精巧,通篇骈俪,极少单行的散句,此其一。围绕所赋之物展开淋漓尽致的描绘,运用大量典故和夸张想像,最能见出作者的学养与才华,此其二。四句、八句、十多句一换韵,平仄交错,声律和谐,此其三。《镜赋》开篇为七言诗,篇尾亦以七言诗作结;《灯赋》、《雨赋》至篇末皆作歌诗,加强了赋体的诗意。赋中的骈句大多对仗精工,但也穿插一些属对不工却流转浑成的偶句,这是在律赋中兼容了骚体赋、诗体赋和文赋的特点,在藻采纷披、宫徵靡曼中有高古的气格,可见作者在继承的基础上进行综合性创造的能力。
《文心雕龙·诠赋》云:“诗有六义,其二曰赋。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辞必巧丽。丽辞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赋的内容以体物为主,但目的在于抒情写志。以《雨赋》为例,描写的是自然现象,开篇说雨产生的缘由:“峨峨断峰,郁郁古春。浮云千仞,上有美人。望水天之无极,耿千载其谁语。恍予心之不怡,忽白日之已暮。散清泪于九天,乃扇风而成雨”。把雨解释为高山浮云之上的美人因独居郁闷,洒泪而成,构思新颖,饱含着作者的女性情感。以下铺张排比,写雨的形状、功效,重点写“永巷才女、闲宫丽人”在下雨期间的感伤;进而设想屈原去国时途中遇雨不能行进,为大雨造成灾害而悲哀:“瞻行潦之皆遍,抱素志以自怜。非漏天兮能补,非沧海兮可填”。又以屈原的语气作歌:“沐予发兮大荒,濯予足兮迷阳。期不信兮轻绝,洪流阻兮帝旁。”“芳草既已歇,华发亦已白。源源千尺丝,引之无断绝。……茫茫大川,蓬蓬烟泽。浩焉渺焉,忽不知其所极”。赋中这种情感,看似发怀古之幽思,实则是对当时国势倾颓、黎民苦难的慨叹,美人和屈子,是作者的化身,全文写雨,旨在抒情言志。《镜赋》、《灯赋》亦如此,华美的文句中充溢着华年易逝、富贵烟消的哀感。刘勰批评“逐末之俦,蔑弃其本,虽读千赋,愈惑体要,遂使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无贵风轨,莫益劝戒”(《文心雕龙·诠赋》),陈小翠的赋与骈文,无此弊病。
陈小翠的文稿都作于出嫁前的青春年代,这一期间的诗词曲连同骈文辞赋,较之中晚年作品,美感鲜明,有很高的艺术性。骈文与赋可尽情铺叙,更能展现形式之美,如云霞织锦,珠玉流光,将汉语言文字声律辞采之美发挥到极致,不深求其思想内涵,亦足资欣赏。凡文学艺术之美,有独立的永恒的价值,是一种无用之用,不能以世俗功利的眼光来看待。王国维有精湛的论述:“美之性质,一言以蔽之曰:可爱玩而不可利用者是已。虽物之美者,有时亦足供吾人之利用,但人之视为美时,决不计及其可利用之点。其性质如是,故其价值亦存于美之自身,而不存乎其外”。“一切之美,皆形式之美也。就美之自身言之,则一切优美皆存于形式之对称变化及调和”。(22)“宫观之瑰杰,雕刻之优美雄丽,图画之简淡冲远,诗歌音乐之直诉人之肺腑,皆使人达于无欲之境界”。他引用德国诗人席勒的观点:“人日与美相接,则其感情日益高,而暴慢鄙倍之心自益远。故美术(按指艺术)者,科学与道德之生产地也”。而我国孔子教人,“始于美育,终于美育”,“于诗乐外,尤使人玩天然之美。故习礼于树下,言志于农山,游于舞雩,叹于川上,使门弟子言志,独与曾点。……之人也,之境也,因将磅礴万物以为一,我即宇宙,宇宙即我也。……此时之境界:无希望,无恐怖,无内界之争斗,无利无害,无人无我,不随绳墨而自合于道德之法则。一人如此,则优入圣域;社会如此,则成华胥之国”。(23)“盖人心之动,无不束缚于一己之利害;独美之为物,使人忘一己之利害而入高尚纯洁之域,此最纯粹之快乐也”(24)。陈小翠是诗人而非学者,未必读过王国维的著作,她爱美既出于天性,又深得传统文学之精髓,故能超越世俗观念,养成高尚纯洁的人格,毕生沉浸于艺术世界,创作出大量精美的篇章。何况陈小翠并非象牙塔中不问世事的艺术家,其诗其词其曲其文蕴含的思想情感,常常与天下安危息息相关,以高明优美之诗文,存民族兴亡之史鉴,其价值自当不朽。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及后来发生的几十年革命,毁弃传统美德以及文学艺术之美,最大的弊端即为急功近利,缺乏综观中外历史的超越性眼光和慎思明辨的治学心态,以致文化断层,道德失范,人惟争利,荡而无归。王国维早在二十世纪初就发出深沉的慨叹:“呜呼!我中国非美术之国也!一切学业,以利用之大宗旨贯注之,治一学,必质其有用与否;为一事,必问其有益与否。……美之为物,为世人所不顾久矣!庸讵知无用之用,有胜于有用之用者乎?以我国人审美之趣味之缺乏如此,则其朝夕营营,逐一己之利害而不知返者,安足怪哉!安足怪哉!”(25)他更曾指出:“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大文学家。何则?政治家与国民以物质上的利益,而文学家与以精神上之利益。夫精神之于物质,二者孰重?且物质上利益,一时的也;精神上之利益,永久的也。前人政治上所经营者,后人得一旦而坏之,至古今之大著述,苟其著述一日存,则其遗泽且及于千百世而未沫”。“夫吾国人对文学之趣味既如此,况西洋物质的文明,又有滔滔而入中国,则其压倒文学,又自然之势也。夫物质的文明,取诸他国,不数十年而具矣;独至精神上之趣味,非千百年之培养,与一二天才之出,不及此”(26)。王国维这一高远的见识,迄今还未引起文化学术界的足够重视。试观欧美以及日本诸国,无不珍惜维护本国的固有文化,就连昔日沦为英国殖民地的印度,也从未毁弃其传统文化,惟独中国是特例。当前国家提出的奋斗目标是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复兴的根本正在于文化,而传统文学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理应聆听先哲的教诲,行之于创作和研究实践。
综上所述,陈小翠在传统文学领域全面展现其创作才华,是一位诗词曲文都有非凡成就的女作家,留下了丰富的遗产。希望这份珍贵的遗产能引起研究者的关注,阐其潜德,焕发璀璨的光辉。
〔注〕
(1)以上介绍陈栩、陈定山生平,据互联网上有关资料,作者多用化名,未标明文章发表之书刊。
(2)据网上资料。钱振鍠(1875—1944),字梦鲸,号名山,又号谪星、藏之、庸人,别署海上羞客、星影庐主人等。江苏阳湖(今常州人)。光绪二十九年进士,官刑部主事,未几辞归。居乡教授弟子,赈灾济贫,热心于公益事业。晚年流寓上海。工诗文,有《名山集》等。其《谪星说诗》两卷、《名山诗话》六卷,评古人诗,持论甚严;惟《名山诗话》第六卷言及时人,评陈小翠多至四则,极为称赏,兹全录之:
仁和陈女士小翠刻《翠楼诗文词稿》。文学齐梁而有新意,诗七言古能作豪语,五言古《游山》有云:“平生不识山,忽到栖霞洞。咽云齿俱寒,扪壁指为肿。艰难缘木鱼,危怖病时梦”。此北宋句法也,殆非时贤所及。
翠楼律句:“三代而还争逐利,周秦以上读何书”(《读〈临川集〉》);“言关家国文章重,身在闺闱出处难”(《赠丽岚女士》);“入关岂有三章约,曳甲同悲百步兵”(指辽事);“大道本来无我相,人间未必有他生”,皆可诵。至云“一赞本来非得已,全家何敢怨流离”,真伟论也!此类句极似吕晚村,而于女子得之尤奇。天使名山不死,获此奇观,岂偶然哉!
《翠楼吟草续集》《有谢》云:“欲谒龙门又却回,谢家小女本凡才。清谈何补苍生事,步障青纱况未裁”。以今日申江仕女言,可谓中流砥柱。
仁和陈女士璻《读名山集》云:“填海常嗟力不胜,平生心事望中兴。江干恸哭头如雪,谁识诗人杜少陵”。鄙人得此诗,可以死矣。
以上录自《民国诗话丛编》第二册,670—672页。张寅彭主编,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12月版。
(3)陈声聪《兼于阁诗话》,25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10月版。
(4)陈声聪《荷堂诗话》,57—58页。福建美术出版社,1996年10月版。
(5)陈声聪《读词枝语》,载《近现代词话丛编》,刘梦芙主编,80—81页。黄山书社,2009年3月版。
(6)施蛰存《北山楼诗》,96—98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7月版。
(7)关于李贺诗评语,录自《唐诗三百首汇评》,891—901页。王步高主编,东南大学出版社,1996年12月版。
(8)同上书,901页。
(9)钱仲联《梦苕庵论集》,535页。中华书局,1993年11月版。
(10)吴战垒《诗的色彩美》,载《诗文鉴赏方法二十讲》,133页。《文史知识》编辑部编,中华书局,1986年5月版。
(11)缪钺《诗词散论》,56—6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11月版。
(12)《詹安泰词学论集》,65—73页。汕头大学出版社,1999年11月版。
(13)陈廷焯《词则》,影印本下册,1001—100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5月版。
(14)同上书,916页。
(15)缪钺《诗词散论》,63页。
(16)《诗品集解·续诗品注》,郭绍虞集解、辑注,13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10月版。
(17)《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陈寅恪卷》,846页。刘梦溪主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1月版。
(18)转引自《儒学概论》,干春松著,266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1月版。
(19)缪钺《诗词散论》,69页,71—72页。
(20)唐圭璋《词学论丛》,861—862页,864—86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6月版。
(21)关于赋的源流演变及类别,参见马积高《赋史》,《导言》1—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7月版。
(22)《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载《王国维集》第一册,184页。周锡山编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12月版。
(23)《孔子之美育主义》,载《王国维集》第四册,4—6页。周锡山编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12月版。
(24)《论教育之宗旨》,载《王国维集》第四册,8页。
(25)《孔子之美育主义》,载《王国维集》第四册,6页。
(26)《文学与教育》,载《王国维集》第四册,9—10页。
(本文作为笔者主编“二十世纪诗词名家别集丛书”中陈小翠《翠楼吟草》的前言,该书由黄山书社于2010年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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