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寅十月）

劉夢芙

陸放翁逝世八百周年，四川崇州市舉辦文化節紀念，與會後感賦四律

[一]落落乾坤一丈夫，劍門策蹇客懷孤。難支大廈心徒壯，未復中原淚已枯。捫燭有人譏將略①，掛冠何日綰兵符？②英魂萬古雲霄在，雒誦遺篇夜起吾。

①錢鍾書《談藝錄》未能知人論世，誚劍南詩“大言談兵”，以詩與放翁行實混為一事，惟憑臆測，割裂經史。余撰長文駁之。

②放翁終生僅為幾任州官，長期被朝廷投閒置散，縱有韜略，曷嘗一用。

[二]致君堯舜少陵心，千載迢遙道共任①。鸞鳳豈爭雞鶩食，山河長恨狄夷侵。堂堂氣節撐天地，燁燁詞章照古今。人世不堪塵劫晦，光明終是望儒林。

①放翁《晨起》詩後半云：“萬世見唐堯，夔龍獲親陪。寥寥三千年，氣象挽可回。豈以七尺軀，顧受世俗哀。道在無不可，廊廟均蒿萊”。懷《禮記·禮運》大同理想，與老杜之心志共鳴。凡真正之儒家，無不為此目標努力救世，知行合一，在朝在野，其志不變。

[三]天府初來古蜀州，前賢勝跡耐勾留。池名罨畫松風綠①，院隱慈雲竹影幽②。祭禮尚能陳俎豆③，歌詩幾見耀琳璆？那容安樂忘憂患，匣劍龍吟百尺樓。

①唐宋名園罨畫池尚存，放翁曾居池東怡齋。②放翁蜀州詩中有《慈雲院東閣小憩》。③十一月廿日上午，海內外詩人學者在崇州文廟前舉行祭陸大典。

[四]百載居然夏媚夷，橫流滄海到何時？乞靈德賽儒書賤，起陸龍蛇國柄移。先哲早言誅暴紂①，後賢惟喜毀宣尼。啟蒙詎料翻成魅②，留得荒唐劫後悲。

①孟子云“聞誅一夫矣，不聞弑君”；“君視臣如土芥，臣視君如寇仇”，早有反專制思想。②“五四”激進者將帝王之罪歸於儒家文化，以西化救國，已伏“文革”之禍。今日儒學復興，猶有極力詆毀者，似若民主實施，中國即成治世。殊不悟本土無西方宗教精神與歷史根基，民主逾淮成枳而為民粹，恰為陰謀家利用，知識人士即遭暴民專政。啟蒙者奉西方自由、平等、民主、博愛為“普世價值”，自恃真理在手，不容質疑，一味獨斷，安有真民主、真科學？試讀胡適、陳獨秀、魯迅之文，疵謬百出。今日高談“啟蒙”者更不讀本國經史，見識淺隘偏執，以此資質欲行民主之政，無非爭位於朝，爭利於市，豈有德性可言哉！毀棄家珍，中國淪為西方文化之殖民地，形存而實亡矣。相關討論，參觀哈佛燕京學社編《啟蒙的反思》、《儒家傳統與啟蒙心態》、胡曉明編《讀經：啟蒙還是蒙昧》、范瑞平編《儒家社會與道德復興——與蔣慶對話》、蔣慶《政治儒學》、《儒學的時代價值》、陳來、甘陽主編《孔子與當代中國》、龔鵬程編《讀經有什麼用》諸書及陳明主編《原道》各期。
吳門與蜀派古琴演奏會，仿司空表聖《詩品》四言體以寫諸曲之意

一解（《石上流泉》、《高山流水》）

泠泠七絃，太古遺音。流泉漱石，明月在林。乍聽鶴語，忽化龍吟。峨峨山高，洋洋水深。相悅以解，異苔同岑。微絲嫋空，淒入我心。神往千載，羲皇可尋。岩畔結屋，白雲彌襟。

二解（《漁樵問答》）

垂綸泛舟，伐柯以斧。子來山中，我臥江滸。煮我鱸羹，子攜鹿脯。載笑載言，縱談今古。漢蹶唐興，終歸黃土。如斯帝力，生民奚補。江上風清，山間月嫵。樂茲永歲，互為賓主。

三解（《鷗鷺忘機》、《平沙落雁》）

漠漠遠山，渺渺平湖。落日鎔金，晚霞抹硃。一葉輕舠，載酒數觚。忘機鷗鷺，來親我裾。汀洲沙白，蘆荻花疏。手招群雁，紛下雲衢。萬里長征，雨雪戒途。吾不汝擾，今夕安居。

四解（《梅花三弄》，琴簫合奏）

蕭條雪後，寂寞水濱。數枝忽放，天地皆春。詩客來訪，宜笑宜顰。飛仙絕代，明月前身。玉龍乍奏，如泣如呻。和以綠綺，花落繽紛。羅浮夢幻，漢宮妝新。暗香縹緲，重晤故人。

五解（《陽關三疊》）

渭城朝雨，柳色青青。之子將別，酌以玉觥。陽關西出，風露宵征。黃沙漭瀁，雪嶺縱橫。舊交弗睹，顧影伶俜。言念及此，愴然淚零。執子之手，相惜惺惺。莫辭再飲，休聽駝鈴。

六解（《釵頭鳳》、《沈園》）

（男女演員歌放翁詩詞，極蒼涼幽咽）

綠波橋下，曾照驚鴻。桃花依舊，含笑春風。杖藜重到，鶴髮成翁。香銷夢斷，逝水匆匆。紅酥憶手，把酒情濃。玉人一別，倩影難逢。卷葹不死，魂魄可通。天荒地老，此恨無窮。

七解（《憶故人》）

渭水秋風，巴山夜雨。已絕音書，關河修阻。故人天末，萍蹤何處？行路維艱，況多豺虎。蕭齋寂寂，焦桐獨撫。冰絃三拂，心聲一縷。思之思之，徘徊凝佇。擷取芬馨，憑誰寄與？

八解（尾聲）

吳門高古，蜀派靈奇。松濤萬壑，花雨一溪。月出東海，雪映峨嵋。神韻各異，素心自知。幽人獨往，仙子來時。相逢一笑，同采紫芝。琴貴修德，賞音者稀。銀箏錦瑟，庸庸所怡。簞食瓢飲，孰甘如飴？念茲淳風，邈不可追。朱絃疏越，若存若遺。味之不足，悠悠我思。

樂 山 大 佛

孰揮郢匠斤，鑿岩竟成佛。一千數百載，世變閱飄忽。坐瞰青衣江，滔滔奔不竭。魚龍紛拜舞，鷗鷺親眉睫。耳孔雜草生，廣額霜痕抹。坦腹天地間，了不知涼熱。憶逢丙丁年，聖旨下金闕。紅兵焰囂張，橫掃到文物。儒書已摧燒，佛門當滅裂。赤魔結隊來，喧呶持斧鉞。睒此像巍巍，戟指怒吆喝。佛眼視若無，一任汝猖獗。蠻力不得施，瞠目徒結舌。彈指幾春秋，山崩祖龍歿。可憐呼萬歲，權杖遽拋撇。地獄永沉淪，何以施威烈？太息我蒼生，罹茲無量劫。未聞罪己詔，左氏有餘孽。神州棋局新，拜金幟高揭。守佛可生財，觀光宰遊客①。人欲正橫流，佛亦救不得。我來謁佛時，崖邊初落葉。蕭條觀佛容，萬感凝一瞥。佛倚淩雲峰，松竹青鬱鬱。上有東坡樓，遺像祀高潔。仙靈到夜深，與佛談宜悅。猿鶴聆妙音，江波蕩明月。吁嗟世弗聞，暴猶崇紂桀。奉佛祇虛名，聖道更衰歇。前路瞻茫茫，歲寒風釀雪。

①乘船江上望佛，每人需交百數十元。

持社成立于峨嵋金頂，歌以紀之

江干遙矚峨嵋峰，雲端窈窕青芙蓉。昔時寒翠隔人境，今朝坦道開蠶叢。泉聲瀉珠出幽澗，霧氣織縠纏長松。呼來靈猿爭索餌，欲尋玄豹潛無蹤。掣電飛車破林莽，振衣初登天九重。陰霾頓掃碧霄淨，羲和馭日光熊熊。絕頂仰瞻矗金殿，流輝奪目騰霓虹。廣場高塑十方佛，巍巍寶塔身玲瓏。皇家不敵釋門富，明珠灼爍鑲為瞳。名山獨佔作威福，斯民水火哀無窮。百年更患夷變夏，神州浩劫吾輩逢。詩騷一脈歎垂絕，雷鳴瓦釜銷黃鍾。即今壇坫渺英傑，安得太白人中龍？正聲有待復元古，巨刃應倚摩天雄。招邀勝侶來四海，扶持大雅欣道同。結盟須到最高處，紫霞萬朵飄蒼穹。層冰積雪化流水，筆花宜放春融融。金頂作歌喚鸞鶴，謫仙傳語蓬萊宮：諸君願負起衰責，清音繼我援絲桐。垂裳倘見太平世，心聲和樂吟雍容。惜哉河清尚難俟，塵寰遍地燃狼烽。騷人永存補天志，但明斯誼休求功。危崖凜立迎霜風，徘徊猶戀斜陽紅。何年獨訪赤松子，共拄九節青玉筇。

觀金頂十方佛雕像

寶光炫碧霄，巨佛俯群嶂。一身幻十顱，四方皆面向。滿月飾容顏，慈雲鏤模樣。端坐擁蓮花，長牙垂白象。眾生共焚香，梵唄發清唱。我讀聖賢書，未隨人倚傍。負手視巍峨，臨風感悲愴。兆民貢脂膏，鑄此黃金相。曠世駭奇觀，鬼斧施大匠。佛法號無邊，乾坤說開創。奈何塵世間，苦海波猶漲。率獸多食人，古德盡淪喪。群魔正披猖，竟與韋馱抗。佛有大神通，奚忍黔黎葬？既云苦修持，曷愛珠寶貺？問佛默不言，毋怪昌黎謗。吾儒甘淡泊，力行疾虛妄。佛心逾鐵冷，安用乞靈爽？絕頂灑斜陽，金身耀霞絳。拜佛人未休，我獨吟狂放。懸崖且舒眺，萬壑雲濤壯。雪峰亘西極，一洗胸次曠。嘯起玉龍飛，山河除霧障。

大明寺雙楠

拏雲翳日二龍蟠，鱗甲森森歷歲寒。崖谷幸逃斤斧伐，廟堂休作棟樑看。既成靈性通神佛，應展香柯宿鳳鸞。留得放翁詩句在①，千秋悵望一盤桓。

①放翁駐蜀州作《化成院》詩：“孤塔插空起，雙楠當夏寒”。

崇州白塔寺謁果平女法師

遙指萬峰間，千年藏古寺。皎皎立浮圖，夜光騰舍利。人稱比丘尼，少小稟奇慧。清修不染塵，佛法得三昧。聯翩詩客來，斯地瞻祥瑞。山色撲眉蒼，湖波蕩襟翠。昨登大峨巔，目眩金銀氣。今日朝此山，頓覺滌凡穢。師出禮眾賓，煮茗芬如桂。清談聆娓娓，卓識心殊佩。世正逐浮華，沙門亦多弊。廟貌飾堂皇，經義嗟茫晦。空懸戒律嚴，五毒雜肝肺。幾曾度眾生，豈脫輪回累。惟師冰玉質，蓮座承慈誨①。妙悟笑拈花，宗風持不墜。博學涉嫏嬛，深造歷年歲②。筆端瀉玄言，字字珠璣綴。詩教重溫良，儒佛源頭會。南華秋水篇，更知味外味③。幽林宜駐錫，指麾興百廢。樓閣換新顏，園蔬種甘脆。慧果證菩提，淨土祛邪祟。高名揚海外，說法馭鸞轡④。頑石皆點頭，喚醒蛟鼉睡。拜佛貴求真，我亦隨儕輩。列席聽移時，霜鐘聲發聵。復聞大悲心，風雅憂凋瘁。願施龍象力，辟地樹旌旆。講席待宏開，精舍先為備。戾止望諸君，空山藝蘭蕙⑤。歡愉齊合十，何幸蒙普惠。釋迦與宣聖，大道原不悖。詩起百年衰，任重路迢遞。匹夫當有責，秉志在弘毅。頂禮爇瓣香，揖別催車騎。回首即天涯，塔影矗雲際。

①受教于隆蓮法師。隆蓮亦為著名詩人，曾與吾師孔凡章先生唱和。②曾就讀於四川尼眾佛學院，并入四川大學進修，又入康定塔公寺從多吉扎西活佛習密宗。③著散文集《碧落秋水》，書中多引中外詩歌及孔子、莊子語，深含儒佛道三教哲理。④多次應新加坡居士林之請，前往講經。⑤擬在後山劃地十餘畝，出資興建詩詞學院，為持社作詩教基地。

[附舊作]

凡章師寄示與隆蓮法師蓉城席上唱酬詩命和，次韻以報
（1990年）

玉鏡無塵仰太清，錦城絲竹慶承平。紛飛花雨生蓮座，疊奏霓裳侑羽觥。詩國風雲逢勁敵，瑤池鸞鶴有新盟。追陪杖履嗟難及，極目峨峰幾萬程。
（前六句後三字皆為動賓結構，殊乏變化。存稿以志詩誼，未能改也）

伏 虎 寺

缽水咒毒龍，杖錫懾猛虎。開山千載前，祖師法力巨。迤邐探幽徑，披雲入深處。老松蟠蒼鱗，修篁含綠雨。溪聲廣長舌，石罅珠玉吐。嬌鳥忽一鳴，對客炫翠羽。風水歎絕佳，廟貌更高古。幾經銖衣劫，殿閣存鐘鼓。佛堂式西藏，瑰麗異中土。金身塑普賢，慧眼明如炬。豔豔持蓮花，時時施法乳。寶象鼻長垂，聽經首宜俯。仰茲相莊嚴，天魔齊拜舞。胡為世間人，造孽尚如許！菩薩倘心慈，勿作山林主。騎象蒞塵寰，濟我眾生苦。峨嵋多佛跡，未見詩人墅。安能增廣廈，寒士居仙府。彩筆挹丹霞，白雪歌金縷。池有彈琴蛙①，古曲翻新譜。莫吟家國愁，空文何所補？弗憫斯民艱，群氓誰敬汝？秋月洗夢清，春山畫眉嫵。佳日可登高，一嘯風飄舉。悠閒當學佛，同列僧徒伍。蔬食飲清泉，緇衣度寒暑。四大悟皆空，奚以戀妻女？世界真極樂，長生勝彭祖。堪憐老杜愚，忠愛稱臣甫。苦志復唐堯，潦倒殂江滸。聽我言滔滔，佛仍默不語。大笑下山去，驅車不稍佇。

①伏虎寺側小池中有彈琴蛙，發聲叮咚如古琴，他處卻無，惜值冬眠，未能一聽。蜀 遊 吟 草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