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壽澂】晚清詩人與南洋
栏目:依仁游艺
发布时间:2013-03-17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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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寿澂
作者简介:严寿澂,男,西元一九四六年生,上海人。华东师范大学硕士,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博士。现执教于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国立教育学院教授,兼任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及美国克莱蒙研究生大学(Claremont Graduate University)宗教学院经典诠解研究所(Institute for Signifying Scriptures)特约研究员。治学领域为中国学术思想史与古典文学,旁涉政治思想及宗教学。撰有专著《诗道与文心》《近世中国学术思想抉隐》《近世中国学术通变论丛》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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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詩人與南洋
作者:严寿澂(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教授)
原刊:《臺灣古典文學研究集刊》創刊號,2009年
来源:作者惠赐《儒家邮报》
时间:孔子2564年暨耶稣2013年3月13日
(一)
所謂南洋,乃中國大陸以南諸島嶼及半島的統稱,今日馬來西亞、新加坡、泰國、印尼等皆屬之。南洋密邇神州,故華人與其地的交往,歷史甚爲悠久。近人鄧之誠《中華二千年史》云:“我國人之往南洋貿易者,自兩漢六朝以來,漸趨興旺。明時使節頻通,往者日眾,闢草萊,建闤闠,其傑出者,並爲一方領袖。”明初梁道明即爲一例。道明,廣東南海縣人,流寓三佛齊(即舊港,在今蘇門答臘)。該國後爲爪哇所破,大亂。閩粵軍民數千家泛海從道明,擁爲首領,雄視一方。[1]明初外交有意沿襲元代規模,經略四方,中官鄭和,七下南洋,遠至非洲東海岸。其事早於歐人航海東來數十年,然而不久即中止。個中原因,正如史家呂誠之(思勉)先生所說,乃在明朝立國的規模,終究與元朝不同。“又好勤遠略,是和從前政治上的情勢不相容的,所以雖有好大喜功之主,其事亦不能持久。”然而自此以後,“中國對於南方的航行,更爲熟悉,華人移植海外的漸多。近代的南洋,華人實成爲其地的主要民族,其發端實在此時。然此亦是社會自然的發展,得政治的助力很小。”[2]華人在南洋,雖篳路藍縷,慘淡經營,但因得不到政治的助力,“自歐人接踵至南洋,勢力益張”之後,“吾華人之旅其地者,遂爲外力所支配,大受挫折。西班牙人嫉視華人,華人竟遭大批慘殺。然吾民不視爲畏途,往者仍絡繹。”又,“中國之通南洋,自唐以前,利其珍寶,其重在貢。唐以後,榷其貨稅,其重在市。明季兩粵各費,均仰互市爲挹注。閩浙各地,想亦相同。然明廷懼禍而拒之,疆臣貪利而縱之,亦可異之狀態也。”[3]此一朝廷懼禍、疆臣貪縱的情況,至清代而更甚。
須知中國歷代的航海事業,大都是民間經營。“至於國家,除間從海路運糧外,海面上的情形是全不熟悉的。軍隊和海洋更爲隔膜。所以對於海寇,特別畏怖。”[4]滿洲爲一騎射民族,故清廷對於海上情形,更不熟悉。加之滿人入關之初,盡忠於明朝的閩人鄭成功縱橫海上,爲清勁敵,於是清廷“爲海禁以備之,起自江北,迄於閩、粵之交。長江則自鎮江以下,皆在禁中,不許舟楫往來。對外貿易,一皆斷絕。閩中尤嚴,沿海之地三十里,空其地,徙其人,使鄭氏不得陸上接濟。直至康熙二十四年,始開海禁。”[5]然而清廷對海盜的畏怖,並不因此而稍減,無形的海禁仍在,人民一旦出海而不歸,即視同化外。如清末曾任駐新加坡(當時稱新嘉坡)領事的楊圻所謂,“四百年中執南荒牛耳者,大有偉人在,徒以海禁未開,有司目爲海盜,不以上聞,謂珠崖爲可棄,等夜郎於化外,聼其自興自滅。”[6]
西力東侵以後,國人逐漸明白了通商、護僑之重要。南洋僑民數以百萬計,更是與國家利害,息息相關。光緒初年,曾紀澤“出使英國,始設新嘉坡領事官”。[7]但南洋其餘各埠,大都未設。光緒十五年,薛福成奉命出使英、法、義、比四國,途經新嘉坡,過馬六甲海峽。翌年十一月十八日,其日記有云:
南洋各島,星羅棊布,較之東西洋各邦,形勢尤與中國切近。華民往來居住,或通商,或傭工,或種植,或開礦,不下三百餘萬人。凡荷蘭所屬之地,應專設領事者三處,曰蘇門答臘之日裏埠,曰三寶壠兼轄泗里末等埠,曰噶羅巴。日斯巴尼亞屬地一處,曰小呂宋。法國屬地一處,曰西貢。英國屬地四處,曰香港,曰新金山,曰緬甸之仰江,曰印度之嘠爾格達。此外各埠,可相機設法,或以就近領事兼攝,或選殷商爲紳董,畀以副領事之名,略給經費。統計全局,祗須設領事十數員,大勢已覺周妥。加以略有添派,歲費當不過十萬金,而中國之穩獲裨益,奚止十倍百倍。即如新嘉坡一埠,設立領事已十三年,支領經費未滿十萬金,然各省賑捐、海防捐所收之款,實已倍之。而商傭十四五萬人,其前後攜寄囘華者,當亦不下一二千萬兩。然則保護華民之事,顧可緩乎?[8]
其先,七月,“海軍提督丁汝昌巡歷南洋羣島,其未設領事各地,華民約三十萬,備受土人虐待,因而環訴於汝昌,請求奏設領事。汝昌歸言於總署,咨令福成酌奪辦理。”[9]福成遂於十二月奏請設南洋各島領事,陳説利害,更爲詳盡愷切,指出:“每歲中國之銀流入外洋者,約一二千萬兩”,而據美國舊金山銀行匯票總賬,“每歲華民匯入中國之銀,約合八百萬兩内外”;“該處工資較豐,而人數尚非最多”,推之古巴、秘魯以及南洋各島,可知其總數不少。中國對外貿易,“虧短甚鉅,然尚有可周轉者,以華民出洋所獲之利,足資補苴也。倘此源再塞,則内地之銀,必更形匱乏。民窮已甚,竊恐事變叢生。”[10]因“請於香港設一正領事,以新嘉坡領事、知府左秉隆派充。新嘉坡原設領事,改爲新嘉坡兼轄海門等處總領事,以駐英二等參贊、道員黃遵憲調充,駐劄新嘉坡”。清廷採納其議。[11]於是中朝士大夫或遊歷,或出使,或貨殖,甚或逋逃,往南洋者日眾。其中不乏能詩者,其所見所聞,所感所觸,往往發於吟詠,可以考風土,可以覘世變,可謂跨國交流之實錄、當世得失之寳鑑,而古典詩的材料、境界,亦因而大爲開拓。玆以黃遵憲、康有爲、陳寳琛、楊圻四家詩爲例,以見一斑。
(二)
黃遵憲,字公度,嘉應州人,以舉人入貲爲道員。光緒二年,何如璋出使日本,以遵憲充駐日參贊,次年至任。光緒八年,調任駐舊金山總領事。十三年,祚《日本國志》著成。十五年,充任駐英國二等參贊。十七年,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奏准設立新嘉坡總領事,以遵憲調充,是年四十三歲。光緒二十年,甲午戰起,我軍敗績。張之洞自湖廣總督移署兩江,以籌防需人,電奏調尊憲回國。計前後在星洲四年,今其詩集《人境廬詩草》卷七諸詩,即此數年中作。[12]
公度詩,梁任公《飲冰室詩話》以爲,“能鎔鑄新理想入舊風格者”,[13]乃當時所謂詩界革命之代表。而舊派詩人則頗致不滿,如崇尚唐音的徐英(澄宇)直斥爲“謬戾乖張,醜怪已極”。[14]同光體後進胡先驌(步曾),雅不喜梁任公、胡適之諸人之論詩,然而對於公度詩,評價不甚惡,以爲:“黃之舊學根柢深,才氣亦大,故其新體詩之價值,遠在譚嗣同、梁啟超諸人之上。”[15]汪辟疆(國垣)則曰:
黃公度號稱識時之彥,歷聘遠西,於歐美政制學術,並能洞照本原,學裕才高,一時無偶,所撰《日本國志》、《日本雜事詩》,有良史之才,備輶軒之採,固已朝野傳頌矣。中歲以後,肆力爲詩,探源樂府,旁採民謠,無難顯之情,含不盡之意。又以習於歐西文學,以長篇敍事,見重藝林,時時效之,敍壯烈則繪影橅聲,言燕妮則極妍盡態。其運陳入新,不囿於古,不泥於今,故當時有詩體革新之目。曾重伯、梁卓如尤推重之,雖譽違其實,固一時鉅手也。[16]
所論似最爲持平。
公度通達外事,於南洋情形頗爲熟悉。其作於星洲諸詩,大略而言,有如下特點:一爲廣用舊典敍寫南洋風土,二爲以樂府、民謠手法描繪所見所聞,三爲借詩歌闡述其外交主張乃至對國家戰略的看法。
《人境廬詩草》第一篇題爲〈夜登近海樓〉,云:
曾非吾土一登樓,四野風酣萬木秋。爛爛斗星長北望,滔滔海水竟西流。
昂頭尚照秦時月,放眼猶疑禹畫州。回收宣南蘇祿墓,記聞諸國賦共球。
首句“曾非吾土”,即語帶感慨。“爛爛斗星長北望”,表露了愛國之忱,老杜〈秋興〉詩所謂“每依北斗望京華”也。“滔滔海水竟西流”,“放眼猶疑禹畫州”云云,謂南方海外,今日皆西人之天下,回首當日華化南被情形,真是恍如隔世。末二句可謂卒章言志,緬懷明朝盛時,南洋諸邦,皆視明爲天朝上國,進貢來朝,所謂“諸國賦共球”,乃至如蘇祿王,竟長眠於華地。如此景象,而今不復得見,只能寄託於想象了。言外之意是:中國實不應再退縮自守,而亟當仿效明初的擴張政策,大力向海外發展。[17]
英人經營全球性帝國,以商務爲樞軸,凡海道要地,必設險防守,以爲英王直轄殖民地(Crown Colony),香港、新加坡即爲其例。光緒十六年,薛福成出使歐洲,其正月二十五日日記云:
余與同人談及昨所經之香港、新嘉坡等埠,五六十年前皆荒島也。洋人藉經營商務,闢荒島爲巨埠,而英人尤擅能事,以英人於商務最精也。當締造之初,必審其地爲水陸要衝,又有泊船避風之澳,有險要可以扼守,有平地可以建屋。於是招致商民,創闢市廛,未幾而街衢橋梁、圜圚園林,無不畢具。又未幾而電線鐵路、砲臺船塢,無不畢具。寖至商稅之旺,民物之殷,輒與中國之上海、漢口相頡昂。[18]
此乃當時通曉外事者的共同看法。公度有〈新嘉坡雜詩〉十二首,所表達的見解正是如此。其第一首云:
天到珠崖盡,波濤勢欲奔。地猶中國海,人喚九邊門。
南北天難限,東西帝並尊。高山排戟險,嗟爾故雄藩。
意謂南洋諸島,地處南中國海,本是中國的邊陲,理應如明代防禦北敵的九邊牆(按:即今長城)。如此則中、英二大邦,猶如戰國時齊、秦,並尊爲東、西二帝。這原是地理形勢使然,所謂“南北天難限”。然而今日情形又是如何?〈新嘉坡雜詩〉第三首云:
華離不成國,黔首尚遺黎。家蓄獠奴段,官尊鴨姓奚。
神差來卻要,天號改撐犁。益地圖王母,諸蠻盡向西。
中間二聯,對當地土著頗有輕蔑之意,在今日讀者眼中,不免有“種族歧視”之嫌。而此詩的主旨則謂:南洋諸地“不成國”,且又有大量華人移民,本當受中國保護,如今卻成了西人囊中之物,所謂“諸蠻盡向西”,令人感慨繫之。再看第四首:
王屋沈沈者,羣官劍佩磨。開衙尊鳥了,檢歷籍婁羅。
巢幕紅鷹集,街彈白鷺多。獨無關吏暴,來去莫誰何。
末二句點出了英人經營殖民地成功的秘訣,即關吏守法,不施橫暴。更重要的則是“來去莫誰何”,亦即自由貿易,不抽關稅,故四方客商,絡繹而至,市面因而繁榮,殖民統治亦由之而穩固。按:公度〈香港感懷詩〉第四首末句云:“關吏莫誰何”,自注謂:“港不設關”,亦同此意。[19]
南洋各地,雖“華離不成國”,卻是“黔首尚遺黎”。數百年來,閩粵人往南洋者甚眾,號曰“番客”。公度出使星洲,且爲粵人,故對當地“番客”情形,甚爲熟悉,自其長篇七古〈番客篇〉可見。此詩洋洋灑灑,對於南洋“番客”的種種,窮形盡相,開首曰:
山雞愛舞鏡,海燕貪栖樑。眾鳥各自飛,無處無鴛鴦。
今日大富人,新賦新婚行。插門桃柳枝,葉葉何相當。
垂紅結綵毬,緋緋數尺長。上書大夫第,照耀門楣光。
……
丹楹綴錦聯,俺映蠣粉牆。某某再拜賀,其語多吉祥。
……
深深竹絲簾,内藏合歡牀。局腳福壽字,點畫皆銀鑲。
鋪陳南洋殷實華商婚事之盛,可謂歷歷如繪,與今日新加坡諸博物館所陳列海峽華人的生活情景,若合符節。人境廬詩敍事力之強,即此可見。[20]
此詩又曰:
華燈千百枝,徧繞曲曲廊。庭下眾樂人,西樂尤鏗鏘。
高張梵字譜,指揮復抑揚。弇口銅洞簫,蘆哨吹如簧。
此乃故鄉音,過耳音難忘。蕃樂細腰鼓,手拍聲鏜鏜。
喇叭與畢栗,驟聼似無腔。諸樂雜沓作,引客來登堂。
白人挈婦來,手持花滿筐。鼻端撐眼鏡,碧眼深汪汪。
裹頭波斯胡,貪飲如渴羌。蚩蚩巫來由,肉袒親牽羊。
餘皆閩粵人,到此均同鄉。……
簇新好裝束,爭來看新郎。頭上珊瑚頂,碎片將玉瓖。
背後紅絲絛,交辮成文章。……
今行親迎禮,吉日復辰良。……
兩三戴花媼,捧出新嫁娘。舉手露約指,如棗真金剛。
一鐶五百萬,兩鐶千萬強。……
上下籠統衫,強分名衣裳。平生不著襪,今段破天荒。
明珠編成履,千緋當絲纕。車輪曳踵行,蠻婢相扶將。
丹書懸紅紙,麒麟與鳳凰。一雙龍紋燭,華焰光煌煌。
第一拜天地,第二禮尊嫜。後復交互拜,于飛燕頡頏。
其他學斂衽,事事容儀莊。拍手齊歡呼,相送入洞房。[21]
摹寫當時情景,巨細不遺,今日報章雜誌之類的描寫,似少有如此生動逼真者。
此婚禮眾賓客,多爲經商致富之人。公度不僅描繪所見場景,更敍説其身世及致富之由。如:
上頭衣白人,漁海業打槳。大風吹南來,布帆幸無恙。
初操牛頭船,旁岸走近港。今有數十輪,大海恣來往。
銀多恐飛去,龍闤束萬鏹。多年甲必丹,早推蠻夷長。
左邊黑色兒,乃翁久開礦。寶山空手囘,失得不足償。
忽然見斗錫,真乃無盡藏。有如窮秀才,得意掛金榜。
沈沈積青曾,未知若干丈。百萬一紫標,多少聚錢缿。
曷鼻土色人,此乃吾鄉黨。南方宜草木,所種盡沃壤。
椰子樹千行,丁香花四放。荳蔻與胡椒,歲歲收豐穰。
一畝值十鍾,往往過所望。擔糞縱餘臭,馬牛用谷量。
利市得三倍,何意承天貺。[22]
此三人,起家各不同,一業漁,一開礦,一種植,皆致巨富,正是南洋“番客”典型。此詩敍寫之生動與細膩,不僅遠逾後來的新體白話詩,即使與白話小説度長挈大,亦未遑多讓。所寫者全是南洋情景與人物,其詩料與詩境,爲前此所無。然而所用手法、詞語種種,則全從固有詩歌傳統而來,絕非後來提倡現代詩一輩人所謂“橫向移植”。足見吾國舊體詩表現力甚強,尤其是長於敍事。而今人論中國舊詩,大都著重所謂境界或抒情。然而須知敍事實爲中國傳統詩歌的一大特色,近人劉咸炘(鑑泉)甚至以爲,中國詩敍事“題材實而情感真”,其作法同於西方近世短篇小説;不僅寫斷片可出色,能“描寫整體”、“近於傳奇小説”者,亦復不少。[23]以上述公度詩爲例,可證鑑泉之言非誣。
公度費如許筆墨寫“番客”,有其深意,即爲創業於海外的僑民請命。番客胼手胝足,事業有成,一旦衣錦返故里,卻別是一番景象:
富貴歸故鄉,比騎揚州鶴。豈不念家山,無奈鄉人薄。
一聞番客歸,探囊直啓鑰。西鄰方責言,東市又相斮。
親戚恣欺凌,鬼神助咀嚼。曾有和蘭客,攜歸百囊橐。
眈眈虎視者,伸手不能攫。誣以通番罪,公然論首惡。
番客返鄉,故里刁民欲攫取其錢財而不果,於是誣以“通番”而入於罪。此等刁民爲何能得逞,究其根原,則在清初的海禁令。公度對此,作了嚴厲的批判,云:
國初海禁嚴,立意比驅鱷。借端累無辜,此事實大錯。
事隔百餘年,聞之尚駭愕。誰肯跨海歸,走就烹人鑊。
言者袂掩面,淚點已雨落。滿堂雜悲懽,環聼咸唯諾。
到此氣慘傷,笳鼓歇不作。橐橐拍板聲,猶如痛呼謈。
番客一旦歸里,竟是如此遭遇,只得滯留他鄉而不返了。中國積弱,即便與列強有條約,亦保護不了自己的僑民,於是番客的處境,一如無家可歸的猶太人:
道咸通商來,雖有分明約。流轉四方人,何曾一字著。
堂堂天朝語,祇以供戲謔。譬彼猶太人,無國足安託。
鼯鼠苦無能,橐駝苦無角。同族敢異心,頗奈國勢弱。
雖則有室家,一家付飄泊。
久居海外之人,雖情繫宗國(“凡我化外人,從來奉正朔。披衣襟在胸,剃髮垂辮索。是皆滿洲裝,何曾變服著。”),所習者畢竟是歐西語文,乃至一見漢字,便視爲畏途,故曰:
倉頡鳥獸跡,竟似畏海若。一丁亦不識,況復操筆削。
若論佉盧字,此方實莊嶽。若論右行文,千人僅一鶚。
又曰:“識字亦安用,蕃漢兩棄卻。”真慨乎其言之矣。
當時國勢,每況愈下,閩粵一帶之民,爲謀生計,紛紛出洋,任受他人之歧視凌辱,往而不返。對此人口外流,僑民受虐,秉鈞者卻視如不見。公度於是痛陳利害,主張保護僑民,推廣華文教育,云:
近來出洋眾,更如水赴壑。南洋數十島,到處便插腳。
他人殖民地,日見版圖廓。華民三百萬,反爲叢驅雀。
螟蛉不撫子,犬羊且無鞹。比聞歐澳美,日將黃種虐。
向來寄生民,注籍今各各。周官說保富,番地應設學。
誰能招島民,回來就城郭。羣攜妻子歸,共唱太平樂。[24]
此詩描寫生動,議論激昂,剖析分明,絕非不出國門一步的中朝士大夫所能道。
(三)
光緒二十四年,南海康有爲(長素)主持推行新法,所謂百日維新,不久政變起,得英人之助,流亡海外,前後十六載。晚年有一印章,云:“維新百日,出亡十六年,三周大地,遊遍四洲,經三十六國,行六十萬里。”其海外游蹤與經歷,國人罕有其比。汪辟疆論其詩,謂“負其海涵地負之才,效巨刃摩天之製,反虛入渾,肆外閎中。惟波瀾大而句律疏,鋪敘多而性情遠,斯足議耳”。又,所作《光宣詩壇點將錄》,以“神行太保戴宗”擬長素,“惜其未能絕去模擬”。長素不樂,然而自認杜詩最熟,“未能忘情杜甫”。辟疆因謂,“其《延香老屋詩》,面目雖力求新異,然神理結構,實近浣花翁”,故曰“未能脫化”。[25]明遺民錢澄之(田間)以爲,杜詩之奇,“在氣力絕人,而不在區區詞義之間也”。[26]長素詩之長處,正在“氣力絕人”。呂誠之先生對此認識最切,以爲“康長素代表着陽剛之美,章太炎則代表陰柔之美”,而文學家中,陽剛之美更爲稀少,“所以現代的文學家中,當以康長素爲第一,而章太炎次之”。[27]所謂陽剛之美,正是“氣力絕大”之表現。故曰:“近人南海康氏,師法杜陵,得其雄渾,七言古時尤勝,亦豪傑之士也。”[28]老杜有句云:“老去漸於詩律細。”若衡之以詩律,南海之詩,終覺太粗。然而若以陽剛爲標準,則其詩力大而氣雄,畢竟罕見。錢基博(子泉)論南海詩,亦甚中肯綮,謂其詩一如其文,“糅雜經語、諸子語、史語,旁及外國佛語、耶教語,而出之以狂蕩豪逸之氣,寫之以倔強奧衍之筆”,故雖“不以詩名,然辭意非常,有詩家所不敢吟,不能吟者”,總之是“詩外常見有人”。南海既“自負爲先知先覺”,故“怪奇偉麗,往往震發”於筆墨間。流亡外國,受西人保護,“而議論常輕之”,“自矜自重”之態可掬。[29]
光緒二十六年庚子春,長素自香港至新加坡。自謂:“及夏,英海門總督亞力山大館我於其庇能節樓,名之曰大庇閣。居十五月,至辛丑十月乃去。”其間得詩凡一百四十七首,題爲〈大庇閣詩集〉。[30]自此諸詩,可見長素行蹤:先居新加坡,嗣後移居麻六甲(馬六甲)丹將敦島,[31]最後至檳榔嶼。所謂大庇閣者,即在檳榔嶼。其〈星坡元夕,鄉人張燈燃爆,繁鬧過於故國,觸緒傷懷,與鐡君、同富侄、湯覺頓門人追思鄉國〉云:
海月團團又上元,波橋影靜市聲喧。刺天珠爆爭星麗,照水銀燈夾岸繁。
舊國煙花重此見,新亭風景泣何言。忽憶前年燕市夜,酒酣擊筑夢中原。[32]
可見盤旋於其胸中者,乃故國風雲與自身境況,至於當地華人情勢,似未遑注意。〈七月,偕梁鐡君及家人從者居丹將敦島燈塔。(島在麻六甲海中,頂有燈塔百尺,照行海船,吾居在塔院頂樓中。)鐡君深得佛理,日談無生,或對坐石上,以相證悟〉云:
燃燈夜夜放光明,打浪朝朝起大聲。碧海蒼天無盡也,教人怎不了無生。
大海蒼茫一塔高,秋深絕島樹周遭。我來隱几無言語,但見天風與海濤。(眉批:如誦東坡〈後赤壁賦〉,已入禪境。)
北京蛇豕亂縱橫,南海風濤日夜驚。衣帶小臣投萬里,秋來絕島聼潮聲。[33]
身居孤島,沈寂無聊,以佛理遣晨昏,而其心始終係於萬里之外的神州。其時正值庚子義和團之役,聯軍艦隻自新加坡出發,日夜兼程,經馬六甲海峽馳往中國。長素在丹將敦,目睹此景,不覺憂從中來。作於同時之〈七月朔,入丹將敦島,居半月而行,愛其風物,與鐵君臨行回望不忍去。然聯軍鐵艦,日繞島入中國,見之猶驚,示鐡老〉云:
丹將敦島住半月,弄水聼潮憶舊蹤。海浪碧藍分五色,天雲樓塔聳高峰。
風號萬木驚吟狖,濤湧崩崖嘯臥龍。隱几愁看征艦過,中原一綫隔芙蓉。
(前即芙蓉嶼,可通大陸也。)
又,〈七月望,英總督亞力山大以輪船來迎,同往檳榔嶼,即館我於督署,日同游公園,看花聼泉,供帳甚盛,志感〉云:
牙旗十丈角悲鳴,帳幕垂垂擁衛兵。(日以印兵廿人爲我護衛。)
馬埒樹連高閣迥,兵場草接遠山平。
倚船對月同茶話,游囿看花並馬行。嚴妙節樓盛供帳,爲羈隋會若爲情。
(供我飲食,勞議院費甚多,吾受其適館供帳,而辭其授餐焉。)[34]
在此非常時刻,身處英人保護之下,“受其適館供帳而辭其授餐”,可謂不卑不亢,知所進退,與後來獻媚外人以驕同胞的各界聞人,不啻判若天壤。
長素居檳榔嶼時,頗爲拮据,〈檳島避地,衣物典盡〉曰:
萬里投荒去國悲,經年絕島無人識。釵環質盡佐軍資,春衣典庫空相憶。
久經籍沒本無有,畀是區區更何惜。
……
自笑一身不善謀,空腹高談營八極。素衣將敝豆粥難,聖主蒙塵猶慼慼。
孤臣奉詔不能救,負罪萬死淚沾臆。[35]
此詩作於光緒二十七年辛丑。因“佐軍資”而“衣物典盡”,當指上年資助唐才常自立軍於漢口起兵事。[36]長素以孤臣自命,其時自立軍已敗,才常亦以身殉,光緒帝仍在軟禁中,故曰“負罪萬死”。然而慷慨牢落之氣,仍流溢於楮墨間。
〈庚子七月十五日泊丹將敦,泛輪來庇,今日又辛丑七月十五,已經年矣。追思壬寅七月望在印度,癸卯七月望在爪哇,甲辰七月望在那威,乙巳在紐約,丙午在意之美蘭那,丁未在瑞典,戊申在瑞士,己酉復歸檳嶼,庚戌過丹將敦到星坡,再讀之,撫仰陳跡,益興懷也〉曰:
去年丹將敦,明月照積雪。今年檳榔嶼,又復見明月。
我生多去住,明月幾圓缺。人生若飛鳥,太空自飛沒。
蹤跡皆偶留,長久同倉卒。歲歲客遷次,年年老甲乙。
一任大化遷,豈與人間絕。舉以問明月,明月不能說。
此詩神似大蘇,長素本人似頗爲得意,故自作眉批云:“囘環數遍,藏府亦爲清涼。”[37]“一任大化遷,豈與人間絕”云云,正是東坡〈水調歌頭〉所謂“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也。
光緒二十七年辛丑,長素離南洋,入印度,居大吉嶺。二年後,癸卯春,“辭英人保護,自印度出,漫遊緬甸、爪哇、安南、暹羅,還港省母,遂游歐美十餘國”。其間所作諸詩,凡一百十七首,“都之爲〈逍遙游齋詩集〉”。[38]其中〈緬甸哀〉一首,有句曰:
王宮華嚴皆金鋪,其方二里四門廬。金甲守門衛士殊,黃金寶座殿壁俱。
後宮白石浴可娛,前苑堆山水注湖。殿旁高塔入雲扶,俯視萬家春樹蕪。
寫所見王宮之壯麗,極盡鋪敘之能事。爾後筆鋒一轉,云:“嗟哉形勢壯海隅,惜乎荒淫不備虞。五日滅國堪駭吁,妃主茅棚豆羹存遺軀。”並自注曰:“太妃二公主猶存,吾往視之,居小茅棚,下濕上漏,食豆。主更貧,僅一几坐予,誓不嫁,以針線縫衣爲食。吾哀之而恤以金。太妃贈其先王之金漆盆,公主贈我手縫一衣。”王室中人,竟陷於如此境地,令人哀歎。長素引“戶部亞東”之言,謂緬甸亡國之速,實在於“過震英勢主和議”。結尾云:
亞東語我滅亡事,懸河之口猶嶽嶽。語終稱吾緬已矣,中國阽危不可樂。
頗聞恃大尚守舊,深恐亡同一丘貉。吾自逋亡但漫遊,聞之耳聾三日喝。
惜吾宮府不出遊,不爾請聞驃國樂。[39]
憂國深衷,不由流露。
長素逋亡漫遊,時以各地風物入於吟詠。刻畫鋪敘之際,筆端常帶感慨。如〈游緬甸仰光黃金塔〉下半云:
男女謁廟皆跣足,惟有白人著履屐。太守陪乘偕我游,乃得橐履同廟壁。
後再入廟爲所呵,請之英吏得殊錫。特許華人履上殿,豈意華旅過自抑。
嗚呼無恥不自立,永儕諸蠻真可惜。
自注曰:“凡入廟者,除白人外,皆脫屐。吾始幸有英太守陪乘得游,即請許華人履入廟,英太守叻君見許。吾華人無恥者,乃自不願,從此永儕諸蠻,真愛莫能助也。”[40]按:所謂諸蠻云云,不免有歧視之見,然而“吾華人無恥者,乃自不願”,“真愛莫能助”,真慨乎其言之。長素自尊倔強之情,即此可見。(按:見他種人或不免趾高氣揚,見皙人則自覺低一等,華人之若此者,今日猶時時可遇。)
長素游爪哇,有〈觀蘇拉派亞火山歌〉七古,鋪陳誇張,從“山高衣薄凍難容,積仁篝火相煨烘。晨凌千仞更御風,高高直欲摩天宮。忽見谷囘嶺奔圓如環,廿里盤盤圍中間”、“山顛呀豁開圓口,郁郁青煙沖牛斗。之而夭閼遮天黝,黑龍金鱗時俯首”、“東峰焰息山稍低,架橋上升如雲霓,其巔築亭可依栖。俯視大壑,目眩身齏。深廣千尺,直見沙泥。琉璜遍地,微煙猶迷”等句可見,正是錢子泉所謂“出之以狂蕩豪逸之氣,寫之以倔強奧衍之筆”的顯例。〈游爪哇雜詠〉三首七絕,則爲發抒感慨之作,曰:
史萬歲夸廿萬里,鄭三寶身再南洋。中華士夫誰到此,我是開宗第一章。
煙藍滿目帶青蕪,沃野漫山千里腴。客久今多大地主,吁嗟吾旅苦爲奴。
(荷人凌虐華旅,待同巫來由人,苦慘不可言。)
學校手開三十餘,授經傳教遣吾徒。侁侁弟子三千眾,西蜀文翁豈可無。
(吾遍游各洲,三十餘開學,今學生三千矣。)[41]
對於荷蘭殖民當局之苛待華人,深感憤懣,與黃公度同調。至於自命中華士夫第一人,乃至隱然以孔子自擬,當今之世,無人可以取代(“西蜀文翁豈可無”)。自尊自大之態,躍然紙墨間。
長素出亡十九年,對中國以外的世界,多有實地的了解,而輕視西人之心,則始終未改,且或變本加厲,愈益以教主自居,自上述作於南洋諸詩,可見一斑。
(四)
閩縣陳寳琛,字伯潛,號弢庵,少登科第,累官内閣學士。同光間,與寳廷(竹坡)、張佩綸(簣齋)、張之洞(孝達)等奮發言事,直聲震天下,有“清流黨”之目。光緒十一年,以保舉失當降五級調用。於是歸里不復出,在鄉里興辦學校、籌建鐵路。光緒三十二年秋,“外人覬閩路亟,京僚倡議自辦,呈請郵傳部奏派寳琛爲總理,規定全省路線,先就漳廈施工,親歷南洋各屬募股,侵冒瘴濕,患脛腫,偃臥經月,集閩僑股款百餘萬元,急成嵩嶼至江東橋鐵路七十餘里”。[42]《滄趣樓詩集》卷四諸詩,即作於此時。此行除籌款外,又至爪哇視學。[43]
弢庵乃同光體詩家重要人物,與散原(陳三立)、太夷(鄭孝胥)齊名。汪辟疆《光宣詩壇點將錄》,以散原、太夷爲“詩壇都頭領”,一爲及時雨宋江,一爲玉麒麟盧俊義,而以智多星吳用位置弢庵,與清道人(李瑞清)並列爲“掌管詩壇機密軍師”。[44]辟疆又謂,弢庵“晚以久更世變,深醇簡遠,不務奇險而絕非庸音,不事生造而決無淺語,比物達情,神理自超,趣味彌永。余嘗以和平中正質之,弢庵爲首肯者再,以爲伯嚴、節庵所未道也”。[45]總之,弢庵詩不似散原之奧衍排奡,亦不似太夷之抗髒勁峭,而是藹然仁者的忠厚蘊藉。又,散原序陳仁先(曾壽)《蒼虯閣詩存》曰:“嘗論古昔丁亂亡之作者,無拔刀亡命之氣,惟陶潛、韓偓,次之元好問。仁先格異而意度差相比,所謂志深而味隱者耶?嗟乎!比世有仁先,遂使余與太夷之詩,或皆不免爲傖父,則仁先之宜有不可及,並可於語言文字之外落落得之矣。”[46]此數語移用於弢庵詩,似亦無不可,所謂“無拔刀亡命之氣”,“志深而味隱”,弢庵似更其如此。
〈舟中示林鴻懋、蘇郁文二生從往爪哇視學〉有云:
越裳一髮渺波際,雨腳漏日忘陰晴。漢唐舊版忍捐畀,遑校島嶼淩南溟。
流人役屬那擇主,繈負滿載輕重瀛。虞衡失職況地寳,坐棄此眾資驅令。
近聞金銀動折閱,廛市頗亦傷繁征。計然氾勝古有學,莫倚僥幸操奇贏。
西銘同胞語敢襲,異域疇免維桑情?醵金通道細事耳,何日黌舍翹才英。[47]
“民吾同胞”之念,溢於言表。而身爲閩人,於閩人之流寓南洋者,尤深關切,望僑民經商,慎重將事,莫存僥幸之心,須知商而無學,又豈能永操奇贏。確是藹然仁者之言。
又,〈緬僑歎〉一詩,亦見其忠厚仁愛之情,詩曰:
開眼見杲日,出門愁飛埃。冬晴氣爽況春旱,夏潦秋漲將何哉?
前者不歸後且來,娶婦生子死便埋。嗟而豈若貪殉財?
無田可耕乃如此,時節先壟寧忘懷?
生計至於如此,乃在地狹人稠,無地可耕,豈是甘願輕家而遠徙?然而一旦稍稍積貲而還鄉,則又難以饜足眾人的需索,加之虎狼似的胥吏(“積貲難饜鄉里望,有吏如虎胥如豺”),層層刻剝,甚或“中傷不售恣剽劫,要贖殃及墳中骸”。而地方官對此,已是“見慣”,所謂“令君見慣厭雀鼠,循例批答誰親裁”。即便有上司的批文,亦毫不濟事(“部文憲檄祇益怒,上籲無雨空聞雷”)。結末曰:
一廛異域豈得意,邦族欲復心滋灰。流人幸蒙聖主念,儻置一吏賢且才。
護商萬國有通則,行見同軌滇邊開。[48]
深望國家能開埠通商,不加盤剝,克盡保護僑商之責。
弢庵在南洋各地,親見西人治國,頗有條理,不覺感慨繫之。〈西歷元日觀西人操兵〉曰;
整旅將司令,大豪以眾幷。亦如赴敵時,捆載隨之行。
隆隆臺炮作,槍隊連珠鳴。樂止忽雷動,懽呼羣賀正。
寫西人操兵,語雖簡而情狀畢現。末云:
衛民國所事,衆志寧非城?尚武乃如此,勗哉吾僑氓。[49]
勗勉僑民合衆志以成城,自設武備,自爲保護。可謂語重而心長。
光緒三十三年,弢庵至泗里末(按:即泗水),拜謁孔廟,有五言排律一首,中云:
九夷居未陋,重譯道彌光。裸壤冠裳肅,腥鄉俎豆香。
司儀徠學子,陪祭逮牙郎。尼禱生辰溯,山頽諱日傷。
奠楹羣屬屬,輟市各芒芒。(孔子生卒日皆罷市。)
日月無私照,春秋有大防。終看歸則受,景教與天方。[50]
從中可見爪哇華人對華夏語文的執著,以及對孔子的尊崇之情;亦可見弢庵對弘揚孔教於殊方異俗的看法,即一面須堅守自己立場,不同化於他人,另一方面又須胸襟闊大,對他教他族一視同仁,若耶穌、天方教中人嚮往孔子之道,則當歸斯受之。如此見解,可謂已得今日所謂信仰間寬容(interfaith tolerance)主張的真諦。按:康有爲流寓南洋時,提倡孔教會,唯一開花結果至今不凋零之地,便是印尼。今日印尼華人的孔教會,儼然成一宗教組織,與耶、囘諸教並立。[51]自弢庵此詩,已可見其端倪。
弢庵歸途中又有〈舟中憶爪哇之游雜述八首〉之作,其一云:
觀鄉知道易,南來吾亦云。庶幾結繩治,土番誠狉獉。
即吾漳泉旅,流寓忘冬春。近者再三世,遠或逮雲昆。
言服化異俗,髮辮猶僅存。一朝橫舍立,羣島書同文。
廟祀奉至聖,天顔拜至尊。但祝國強盛,不必身被恩。
傳食愧及我,禮質情彌敦。四旬太卒卒,自疑游桃源。[52]
漳、泉之民,流寓爪哇,近者二三代,遠者或二三百年,衣服、語言種種,已同化於異族,然而髮辮尚存,以爲族類的表徵。即此可知,中國先聖之道,本是易行於社會,所謂禮失而求諸野,南來此行即爲明證。篇終二句,謂停留四十天,幾疑身在桃花源,唯一遺憾者,來去匆匆,時光太短而已;足見其此游感觸之深。更殷切期望設立學堂,推廣漢文,祀奉至聖先師,俾華夏文化,薪火不絕。
又,其五云:
承平重海禁,金錢防外流。顧利市舶榷,不爲人滿謀。
潭潭白玉堂,車馬擬王侯。豈無邦族念,老死淪炎洲。
輸稅既不貲,遺產常見收。故知莫我穀,欲歸寧且留。
覆車縱弗戒,懷璧庸非尤?新喜詔改制,吏良政儻修。
喁喁向北望,猶是赤子儔。[53]
此詩主張減輕稅收,鼓勵貿易,強調凡海外僑民,皆我赤子,切勿歧視,爲叢驅雀,與前述黃公度〈番客篇〉旨意相同。與公度詩相較,縱橫馳驟、窮形盡相固是不如,然而更爲蘊藉和平。最後四句,提及光緒三十一年下詔改制事,謂海外赤子對此期望固甚殷,然不免存有疑問;“吏良政儻修”一句,其言外之意是:吏若不良,政又如何能修?按:民初費行簡(沃丘仲子)撰《近代名人小傳》,謂清末曾問瀏陽李興銳“變法利弊”,興銳曰:“此官此人,變猶不變。”行簡以爲,此說甚有見地,感歎道:“至今猶思其言。”[54]弢庵對當時下詔變法,或亦持類似看法,自一“儻”字可見,然而其表達則甚爲蘊藉。
弢庵又有〈館故甲必丹葉來宅,葉蓋土人擁以平亂者。既因惠潮客民不協,質成於英人,遂隸英。時有演説革命者,援此曉之〉云:
螳雀相乘鷸蚌持,開門延敵悟來遲。扶餘尚乏虯髯主,枉睨中原劫後棋。[55]
按:葉來,即葉亞來(Yap Ah Loy),嘉應州客家人,1862年,移居吉隆坡,經營地產與錫礦致富。1868-85年,任所謂中國甲必丹(Captain China)。1880年以前,葉來乃吉隆坡事實上的統治者,全城一半爲其所有。1881年,吉隆坡毀於大火,葉來開辦醫院、華文學校,興建諸多設施,該城之成爲馬來亞首都,葉來之功爲第一。[56]弢庵此詩,勸誡南洋華人勿爲革命宣傳所惑,應和衷共濟,以往事爲鑑,共禦外侮,否則鷸蚌相爭,徒爲漁人之利而已。於此可見其政治立場。
劉永翔教授,詩學詩功,皆臻上乘,以爲“清末民初詩人,衡以方世泰《輟鍛錄》‘才人’、‘學人’、‘詩人’之說”,樊增祥、易順鼎所作乃“才人之詩”,陳衍、沈增植所作乃“學人之詩”,而弢庵詩則屬“詩人之詩”,且爲“詩人中之近於才人者”。[57]其言甚諦。弢庵南洋諸詩,頗多吟詠風物者,正可見其詩人而兼才人之性質。如〈息力雜詩〉之二云:
日日從人冷水澆,寸丹餘熱那能消?筧泉偏近征夫枕,無雨無風響徹宵。
其四云:
等閒一雨變炎涼,廛市園林本不常。奴價山中猶倍婢,新來椰子傲檳榔。[58]
(按:息力即新加坡舊譯名。[59])
又,〈海南百果相續,多中土所無,紀以絕句〉之二云:
茸茸紅毛丹,色味賽荔支。或云即其種,無乃變於夷。
其七云:
流連信佛矢,滑膩乃如脂。臭惡不可近,嗜者至典衣。[60](按:流連即榴蓮,爲南洋人所甚嗜者。)
此數詩寫熱帶景物,氣度閒雅,且富諧趣,的是詩人本色,加才人能事。
〈檳榔嶼李丕耀所建義冢亭,二十年前嘗乞余記,亭有李石像,沒十稘矣〉云:
一廛曾墜海西南,刺眼青山急欲探。卻對石人兩無語,鬢華墓樹各毿毿。
〈山木蔓生,能去鴉片毒,人稱中興樹〉云:
漏卮狂藥甚金繒,悔禍天心儻可憑。僥倖山中閒草木,也隨時世諡中興。[61]
此二詩,景中含情,語帶感慨,卻絕無劍拔弩張之氣,燥釋矜平,正是和平中正之音。
(五)
前述三人,皆閩粵產,楊圻則爲吳人。圻,字雲史,常熟舊家子,父崇伊,官至御史,[62]妻爲大學士兼直隸總督李鴻章長女孫。光緒二十八年,應順天鄉試,以第二名中式,即俗所謂南元。少時與元和汪榮寳、江都何震彜及同邑翁之潤,號江南四公子。通州范當世見其詩,歎謂“楊郎清才”。[63]年少清才,席履豐厚,固所謂風流倜儻之貴公子也。圻鄉試中式後,應進士試不第,納資爲郎中,任職郵傳部。經外務部奏充南洋領事,駐新加坡,“喜南溟風景之勝,思營一業於其間”。於是“亟反國,斥產,得如千金,不足,更集鉅資,租地一萬二千畝,組種橡公司”。“年餘,植橡樹約三千畝,得十九萬株”,“將棄官爲商,冀獲盈終老”。而第一次世界大戰起,橡膠價格大跌,“所業三年不治,鞠爲茂草。無資繳納地稅,公家例收之”,於是“怏怏而歸,隱于鄉”。[64]
清末民初詩壇,以同光體爲主流。而雲史崇尚唐音,與閩贛派詩風迥異,與江左派篤嗜玉谿生者,如曹元忠(君直)、汪榮寳(袞甫)諸人,亦面目不同,如錢仲聯所謂,“而是學盛唐,次亦效元白,可謂豪傑之士”。其詩以長慶體七古最爲知名,如〈檀青引〉,寫咸豐時伶工蔣檀青事,易順鼎譽爲詩史,與〈長恨歌〉、〈永和宮詞〉鼎足而三。[65]又如〈天山曲〉,記乾隆香妃事,“長一千九百三十二字,爲前此所未有”。[66]
雲史在京師日,與表兄曾樸(孟樸)入同文館習法文;[67]英文當亦爲素習。通曉歐西文字,乃雲史與前述三詩家不同處。在星洲任外交官,喜其風物,願以計然之術終老於其地。此一心態,亦爲上述三人所未有。其〈南溟哀〉序曰:“歲次戊申,不樂居京師,隨軺海外司書記。寄跡島國,屏息窮谷,去人滋遠,懷人滋深。高臺可望,則落日蕭蕭;故國方思,則滄波無極。紛憂填膺,不能自已。嵇叔夜不能外不求俗、内不失正,與世同流而悔吝不生,孔北海亦曰憂能傷人。俯仰人事,古不我欺,作〈南溟哀〉十三首。”其第二首云:
風雨辭上都,雲山稅南服。百卉無代謝,星象失躔陸。
異俗證舊聞,新居鏟窮谷。意幽語孤松,心淡抱秋竹。
羣鱗仰清潭,幽鳥響山木。靜者安所遇,駘悅蕩心目。
第十三首云:
海上結飛樓,百尺俯林末。雲消天地空,月照山川綠。
披楹見北溟,悠然望宮闕。飛鳥沒遙岑,日夕思故林。
遊子行萬里,能無哀傷心?[68]
“寄跡島國”,雖不無去國離鄉的悵惘之情,然而較之京師,則島國風氣遠爲純樸,人事遠爲單簡,故雖不能無哀傷之心,寧願棄彼而取此。故其筆下的南溟景象,一派清幽的水色山光,絕非南蠻瘴鄉之地。如〈星洲山居雨晴,煙月幽絕,左子興來,作詩見贈,奉答〉云:
谿裏松梧綠,開樓風色晴。繞燈花影碎,到枕月光清。
雲在山猶暗,雨殘江忽明。幽居茶當酒,良夜若爲情。
(按:左子興,名秉隆,清朝駐新加坡兼轄海門等處總領事。)
〈喜左子興來山舍,清話竟夕〉云:
一夜竹花雨,山中車馬來。微風掀密葉,斜日漏幽苔。
去矣中原事,哀哉天下才。不因燈燭滅,那見夜光杯?
〈立秋日東陵山居遣興〉云:
病骨覺秋早,山居暑氣輕。耳根蟬後靜,眼色草前明。
月碎花堂夕,雨殘雲木清。西鄰惜長夜,夜半捲簾聲。
〈海岸春日,仕女雲集嬌陽芳草間〉云
鶯囀香輪外,花飛寳馬前。人煙芳草甸,海色豔陽天。
流水長爲客,春山似少年。南洲天下樂,且莫計歸田。[69]
諸詩清幽簡淡,洵唐詩中佳境也。“去矣中原事”與“南洲天下樂”兩相對照,可見其對神州時局的失望,以及終老於星洲的願望。
雲史於南溟,幾視爲當世的桃花源。〈西溪行〉序曰:
余居南溟,往往獨游深山大澤,柔佛西南山中,菹洳十里,草木蓬勃,貫以清流,阡陌井井。村中中國人數百,業農,長林豐草間,鳥鳴花落,屋舍相依,雞犬聲相聞,蒼然世外。問之,皆閩廣人,先人避亂入海,今不知其幾世矣。余亦自喜暫游桃源,作〈西溪行〉。
詩開首云:
西溪盡日泛孤舟,十里青山綠水流。兩岸飛花人不見,黃鸝千百滿峰頭。
忽聞人語清溪曲,溪盡平原山開屋。洲上雞鳴春晝長,雲中犬吠人煙綠。
儼然人間仙境。下云:
老翁肅客入山家,西舍東鄰盡隔花。爭問中原今何世,乍聞戰伐共長嗟。
此間歲月前朝歷,不知治亂幾更易。自言避世隔人寰,海上田園無消息。
相逢世外兩無心,何如從此宿雲林?洞天人散花陰晚,柴門月上春山深。[70]
仿佛一幅桃源避世圖,嚮往之情,溢於言外。此情此境,絕非公度、長素諸人詩中所能有。
雲史於南洋,情感至深,且頗具現代世界知識,故於各地華人的歷史與現狀,極爲關切。〈爪哇詩〉序有曰:
南洋各島數十,人種不一,國各有主曰蘇丹。上古時互相殘殺而愚惰,今馬來隅屬英,蘇門答臘、爪哇屬荷蘭。噶喇吧,爪哇人種也。……萬丹,即般鳥,爲吧之港口。三寶壟爲吧之屬地,物產繁多,賈帆湊集,甲於諸島。明宣宗時,命太監鄭和、王景宏等至西南洋採辦寳玩,實爲蹤跡建文皇帝,至萬丹而止,自是與中國通,實未至吧,而各島奉爲天使,尊曰神明,遺跡甚多。綜四百年間,閩粵人爲各島國王酋長者指不勝屈,以朝命不至,無以爲援,皆旋興旋滅,坐失事機,可勝浩歎。暇當考其姓氏,告我國人。三寶壟有三寶洞,王景宏死葬於此,香火至今弗衰。内監至賤,隆重如此。當時中國威靈,猶堪緬想。然自是華人日至,今爪哇一處,且七十餘萬矣。
詩曰:
地脈炎荒坼,人煙海島重。星軺牛斗分,火帝祝融峰。
越絕今門戶,中原有附庸。當年多割據,誰與問提封?[71]
末二句點出主旨:當年華人移居各島,據地稱王,聲威何等赫奕,而“朝命不至,無以爲援”,不能與獲得國家全力奧援的西方殖民者抗衡,以致今日華裔,雖人數衆多,卻爲西人所役使。撫今追昔,能不慨然?
〈哀南溟〉一首,千言七古,慷慨淋漓,感慨極深。其序言開首云:
我國滇粵西南數千里外,有島嶼數十百,星羅棋布於煙波浩渺中,綜之曰南洋羣島。考之地勢,則中國之門戶,歐洲之孔道;考之史冊,則明以前少與中國通。近二十年,朝廷稍稍知國人多生聚玆土,商業特盛,始有保護華僑之命。初不知樓船橫海,宰割鯨鯢,四百年中執南荒牛耳者,大有偉人在,徒以海禁未開,有司目爲海盜,不以上聞,謂珠崖爲可棄,等夜郎於化外,聼其自興自滅。至今日而臥榻之側,龍盤虎踞,時機之失,可勝追哉?
而後列舉明洪武中梁道明,永樂時王順塔,萬曆初王連、林道乾、張璉、李馬奔,以及不知姓名數人,於南洋各地稱王事。清代此類事更多,如乾隆時“澄海人鄭昭,逐緬人而稱王暹羅,其子鄭華,助征緬甸,清封爲王”;“嘉慶時,嘉應人葉來,與柔佛王戰八年,王之,復攻取檳榔嶼,英人忌之。時我國方禁出洋,英人乃迫官吏嚴治其家族,葉來不得已,以政權讓之。同安洪某,據峇眼,地近新加坡;葉來族人某,王婆羅洲之沙勝越;嘉應人某,王薩拉瓦,地五萬方里,人口三十萬,在婆羅門洲西北。”雲史於是感慨道;
嗟乎,我人之割據稱雄,握海外霸權者,已非一人一日。其人類皆豪傑,不得志於中國,乃亡命入海,卒能驅策異族,南面稱孤,不亦壯哉?獨其振臂孤往,無所憑藉,但奮其筋骨血汗,縱橫於大海之中,不知其幾費經營,成厥偉業,至今日而無人能言之矣。良可慨夫!當時中國全盛,四夷震慄,苟有人羈縻之,則若輩子孫,列若藩封,而今之英屬五萬方里,荷屬七十三萬方里,如荼如火之南洋羣島,爲我中國有可也。乃有司闇於國勢,無遠謀,昧乎因利之勢,坐使乘便之機,使羣雄者勝無可歸,敗無可救,或奪於英荷,或侵於土人,以至澌滅,甚至事跡不彰,姓氏不著,誰之過歎?迨乎歐人登陸,見其土肥物庶,寶藏豐富,盡力經營,百餘年間,遂有今日,而東南自此多事矣。夫周秦之世,南越本非吾土,趙佗據之,漢高因之,廓我疆土,南顧無憂。則陸生一書,利及萬世;賈山之言,失地千里。人之度量相越如是哉!余承乏七州海門等處領事館者六年,考之舊聞,僅得約略,無紀載之可尋。嗟乎!南溟羣雄,不幸而不遇高帝其人,以至湮沒無聞。天與不取,時不再來,私心痛之,作〈哀南溟〉。[72]
按:漢高祖時,趙佗據南越稱帝,高祖遣陸賈使南越,賈拜佗爲南越王,令稱臣奉漢約。賈著有《新語》一書,雲史連類及之,故曰:“陸生一書,利及萬世。”
後武帝征南越,立儋耳、珠厓郡。昭帝而後,珠厓數反。元帝初元時,議大發兵擊之,賈捐之以爲不當擊。故曰:“賈山之言,失地千里。”雲史記憶偶誤。議罷珠厓者乃賈捐之(君房),非著〈至言〉之賈山。
此處所言,顯然與傳統士大夫不勤遠略之見大相徑庭。此詩中云:
炎洲往事堪流涕,五百年間失載記。取而代之大有人,大國小國不可紀。
軒轅子孫真龍種,虯髯自王佗自帝。磨刀割破滄溟水,快哉我取人所棄。
目光熊熊燭宇宙,昂頭天外攫土地。豈不有意圖中原,一笑置之今何世?
其間稱王十餘傳,或數十年或百年。一二故事但口述,考之文字殊茫然。
當時百蠻皆懾服,或以兵力或以賢。洪氏葉氏爲最盛,洪武以後嘉道前。
其人類皆雄俊悲不遇,掉頭入海不回顧。
雲夢八九多巨區,天下之事容可圖。國有真人走扶餘,爲人不爲真丈夫。[73]
弔古傷今,徒增怫鬱。“掉頭入海不回顧”,“爲人不爲真丈夫”云云,更有自己不得志於中朝,欲在海外謀求發展的言外之意在。詩末云:
虎嘯龍吟接大荒,管絃哀亂怨滄桑。非關抱器思箕子,不爲啼鵑弔蜀王。
桄榔葉老秋陰重,欲把雄愁畫雲夢。人事天時不可知,立馬川原意飛動。
鯤鵬南徙黯傷神,一片興亡問水濱。數着殘棋猶未了,風生日落更無人。[74]
一片蒼涼哀怨,所謂篇終接混茫也。
雲史任職新加坡領事館六年,深知其爲戰略要地。〈新嘉坡感懷〉詩序云:
南洋各島,自菲律賓以至印度,星羅棋布,實爲中國之附庸。至新嘉坡而地勢一束,天生咽喉,爲中國之門戶、歐洲之孔道。苟爲中國屬者,一夫當關,而歐船不得越雷池一步。惜乎徐福不來,陸賈未至,從古不與中國通,巫來由人愚惰衰弱無知識,今且盡隸英荷矣。荷法苛稅重,英法寬,煙酒外無稅,人樂就之。新嘉坡爲柔佛國舊都,英商來福司者[Thomas Stamford Bingley Raffles (1781-1826)],以數千金購地貿易,英舶繼至,漸侵據全島,其得之不以兵力也。……
詩之二云:
徐福求仙日,張騫得馬年。天心開遠服,國語滿南躔。
夜雨關山笛,春星將海船。珠崖偏罷棄,今古事茫然。
其三云:
逐隊文身俗,蠻奴雜獸蹄。種椰燒火炭,割橡挂繩梯。
雲暖眠猿樹,花明浴象溪。臣佗恩澤少,化外失鯨鯢。[75]
星洲若爲中國附庸,則中國便能控制馬六甲海峽,不僅利權不外溢,且可作本土的海外屏藩,西人焉得屢次東侵,長驅直入?“惜乎徐福不來,陸賈未至”,歷史機會錯失,惟有長太息而已。“今古事茫然”,“化外失鯨鯢”,無限惆悵之情,溢於言表。
星洲不僅與中國國家利益休戚相關,雲史本人更是甚愛其地,視爲可以高臥觴詠的武陵源。宣統二年夏,作〈庚戌六月,復偕妻子載圖書,南渡星洲,卜居東林之麓。樓館數楹,蒼然水木,抱琴臥山,左右秋色,成雜詩一束〉。其二云:
客來惟飲酒,客去自孤斟。雁外長風動,樽前大澤陰。
樹彫如見骨,水淨欲無心。石上掃松月,秋山移綠琴。
其七云:
川原還大好,草木可同羣。看盡千山雨,歸來滿屋雲。
掃花矜婦健,拾果喜兒勤。年少清狂氣,悲歡應不分。[76]
作於稍後的〈攜妻子看飛瀑〉云:
畫樓依瀑布,當戶兩山分。龍氣知潭靜,猿聲隔水聞。
疎簾時帶雨,清簟欲生雲。煮茗勞紅袖,溪山伴少君。[77]
以上三首五律,清微淡遠而不寒瘦,的是王孟家數。可惜好景不長,“辛亥遜國,棄職東歸”,[78]加之橡膠種植事業失敗,後雖曾一度重至星洲,[79]終於長辭而去矣。民國十年,入孚威上將軍吳子玉(佩孚)幕府,賓主相得,東西征戰,南北間關,更是與炎洲絕緣了。
然而南溟的情景,終究難以忘懷,作於民國七、八年間的〈憶炎洲舊游贈婦〉詩云:
椎髻長裙樂未央,與君南服寄清狂。歌詩已得海山氣,珠翠相生星月光。
畫樓春燈張夜飲,綠窗花雨理新妝。脫身柴米非容易,誓向煙波願再償。[80]
直至民國廿八、九年之交,時因倭亂而避地香港,有詩贈陳嘉庚、陳遜南,尚念念不忘於星洲風物。〈贈陳嘉庚星洲〉七絕之二跋尾云:“宣統二年,君與余皆營膠園。數年,君園成,業望鼎盛,余則世亂事親,佐理軍事,不能出國,中止種植,園遂荒廢。回思舊事,蓋三十年矣。頗思一游舊地,則青山無恙,綠鬢已非。他日握手言歡,知君當有同感也。”〈柬陳遜南星洲兼題其止園詩集〉之二云:
蕉風椰雨憶星洲,裘馬清狂話昔游。省識當年游釣處,元龍百尺海山樓。
其三云:
戎馬生涯我鬢絲,嘉東風物少年時。南州父老如相問,三十年來幾局棋。
其五云:
深山我亦種桑田,樹木今看擲杖仙。便欲南圖卷雲水,海天深處覓成連。[81]
桑榆已至,影響難追,煙波之願,再償無日,海色山光間“卷雲水”、“覓成連”之一境,只能空存於夢想。不二年,雲史即辭世了。
注释
[1] 《中華二千年史》(香港:太平書局,1964年),卷五上冊,頁84。
[2] 《呂著中國通史》(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6年),頁454-455。
[3] 《中華二千年史》,卷五上冊,頁95-97。
[4] 呂思勉〈中國民族精神發展之我見〉,載《呂思勉遺文集》(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7年),上冊,頁187。
[5] 《中華二千年史》,卷五中冊,頁55。
[6] 見其〈哀南溟〉詩序,《江山萬里樓詩詞鈔》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頁67。
[7] 見楊圻〈新嘉坡感懷〉詩自序,上書卷三,頁73。
[8] 《出使英法義比四國日記》,沈雲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十二輯第117種(臺北:文海出版社,1967年)影印《庸庵全集》本),頁206(原刊本卷五,頁八下)。
[9] 黃鴻壽主編《清史紀事本末》(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年,影印上海文明書局民國十年刊本),頁429-430(原刊本卷五八,頁二)。
[10] 載沈桐生輯《光緒政要》,《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三十五輯第345種(臺北:文海出版社,1969年,影印上海崇善堂刊本),頁890(原刊本卷十六,頁三十三下)。
[11] 《清史紀事本末》,頁430(原刊本卷五六,頁二)。
[12] 錢仲聯《人境廬詩草箋注》(香港:中華書局,1963年),卷首,〈黃公度先生年譜〉,頁23-48。
[13] 引自上書,頁391。
[14] 見上書,頁447。
[15] 同上,頁449。
[16] 〈近代詩派與地域〉,載《汪辟疆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頁315-16。
[17] 《人境廬詩草箋注》(以下簡稱《詩草》),頁207。
[18] 《出使英法義比四國日記》,頁25(原刊本卷一,頁八上)。
[19] 《詩草》,頁211,及頁25(卷一)。
[20] 同上,頁218。
[21] 同上,頁218-20。
[22] 同上,頁223-24。
[23] 〈小説裁論〉《校讎述林》卷四,收入其《推十書》(成都:成都古籍書店,1996年)中冊,頁172526。
[24] 以上見《詩草》,頁226-27。
[25] 〈近代詩派與地域〉,頁315。
[26] 〈陳二如杜意序〉,《田間文集》(合肥:黃山書社,1998年),頁245(卷十六)。
[27] 〈從章太炎說到康長素梁任公〉,收入《呂思勉遺文集》(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7ni年),上冊,頁400。
[28] 〈論詩〉,同上書,頁725。
[29] 《現代中國文學史》(臺北:明倫出版社,1972年,影印1936年增訂本),頁306。
[30] 〈大庇閣詩集〉卷首,《萬木草堂詩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卷五,頁112。按:所謂海門,即英國之海峽殖民地(Straits Settlements),共有三處,即新加坡、馬六甲、檳榔嶼。有關其建立原始,請閲J. Kennedy, A History of Malaya: A. D. 1400-1959 (London: Macmillan & Co. Ltd. 1962), pp. 103-22;及Jim Baker, Crossroads: a Popular History of Malaysia and Singapore (Singapore: Marshall Cavendish International, revised and updated edition, 2008), pp. 73-89。
[31] 按:所謂丹將敦島,即Tanjung Tuan,在馬六甲海峽東岸,今馬來西亞森美蘭州(Negeri Sembilan)波德申(Port Dickson)以南十餘公里左右。見王慷鼎〈康有爲南游詩中“丹將敦島”考〉,《馬來西亞華人研究學刊》創刊號(1997年),頁33-45。此文承李乾耀君告知,特此致謝。
[32] 《萬木草堂詩集》,頁113。
[33] 同上,頁120。
[34] 同上,頁122。
[35] 同上,頁131。
[36] 參看《清史紀事本末》,頁519-24(原刊本,卷六八)。
[37] 《萬木草堂詩集》,頁137(卷五)
[38] 上書,頁168(卷七)。
[39] 同上,頁169。
[40] 同上,頁169-70。
[41] 同上,頁171。
[42] 陳衍〈陳寳琛傳〉,引自劉永翔、許全勝校點《滄趣樓詩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上冊,頁602-03。
[43] 《滄趣樓詩集》卷四有〈舟中示林鴻懋、蘇郁文二生從往爪哇視學〉,見上書,頁83。
[44] 《汪辟疆文集》,頁329-33。
[45] 同上,頁331-32。按:陳三立字伯嚴,梁鼎芬字節庵。
[46] 《蒼虯閣詩存》(民國十年辛酉江寧蔣國榜真賞樓刊本),卷首,頁一上。
[47] 《滄趣樓詩文集》,上冊,頁83-84。
[48] 同上,頁90。
[49] 同上,頁88-89。
[50] 同上,頁93。
[51] 參看http://terpconnect.umd.edu/~tkang/welcome_files/Indonesia.htm。
[52] 《滄趣樓詩文集》,上冊,頁94-95。
[53] 同上,頁96。
[54] 沃丘仲子《現當代名人小傳》(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年,影印民國十五年上海崇文書局本,將作者之《近代名人小傳》與《當代名人小傳》合爲一種,改題今名),上冊,頁210。
[55] 《滄趣樓詩文集》,上冊,頁87。
[56] J. Kennedy, A History of Malaya, pp. 225-26; Jim Baker, Crossroads, pp. 143-45.
[57] 《滄趣樓詩文集》,上冊〈前言〉,頁9-10。
[58] 上書,頁84。
[59] 見饒宗頤《新加坡古事記》(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94年),卷首,頁xiv。承李乾耀君見告,謹此致謝。
[60] 《滄趣樓詩文集》,上冊,頁93,94。
[61] 同上,頁85,87。
[62] 按:崇伊與維新黨人爲敵。光緒二十一年,中日馬關條約批准互換,康有爲是年成進士,第三次上書言變法,設立強學會於京師。十二月,強學書局爲崇伊疏劾,遭解散。參看石泉《甲午戰爭前後之晚清政局》(北京:三聯書店,1997年),頁259-60。
[63] 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頁203。
[64] 陳灨一〈楊雲史先生家傳〉,引自馬衛中、潘虹校點《江山萬里樓詩詞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頁694-95。
[65] 錢仲聯《近代詩鈔》(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三冊,頁1734。
[66] 錢仲聯《夢苕庵詩話》(濟南:齊魯書社,1986年),頁71。
[67] 《近代詩鈔》,第三冊,頁1734。
[68] 《江山萬里樓詩鈔》卷二,《江山萬里樓詩詞鈔》,頁45,46,48按:嵇叔夜,此印本“嵇”作“稽”,玆改正。
[69] 同上,頁42,44,51-52。
[70] 同上,頁54-55。
[71] 同上,頁56-57。
[72] 上書,頁67-68(《江山萬里樓詩鈔》卷三)。
[73] 同上,頁69。
[74] 同上,頁70。
[75] 同上,頁72-73。
[76] 同上,頁76,77。
[77] 同上,頁81。
[78] 〈江山萬里樓詩鈔自序〉,上書,附錄一,頁678。
[79] 有〈重至星洲〉詩,上書,頁94(卷三)。
[80] 上書,頁229(卷七)。
[81] 《江山萬里樓詩詞鈔續集》,《江山萬里樓詩詞鈔》(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年),下冊,頁151-52。按:此書爲雲史孫元璋編集。據其〈編者後記〉,《江山萬里樓詩詞鈔》續集共十卷,計詩一千一百六十六首,1941年,稿付香港中華書局,太平洋戰事起,日軍佔香港,付梓未果。戰後稿存上海,毀於紅羊之劫。(頁350)
(原刊《臺灣古典文學研究集刊》創刊號,2009年)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