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寿澂】略论清初江南理学之风 ——以陆桴亭、陈确庵为例

栏目:思想探索
发布时间:2013-06-11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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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寿澂

作者简介:严寿澂,男,西元一九四六年生,上海人。华东师范大学硕士,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博士。现执教于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国立教育学院教授,兼任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及美国克莱蒙研究生大学(Claremont Graduate University)宗教学院经典诠解研究所(Institute for Signifying Scriptures)特约研究员。治学领域为中国学术思想史与古典文学,旁涉政治思想及宗教学。撰有专著《诗道与文心》《近世中国学术思想抉隐》《近世中国学术通变论丛》等。

 

          

 

 

略论清初江南理学之风

——以陆桴亭、陈确庵为例

作者:严寿澂

来源:作者惠赐《儒家邮报》

时间:孔子2564年暨耶稣201362

 

 

 

摘要

 

今人论清代学术,大率以为明亡之后,理学风气衰歇,再无理论之建树,代之而起者乃所谓实学。然若细检清初文献,可知雍、乾以前,理学之风实颇盛,江南尤然。须知所谓理学者,以实践为要务,以乡里为始基,与今人心目中之哲学,本自有异。清初江南理学诸公,痛天下之多故,惩士风之不振,乃相与讲明道理,身体力行,又究心乡邦利病,布德施化。其流风余韵,延至民国仍未断绝。兹以太仓陆桴亭(世仪)、陈确庵(瑚)二先生为例,略作论说,以就教于学界。

 

关键词

 

清初理学      陆世仪(桴亭)      陈瑚(确庵)            讲学

 

 

 

一、序言

 

今时学者论清代学术,大都认为明末以降,理学衰歇,所谓实学代之而起。其主要依据是,清代的理学人物,大都在理论上无多建树。然而须知,理学并不是西方意义上的纯哲学。现代新儒家宗师熊十力,欲与西方哲学及佛学争一日之短长,终其一生,孜孜于儒学的理论建构,以为宋代理学家虽“严于治心”,却“疏于治物”,理论上甚为不足。然而同时又指出:“理学之为学,不妨从俗言之,曰生活哲学。”因此,“理学在哲学界,别是一途,不当以理论求之。”[1] 按:此语甚谛。要言之,儒学的根本,实在于学做人,而学做人必须从心地上培植,重在道德实践,仅有理论建构,无济于事。因学做人而严于治心,趋于理学,可谓势所必至。更须知,人是社会性的生物。依儒家之见,人对于同类有基本的同情之心,此心内在于人性,即所谓仁。人与禽兽的最大区别,端在于此。儒家因此重一“推”字,故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所谓“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孟子·尽心上》),正是这一境界。

 

明清之际,遍野哀鸿,人伦剧变,真孟子所谓所谓充塞仁义,率兽食人,顾亭林所以有“亡天下”之叹也。仁心未泯的儒者,岂能对此漠然不顾。然而气节之士身处鼎革关头,又焉能泯绝旧君故国之思而腼颜事仇。其处之之道,则是“隐居以求其志”。此所谓志,如徐澄宇(英)所指出,乃是“吾十五而志于学”(《论语·为政》)之志,亦即所志在圣贤。[2] 圣贤决非自了汉,所关切的不是个体的解脱或得救,而是圆颅方趾同类的福祉。故孔子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论语·微子》)

 

以一死坚拒康熙帝召见的关中大儒李二曲(颙,字中孚),正是“隐居以求其志”的典型。其口授之〈匡时要务〉,开首即云:“大丈夫无心于斯世则已,苟有心斯世,须从大根本、大肯綮处下手,则事半而功倍,不劳而易举。夫天下之大根本,莫过于人心;天下之大肯綮,莫过于提醒天下之人心。然欲醒人心,惟在明学术,此在今日为匡时第一要务。”学术则不讲不明,因此,“立人达人,全在讲学;移风易俗,全在讲学;拨乱返治,全在讲学;旋乾转坤,全在讲学。为上为德,为下为民,莫不由此。此生人之命脉,宇宙之元气,不可一日息焉者也。息则元气索而生机漓矣”。[3] 清初理学之士,不愿出仕新朝,又不能恝置斯世,其立身治学之所祈向,可谓概括于此数语中了。

 

鼎革之际,杏花烟雨的江南,多烈士,多遗民。兴兵于山海之间,百折不回,卒以身殉的张苍水(煌言,字玄著);屏迹天平山中,终身不入城市,以底于完节的徐俟斋(枋,字昭法));皆为江南之产(苍水籍鄞县,俟斋籍长洲)。可见江南士大夫,绝不仅是今人所艳羡的风流才子,终日倘佯于花间尊前,吟诗作画,度曲吹箫,其中大有艰苦卓绝、坚守气节的讲学之士。昆山朱致一(用纯,号柏庐)致徐俟斋书有云:“孔子曰‘修己以敬。’己非外人物而为孤孑之己,修亦非外人物而为偏寂之修。与人接物而不失其敬,正是持己而不失其敬,故一修己而人安百姓安。弟尝谓若视他人一分可忽,便是自己一分学力未到。此语谅不背圣贤修己之旨。盖圣贤实见人之于我,此心同,此理同,吾无可骄于彼,彼无可为吾忽也。”[4] 身为遗民,韬光养晦,不仕新朝,然而痌瘝在己,不能忘情于斯世斯人。张横渠〈西铭〉所谓“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正是此物此志。

 

陆桴亭(世仪,字道威),明诸生。明末“复社方盛,招之勿往”,与同里陈确庵(瑚,字言夏)、盛寒溪(敬,字圣传)、江药园(士韶,字虞九)诸人,“相励以道义,为体用之学”。[5] “明亡,尝上书南都,不见听,又尝参人军事”。事败,“凿地宽可十亩,筑亭其中,高卧闭关谢客”,故自号桴亭。天下既定,应诸生之请,讲学东林、毗陵二书院,“复归讲于里中,当事者屡欲荐之,力辞免”。[6] 同治七年,合肥蒯德模出任太仓知州,寻访陆、陈、江、盛诸人遗迹,低佪感慨,以为四先生“讲道于荒江寂寞之滨,闭户潜修,一洗靡丽声华之习,而正学复明于世。其流风余韵,予尝慨焉慕之”。于是三年后,捐俸刊刻《陆陈两先生诗文钞》(《桴亭先生文钞》六卷、《续钞》一卷、《诗钞》八卷,《确庵先生文钞》六卷、《诗钞》八卷))行世。[7]

 

桴亭、确庵二先生,哀民生之多艰,痛士风之不振,相与讲明道理,以敬天为宗,恪守程朱家法,身体力行,同时又究心乡邦利病,布德施化,足为清初理学典型。表彰乡先贤,发潜德之幽光,乃后起者之责。兹不揣浅陋,以《桴亭先生文钞》、《确庵先生文钞》诸文及《思辨录辑要》有关章节为例,参以张杨园(履祥)、徐俟斋、朱柏庐诸人之作,略述清初江南理学之风,以就正于学界。

 

二、敬为做人根本

 

清人论理学,群推二陆先生为程朱正宗。二陆者,一为稼书(陇其),一即桴亭。稼书论学,一以程朱为准,所谓粹然醇儒,大为清廷所尊,从祀孔庙,赐谥清献。然而正如钱宾四所指出,其论学,“门户之见过甚,并时学者已不满”,如汤潜庵(斌)即曾“贻书诤之”,而稼书终不能改。[8] 桴亭之学,则堂庑特大,不仅不立程朱门户,甚至亦不立道学门户。声称道:“仪无宗旨,但只教人真心做圣贤。”[9] 真心做圣贤,便无需道学门户。故曰:“道之外无学,道学之外无人。”因此,“不必说道学,只是做人。做得一分是一分,做得两分是两分,做得八九十分是八九十分”。而做人则是“须做正经人,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正经为本”。[10] 道学所讲者,正是如何切切实实,去做一个正经人。而“近世讲学,多似晋人清谈”,清谈最为害事,孔门则“无一语不教人就实处做”。故所谓讲学,决非“口舌相角胜”,而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务躬行,各敦实行,庠序之中,诵诗书礼乐而已”。否则便如明代嘉靖、隆庆之间,“讲学者以多为贵,呼朋引类,动辄千人,附影逐声,废时失事,甚至有借以行其私者,此所谓处士横议也,天下何赖焉。”故曰:“天下无讲学之人,此世道之衰;天下皆讲学之人,亦世道之衰也。”[11] 可谓慨乎其言之矣。

 

其心目中的道学,并不仅是一己的修身,而是道德修养与经世功业兼备。故曰:“凡经皆体,凡史皆用。不知经,内圣之学不明;不读史,外王之道不具。二者不可偏废也。”[12] 钱宾四因此认为:“桴亭学之最值称道者,乃在其理学与经济之两面兼尽。……自朱子后,能本末精粗,内外体用,一以贯之,实惟桴亭有此蕲向,亦有此造诣。”[13] 称颂可谓备至。

 

桴亭以为,“古昔圣贤所谓内圣外王、有体有用之学”,即是德业兼备:

 

德者,体之立也,内圣之所由积也;业者,用之著也,外王之所由成也。德非一,自一介之士一言一行一念一事,与夫卿大夫之三德六德,以至于尧舜之精一执中,微与著不同,而皆谓之德;业非一,自弟子之六艺诗书、文章著作,与夫受一命之荣而治民事神,以至王者之平章协和、配天享帝,小与大不同,而皆谓之业。德与业,人之所同,而所以进之修之者,万有不同。[14]

 

万有不同之中,自有其相同者,即敬,此乃进德修业的根基。故曰:“只提一‘敬’字,便觉此身举止动作,如在明镜中。”“敬如日月在胸,万物无不毕照。” 又曰:“人心多邪思妄想,只是忘却一‘敬’字。‘敬’字一到,正如太阳当头,群妖百怪,迸发无迹。”[15] 故曰:“‘敬’字为心法。”依理学家之说,“满街人都只是这个心,这个心都可以做圣人”,然而圣人却不是人人能做,个中原因,正是少了这个“心法”。[16]

 

崇祯十年丁丑,桴亭、确庵与盛寒溪、江药园四人,“相约为迁善改过之学。时桴亭作《格致篇》,首提‘敬天’二字”。[17] 以为敬天即是“敬吾之心”,“敬吾心如敬天,则天人可合一矣,故敬天为入德之门”。嗣后读薛文清(瑄)书,有云:“敬天当自敬心始。”大为叹服,以为先得我心之同然。[18] 桴亭认为:“天即理,心即天。要知得心与天与理无二处,方是真敬。不然,犹只是祸福恐动。”“人须是时时把此心对越上帝。”“每念及‘上帝临汝,无二尔心’,便觉得百骸之中,自然震悚,更无一事一念可以纵逸。”“‘昊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识得此意,不特闇室屋漏,即闺门床笫之际,俱有个天在。”又曰:“能敬天方能与天合德。”“人心中过不去处,即不可对天处。可以对天处,即人心中过得去处。只此便是天人一理。”“人能无念不可对天,觉得鬼神祸福之念,不惟不生恐动,且觉自有亲切处。盖与天地合德者,即与鬼神合其吉凶也。” [19] 更强调:“‘敬天’二字尤为吃紧。盖能敬天,则时时有上帝临汝之念,理欲之界截然分明。”[20] 按:一方面极具宗教性的虔诚,另一方面又屏弃鬼神祸福之说,的是儒家正脉。

 

桴亭又指出,居敬与穷理不可偏废,敬天与敬心本为一事。“但须先认得‘敬’字亲切,不可豫将书传上老头巾话填塞胸中。依样葫芦,便易入板腐一路”。所谓敬,“只是此心时时刻刻,可对神明,可对上帝。根本一立,自能触处洞然。然后将此心去穷理,细而一念一虑之微,大而万事万物之众,时时刻刻,辨个天理人欲。久久如此,便为圣为贤,参天地、赞化育,都非难事”。究极而言,居敬与穷理,“两者只是一事。居敬而不穷理,则敬为落空;穷理而不居敬,则理为支蔓”。要言之,“戒惧为根本,格致为功夫”。[21] 按:所言全与朱子居敬穷理之旨相合。然而桴亭“于道学一途,尤不喜言宗旨”,以为此乃“分门别户之渐”。其本人并非“沾沾举似一二语以为言者”,只是“甘苦自知之处,与前人暗合”而已。自己平日自励,以“‘心为严师,随时精察’八个字做主”,功夫日久,方知“程朱教人入手法门”的居敬穷理,“真彻上彻下、彻始彻终之语”。此一道理,具见于圣贤书卷中,只是“吾人不能以自己身心一印证”而已。[22]

 

清初理学之重视功夫,即此数语而可见。今人陆寳千教授,对个中原因,有简明而中肯的说明:

 

盖王学之在晚明,特重本体之主动性,以为道眼前即是,不假安排,由是流于“虚玄而荡”,“情识而肆”,其势不能不变。高景逸、顾泾阳、泾凡兄弟于无善舞恶性之体一语即持异议,其后学者多转而重视工夫。工夫入手在使学者有所依循,朱子之学,讲求涵养在主敬,致知在格物,与阳明之致良知,较为具体而有把柄,逐渐为人所重。故明末清初,孙夏峰、李二曲、黄梨洲号称三大儒,依然讲演阳明之旨,然而亭林即主朱子,其他遗老,痛明之亡,追咎王学,颇多转宗考亭,闇然自修者,若陆世仪、张履祥、吕留良、朱用纯、应撝谦等,皆内行无疵,康熙一代之朱学固在野而不在朝也。[23]

 

按:所言甚谛。桴亭〈答汉阳黄赤子论学书〉有一段自述工夫之语,可为陆教授此说作左证。其言曰:

 

弟窃谓“恒”字“独”字,终身可行,然紧要处尤在一“敬”字。丁丑初志学时,起手得力,绝类阳明。盖从百千忧患中逼发此心,忽见得天人一理处,不觉手舞足蹈,自谓工夫易简直捷,从此可一了百当。迨弥造弥远,而益叹此心此理之无穷极,前此得力,止是起手处,全未是究竟处。《中庸》有言:“尊德性而道问学。”尊德性工夫,一两言可尽,然道问学事,莫非尊德性事。学问有一毫未到,则德性有一毫未尽,未可谓一时悟彻,便可袖手弄白日也。[24]

 

桴亭揭出一“敬”字,乃是一条一血痕,自实地工夫中体会而得,决非泛泛之论。谈理学而不从此等处着眼,终隔一层。

 

陈确庵对于桴亭《格致编》所揭“敬天”二字,尤为赞赏,以为“窥见千圣心法”。于是“用力此道,颇得要领。因定为《日纪考德法》,而揭“敬胜’、‘怠胜’于每日之首;‘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于每月之终。自是以后,同志渐广,旬有旬会,月有月会,讲习切磋,多历年所”。不料崇祯己巳(二年)、庚午(三年)之交,“岁且洊饥,蝗蝻疫疠,民不聊生”。不数年间,“宗社化为邱墟,诗书委诸草莽,更有不忍见闻者矣”。[25]

 

确庵由是体会到,天下治乱,皆人心为之,“人心不死,则天命流行而乾坤立;人心死,则天命不行而乾坤亦几乎毁矣”。鼎革后,遁迹乡里,与友人、同学砥砺道义名节,“有莲社之约”,略师蓝田《吕氏乡约》、朱子《白鹿洞学规》之意,“以期善相劝,过相规”,“然不过大略而已,尚未足以畅厥指也”。于是“复取《大学》中‘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之目,条分缕析,画为义例,俾同人有所遵守。而小学则本夫子‘孝弟’数言,约其大凡,以附其后”,令其二子“亦从事焉”,“合之为《圣学入门书》”。以此为兢兢奉行之规矩准绳,深望有人能“振起而昌大之”,俾“人心可以死而复生,大道可以晦而复明,三代之人材可以绝而复续也”。[26] 此书有小学、大学两部分,“分小学为六,曰入孝,曰出弟,曰谨行,曰信言,曰亲爱,曰学文;分大学为六,曰格致,曰诚意,曰正心,曰修身,曰齐家,曰治平。小学先行后知,大学先知后行,小学之终即大学之始,而每日课程即以敬怠善过自考”。[27] 可见书中重心,正在于敬。

 

确庵论“日省敬怠”,云:

 

君子庄敬日强,安肆日偷。小学不由乎敬,则无以涵养乎本原,而谨乎洒扫应对之节,与诗书六艺之教;大学不由乎敬,则无以开发聪明,进修德业,而致明德新民之功。敬也者,圣学之所以成始而成终也。有内敬,主一无适是也;有外敬,整齐严肃是也。有静时之敬,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是也;有动时之敬,喜怒哀乐、发皆中节是也。有一日之敬,终日乾乾夕惕若是也;有一息之敬,终食之间不违仁是也。有统体之敬,钦明恭己、圣敬日跻、缉熙敬止是也;有物物之敬,手容恭、足容重、非礼勿视听、非礼勿言动是也。故容有善而未必敬者矣,未有敬而不善者也。[28]

 

论居敬的条目与功夫,颇为详备。

 

桴亭、确庵,学宗程朱而不存门户之见,一以躬行实践为重。桐乡张杨园,亦宗朱子,然而从学之途,与陆、陈二人有所不同。早年“读《小学》、《近思录》有得,作《愿学记》”。后渡江而东,拜刘蕺山(宗周)门下。闻甲申三月之变,“缟素不食”,步归桐乡杨园村,闇然自修,“益肆力程朱之书”。乃觉蕺山“《人谱》‘独体’之说,犹近阳明,然以师故不敢言”。[29] 及至晚年,应人之请而批阳明《传习录》,有云;“一部《传习录》,只‘骄吝’二字可以蔽之。姚江自以才智过人,又于二氏有得,逞其长以覆其短,故一意排斥儒先。盍思《论语》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于有明一代理学,最为推崇者为曹(端)、薛(瑄)、吴(与弼)、胡(居仁)四家。以为胡氏《居业录》“有谨严整肃气象”,薛氏《读书录》则“有广大自得气象”。云:“愚意朱子《近思录》外,可辑为《四子近思录》。”[30] 可知其不喜阳明,全从“敬”字着眼。

 

杨园一生,守礼惟谨。其《备忘录》有云:“礼为立身之干。”“轻视礼者,希不流入于禽兽之域。一身一家亦然,邦国天下亦然。”又曰:“礼之根本从仁而生,礼之节文以义而起。《中庸》曰:‘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知礼所以成性,故礼不可以不学也。关中之学以此为先,盖以是与?”[31] 而礼的根本在敬,故曰:“程门‘居敬’,是彻上彻下功夫。”[32] 其与何商隐(如霖)书第一通有曰:“礼以敬为本,敬则自无非僻之干,人欲退而天理还矣。欲退理还,则终日言言其所当言,终日行行其所无事而静矣。故又曰:‘无欲故静。’然则茂叔、子厚,虽不言主敬,而敬在其中矣。”[33] 道光年间,坚持程朱门户的善化唐镜海(鉴),著《国朝学案小识》,分“传道”、“翼道”、“守道”、“经学”、“心宗”诸目。杨园列入“传道”卷一,位置仅次于陆稼书。其所以如此推崇,端在杨园之居敬守礼。[34]

 

徐俟斋志节坚贞,学养醇厚,罗雪堂(振玉)以其与顾亭林(炎武)并列,誉为吴中节义的典型。[35] 朱柏庐致俟斋书,硁硁以为,俟斋虽艰苦卓绝,于“主敬”一事,则“尚未密”。其言曰:

 

今人有以程子主敬之学为执着而不圆通者,又有以为未足尽圣人之学者,弟独以为敬即天行之健。天一息不健,则四时不行;一端不健,则万物不生。《易》于“乾”言“健”,不言“敬”;于“坤”言“顺”,即言“敬”。圣人法天地之健,故六经、四子皆有“敬”也。一敬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能事毕矣。尧之“允执厥中”,敬也;舜、禹加之以“惟精惟一”,而敬尤著。不敬则杂,何由精;不敬则辍,何由一?自是以后,历圣群贤,未有外敬以为学。至于文王,而《诗》《书》所以言其敬者,尤为曲尽。使非文王实有以积中而著外,安能称道精微若是?故曰:“文王我师也。”但敬有自然者,有强勉者。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从容中道,自然之敬也。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强勉之敬也。吾辈能于一念之发,一物之应,实下强勉之功,自然渐进有得。以吾兄二十年之大节苦行,敬身之道,当今之世,孰逾吾兄,而手教犹云:“结习既深,根尘难泯。既知之,复蹈之;既悔之,复犯之。”……所云既知复蹈,既悔复犯,必有实见其然,而非貌为是说者。此无他,主敬未密耳。[36]

 

按:较前引陈确庵论敬一节,愈觉深入。从中更可见,其时讲学之士,以道义相切磋,彼此间直言无隐,相期共登于圣域。是为理学真血脉。

 

三、讲学著书与淑世

 

《论语·为政》载: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李炳南居士的解释直凑单微,云:“孔子答意,虽然不在官位,只要在家施行孝友,亦是为政。孝友是为政之本,除此之外,何事算是为政,故云:‘奚其为为政。’”[37] 钱宾四的解释更为深入,云:“孔子论政,常视政治为人道中一节,故处家亦可谓有家政。孔门虽重政治,然更重人道,违离于人道,将无政治可言。然则苟失为人之道,又何为政可言乎?”[38]

 

要言之,以孔门之见,社会重于政治,为人重于为政。明清鼎革之际,明遗民高蹈不仕,以孝友为乡里表率,讲学不辍,正是所谓“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张杨园论许鲁斋(衡),以其为“豪杰之士”,云:“后人以其仕元,并其生平而概弃之,总只是争私意。”又谓鲁斋乃“笃信好学之士”,其所得过于金仁山(履祥)、许白云(谦),“后人特以仕元之故訾之”,实为“太过”。[39] 按:明人冯从吾《元儒考略·许衡传》云,鲁斋“慨然以斯道为己任。尝曰:‘纲常不可一日亡于天下,苟在上者无以任之,则下之责也。’凡丧祭嫁娶,必征古礼以倡俗。从学者益众。”[40] 鲁斋化民成俗,有担当精神,其功不在国家而在社会,不在政治而在人道。杨园之所以推重者,以此。

 

陆桴亭于教民成俗,至为重视,甚至以为,教民尤急于教士:

 

古者成均教士,司徒教民。三物、八刑、五礼、六乐,皆所以齐民也。汉唐以来,成均教士之法,犹存其名。至司徒教民,则名实俱亡矣。孟子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以此知教民尤急于教士也。为人上者可不加之意乎?[41]

 

清顺治二年,明南都倾覆,桴亭遁迹乡里。陈确庵则“奉父迁徙无常”,次年迁于昆山城东北之蔚村。[42] 其地“有七十二莲花潭,仿昔人莲社以招隐者”,桴亭亦入社。顺治六年己丑,桴亭应确庵之邀,“入村讲《易》”。于是在常熟、武进、太仓、昆山各地,来往讲学。[43] “其时江海治兵,征调烦急”,桴亭“赋诗纪事”,因而有“片刻羲皇”之语。[44]

 

其〈讲易余义·先天弗违〉章末云:“人当季世,穷而在下,只做得后天奉天学问。然处末流之中,而不为末流所转,修德著书,以教后学,以淑来世,便是贞下起元,便是先天弗违力量。”[45] 以施行孝友为政的淑世之情,溢于言表。其〈学而时习章讲义〉开首即说:“吾辈学为圣贤,不过成就自己一个人品。怎么叫做人品?只此章书中‘君子’两字便是。”“若论其极,毕竟要才全德备,成己成物,参赞化育,能与天地并立为三,然后可谓君子。”天生现成的君子,“自天地开辟以来,不过尧舜孔子一二人而已”。故欲为君子,脱不了一个“学”字。“学个甚么?不过《大学》所谓明德、新民、止至善而已。而其要处,则在时习。”“学”字之义既知晓,“则自此以往,便无非学问了”。《大学》之道,既在明明德,在新民,则“时习而学,便是明德了”。“自此全要公此理于天下之人。公之于人,即是《中庸》‘成物’。不成物,终不能成己。”更须知,所谓成物,“亦不是自己把道理去送与天下之人,求天下之人来学我这道理的。自己只是一个时习而说,渐渐自乡而国,自国而天下,凡有贤者,自然来就我切磋,听我讲论”。到此地步,便是一个人己交相悦乐的境界。[46] 按:此文语言浅近,道理明白,大有社会教化的功效,真是所谓“是亦为政”。

 

讲学虽有化民成俗的功效,但所及者毕竟有限,欲将一己之所得公诸众人,公诸后世,则莫过于著书了。桴亭云:

 

君子之于天下,功不必自己出,名不必自己成。苟吾书得行,吾言得用,使天下识一分道理,享一分太平,则君子之心毕矣。凡有功业,皆与人共之者也。著述者无论矣,读而传之者居其半,表章而尊信之者居其半,举而措之行事者居其半。苟于斯道有一分之力,则于斯道有一分之功。[47]

 

又云:

 

圣人生末世,真是任大责重。使达而在上,则凡井田学校,前人已坏之法,皆其事也。穷而在下,则凡理学经济,前贤未传之书,皆其职也。虽屹屹孳孳,夜以继日,犹将不足,岂得自托涵养,悠悠终日乎?

 

圣贤在下,功业只在著书。盖时未可为,不特得位行道不可望,即教育英才亦不可得。寥寥数人,穷居谈道,风声既不足以淑四方,口耳又不足以及后世,虽称闻道,而不能推吾之所有以公之天下后世,是亦圣贤之所不取也。……虽明理尽性之人无贵多言,然先知不觉后知,则愚不肖之人何所取法?后世懒惰好高之人,尤而效之,辄引以自况。又曰:“身将隐,焉用文之?”遂以无穷岁月,浪掷于空谈诗酒之中,是可痛也。[48]

 

鼎革之际遗民如徐俟斋者,艰苦卓绝,不入城市,不通宾客,矻矻穷年,著书不辍,此物此志也。

 

崇祯十年丁丑,确庵二十五岁,与桴亭及江(药园)、盛(寒溪)诸人,“约为圣贤之学,读书有得,即为日记”。次年,“成《讲学全规》,规分八则,曰考德,曰课业,曰讲论,曰记诵,曰经义,曰治事,曰问答,曰游咏。会分四事,曰旬会,曰季会,曰时会,曰岁会。”顺治四年丁亥,“复与诸子讲学,仿《吕氏乡约》、朱子《白鹿洞规》、温公真率会遗意,著《莲社约法》,教以人论,相戒以不妄言,不讦私,不谋利,不作无益。会人则同属同志,会举则论道、景物、燕享、过从,会品则有便设、特设、非常设。又以端心术、广气类、崇俭素、均劳逸为蔚村讲规,以孝弟、力田、行善为蔚村三约。又有五柳堂学规,曰德行,曰经学,曰治事,曰文艺。其小学之规曰习礼,曰受书,曰作课,曰讲书,曰歌诗”。王亮生(瑬)以为,“盖先生知道不行,而随处为世道人心之计,故立教周详如此”。[49] 按:凡真正理学家,决不恝置斯世斯民,讲学诲人,随处为世道人心计,乃己分内事,不可不为者也。

 

确庵、桴亭,具经世之材,有用世之志。[50] 确庵作〈白鹿洞规讲义〉,自谓:

 

那时节觉得此心与天地相通,与千圣百王相接,未免起了妄想,出则致君泽民,做掀天揭地事业;处则聚徒讲学,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如濂洛关闽诸儒一般。不想时移势殊,两愿都不得遂,只得杜门息交,著书立言,已是十余年了。这十余年中,吾辈精神日减一日,人心风俗日坏一日,眼见得已是无用的人了。幸而尚存一息于天地之间,若不将这道理明白一明白,也觉虚度了半生,反是得罪于天地圣贤。所以今日之举,稍稍廓而大之。这原是吾辈的素志也,只为不能见之施行,只得鼓舞几个人才,成就几个后学,要留这种子在天地间,以待异日。当初文中子设教河汾之上,后来就有许多人才,如房玄龄、杜如晦、魏征、李靖辈,都是名世之佐。元朝自许鲁斋后,大兴讲学。学校之外,又有书院,书院之中,都置山长。后来道德节义、功名事业,都在山长中出。可见留种子在那里,毕竟还有用处。所以先儒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千圣继绝业,为万世开太平。这不是大言欺人,实实见得如此。[51]

 

“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儒者终未能忘情于今世,只要仍有愿学之人,聚徒讲学又岂可以已乎?

 

南明弘光元年(清顺治二年),南都破。徐俟斋父勿斋(汧,谥文靖)殉国。俟斋欲从死,勿许,命其“长为农夫”。俟斋时年二十四,由是恪遵父训,志不少衰。其〈与冯生书名羽,字鹤仙〉有云:“仆自二十四岁而长往避世,今已五十一岁矣。……仆死志未遂,故谨守先人之一言,至二十八年而不变也。匿影空山,杜门守死,始则绝迹城市,今并不出户庭,亲知故旧都谢往还,比屋经年莫觌我面,佣力自活,采薇苟全。”[52] 如此一位遁世无闷之士,于斯世斯人的福祉,仍不能忘情于胸中。其〈休宁何氏世谱序〉有曰:

 

三代而后,宗法不立,世风以衰,识者忧之。所赖天下巨室,各兢兢焉守其家世,谨其氏族,以辨贵贱,以别婚姻,以远嫌疑,以定昭穆,充其仁孝之心,率其敦睦之行,庶几繇家以著于族,繇族以著于乡,繇乡以著于国,繇国以著于天下,而民俗以厚,治道以成矣。盖一族如是,而九族以风,九族如是,而四方是则,万姓是效,其理然也。[53]

 

希冀天下太平的心情,跃然纸上。从中更可见,在俟斋眼中,清朝之土,原为吾土,清朝之民,本是吾民,又岂可漠然视之乎?按:张杨园认为,黄石斋(道周)乃“文章之士而进于名节者”,刘蕺山则是“名节而进于道德者”。[54] 显然以为,道德高于名节。以此为准,若徐俟斋者,可谓名节而进于道德者也。

 

俟斋不讲学,然而著书传后之事,固未尝一日忘怀。《居易堂集·凡例十一则》第六云:“生平无似,然读书作文,一字一句,必心有真见,有独得,然后发之,既不敢附和蹈袭,亦不敢标奇好异。若体裁义例,则必依据古人,其或吾之所见有灼然自信者,亦竟发古人所未发,以信之千古,此又在览者之自得之,当不讶其为师心也。”[55] 守先待后,自信其文之情,灼然可见。钱宾四论中国文化与中国文学,特为标出“自信精神”,认为“此种精神,几等于一种宗教精神,所谓‘推诸四海而皆准,质诸天地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不仅讲儒家修养者有此境界,即文学家修养而达于至高境界,亦同有此意境”。[56] 若俟斋者,其此之谓乎。此种自信的背后,正是民胞物与的儒家淑世精神。

 

俟斋绝景穷居,读史甚勤,有《通鉴纪事类聚》之作,旨在“取善可为法,恶可谓戒,而善善同清,恶恶同污”,随袁机仲(枢)、朱晦庵(熹)之后,作《通鉴》功臣。其言曰:

 

昔宋孝宗读《纪事本末》而嘉叹,颁赐东宫及江上诸帅,曰:“治道备是矣。”《纲目》书行,尹起莘诸儒谓为先圣继绝学,为后世开太平。以枋微末,讵敢妄拟先贤,希踪轶轨,而原其作书之意,则实欲随建安、紫阳之后,为文正之书之鼎足云。[57]

 

又著《读史稗语》,其序言开首即引太史公语“虞卿非穷愁,不能著书”。而后解释说,所谓著书,“必上可穷天人消息之数,次可壮君国黼黻之猷,内以尽性命之微,外以极文章之盛,退足自润其身,进足见之行事,华实兼茂,舒卷随时,斯无愧也。讵所论于烟墨驱染,月露风云者哉?”[58] 这段话,大可视为俟斋的夫子自道。

 

清顺治二年,明南都破,昆山拒守。朱柏庐之父以发(集璜,私谥节孝先生)助城守,城破殉节。柏庐“厉志节,精理学,远近人士沐教泽而服行谊者,五十年无间言”。[59] 隐居乡里时,亦曾讲学,后辞诸子听讲,强调身教重于言教。指出:学固然“必讲而后明”,然而“学之明,不徒在讲,必也德之修,义之徙,不善之改,三者交勉,不遗余力,方可日进于明耳”。[60] 又指出:“身教者诚,言教者伪。《中庸》‘成己成物’,只一‘诚’字统括。所谓诚者,非但空怀志念而已。实实做得圣贤学问,不偷一分;实实尽得圣贤道理,不欠一分;方始是诚,方始是成己成物。”圣贤学问,则必须贯彻于“日用常行”:

 

古之所谓日用常行,大段不失伦常矩矱。今之所谓日用常行,无非种种恶习,人心中只办得个“卑鄙”二字,伦理上只办得个“苟且”二字,行而习之,莫知其尤。以是为日用常行,纵便收定缰勒,不更随逐波流,亦只成就得卑鄙苟且,更无出头日子。故须勘破而今魔障,跳出而今坑坎,直以圣贤之心为心,圣贤之事为事,把此日用常行一一正其本位,更从上面探讨精彩。以此进道,庶几不难。总须人我之见挨去得一分,便于己物之成挨进得一分。此是至切要诀。[61]

 

谆谆教诲,真切有味,一以成己成物为依归。桴亭、确庵如此,柏庐亦然;是谓清初江南理学之正宗。

 

四、痌瘝在抱

 

宋以来儒者,办书院,倡乡约,最为关切的是人伦,是社会,是民生。清初不仕新朝的理学家亦然,于生民休戚,尤其是乡邦利病,不能一日去怀。桴亭、确庵,足为典型。桴亭云:

 

治天下必自治一国始,治一国必自治一乡始,治一乡必自五家为比、十家为联始。予尝作《治乡三约》,先按地势分邑为数乡,然后什伍其民,条分缕析,令皆归于乡约长。凡讼狱、师徒、户口、田数、繇役,一皆缘此而起,颇得治邑贯通之道。

 

然而其时论治者,乡约、社仓、保甲、社学,纷纷杂出而不知其要。须知“乡约是个纲,社仓、保甲、社学是个目”。所谓乡约,乃是“约一乡之人而共为社仓、保甲、社学也”。孔子论政,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桴亭以为:

 

社仓是足食事,保甲是足兵事,社学是民信事。许多条理,都在这一日讲究。不然,徒群聚一日,说几句空言,有何补益?乡约中,止宜赏善,不宜罚恶。羞辱之于大众之中,使人无自新之路,所谓若挞之于市朝也。[62]

 

可见其心目中的乡约,其实就是儒者指导下的小区自治,生计与道德并重(道德教化,当重在鼓励,不在惩罚)。自下而上,层层推广,最终是民生安乐,天下太平的理想社会。

 

明亡后,“教授不行,养生之道几废”。桴亭于是开始涉猎农田水利之学,以为凡事皆有天时、地利、人和。以农田而言,水旱是天时,肥瘠是地利,修治垦辟则是人和。三者之中,“亦以人和为重,地利次之,天时又次之”。[63] “水利与农田相表里”,故治农田不可不讲究水利。“善治水者以水为利,不善治水者以水为害。江南泽国,而土田日辟,以水为利也;西北高地,而每受河害,以水为害也。故善言水利者,必言农田。”至于水利,“只是蓄泄二字。高田用蓄,水田用泄;旱年用蓄,水年用泄。其所以蓄泄之法,只在坝闸。知此数语,水利之道,思过半矣”。[64] 而欲治坝闸,须知地形,欲明地形,几何之术为不可少。在这方面,西学实较中法为精:“西学有几何用法,崇祯历书中有之,盖详论勾股之法也。勾股法,《九章》算中有之,然未若西学之精。嘉定孙中丞大东更为详注,推演极其精密,惜此书未刊,世无从究其学耳。”[65] 足见桴亭极富实用精神,堂庑甚大。钱宾四所谓,“其为学规模,实可谓是朱子之具体而微”,[66] 即此而可见。

 

桴亭又指出:

 

西北水利不修,只坏在运河一事。运河地形,本难通流潴水,设为无数坝闸,勉强关住,常虑水浅不敷,运道艰阻。故凡北方诸水泉,悉引为运河之用,民间不得治塘泺为田者,为此故也。习久不讲,北人但知水害,不知水利,其为弃地也多矣。西北弃地多,不得不取足东南,东南竭,则西北亦因之以坏。建都不讲,西北水利不修,运河不废,民生之病,未有已也。[67]

 

按:非全局在胸中,不能发为此语。西北水利不修,农田废弃,其症结在运河,而运河之所以重要而不可废,则在于中央政权的需要而不顾民生。所言实甚沉痛。更指出,“以西北而仰东南,实始于元。元立国不久,经画不周,欲通一线”,故汲汲修治运河,西北、东南,均受其害。明人徐贞明(字孺东,有《潞水客谈》一卷,论东吴六郡水利)有言曰:“中人治生,必有附居常稔之田。”桴亭即此说道:“今京畿四辅以及山左近河濒海之地,皆国家附居之田也,顾荒而不治,待哺东南,近废可耕之产,远资难继之饷,岂谋国经久之道哉?……夫不知附居常稔之说,则不得不资东南,必资东南,则民力不得不困。民力困而欲求国计之足,虽桑宏复生,不可复也。”[68] 可见桴亭虽坚守遗民志节,不仕新朝,但对于斯土斯民的殷殷关切之情,绝不因此而少衰。

 

桴亭论治,固重民生,然亦时刻不忘教化。论种田唱歌云:

 

种田唱歌最妙。盖田众群聚,人多口杂,非闲话即互谑,虽严禁之不可止。惟歌声一发,则群嚣寂然,应节赴工,力齐事速。但歌辞淫秽,殊坏风俗,拟效吴歈体,撰歌辞数十首,一本人情,发挥风雅,凡田家作苦,孝弟力行,以及种植事宜,家常工课,与夫较时量雨,赛社祈年之类,俱入之歌中,以教农民,似亦于风教有裨。[69]

 

儒家之不同于技术官僚或功利主义者,正可于此等处见之。

 

确庵一如桴亭,亦是钱宾四所谓理学与经济两面兼尽者。“以全史浩繁难读,乃编为四大部,以政、事、人、文别之。政部分曹,事部分代,人部分类,文部分体。手书巨帙各数十,略能背诵。又旁通当世之务,河漕、农田、水利、兵法、阵图,无不研贯。暇则横槊舞剑,弯弓注矢,击刺妙天下。”居昆山蔚村时,“村田沮洳,导里人筑围岸御水,用兵家束伍法,不日而成。”[70] 可见其经济之学,不仅坐而能言,更是起而能行。对于乡邦利病,尤为关切。撰有〈治病说〉,云:“国家仰食于江南,江南之民,三空四尽,人不聊生,死亡载途,盗贼蜂起”,是谓“标本俱病”。于是提出治标、治本二法。治标之法是“定常赋以绝蠹渔”。指出:夏税秋粮,固已有“一定之数”,然而“每岁必复位会计”,“部下之省,省下之府,府下之州县”,奸猾胥吏于是“因缘为奸,私自加派”。结果是:“以有限之生产,供无穷之溪壑”,财富“不在上,不在下,而但归中饱”。解决之方是,明告天下:“本年常赋、蠲赦、本色、折色,各十分之几。”“清官府之掊克,杜胥吏之觊觎”,莫善于此。至于治本,则是“兴水利以辟田畴”。具体而言,是“开刘河”,“当以苏、松、常三郡协开”,以解决经费问题。须知:“苏州一郡之田,十倍于太仓一州之日;松、常二郡之田,二十倍于是太仓一州之田。是合三郡之田,可当太仓之田三十倍也。”因此,筹措经费之法,“莫若于三郡之田,加漕米每亩五合,代太仓漕兑,而截留太仓之漕米,即用太仓之人夫,以开刘河”。至于“起夫”,则建议用其本人“蔚村筑岸之法”,即“不问业主而问佃户,责成于圩长,而照田起夫,每田二十亩,役夫一人。其人夫工食,不必征米入仓而后给之”,可“给以信票”,准许其“于田亩中每亩先扣二斗为工食费。每夫二十亩,是每夫当扣租四石也。每夫用力百日,是一夫日得米四升”。百姓见如此受益,定当奔走恐后了。[71] 所论至为精详,足见其办事才干。

 

其论理财,崇王道而斥霸道,曰:

 

管子富国之法,大约笼山泽之利,操轻重之权,在上不在下,使富商大贾无所牟利。桑、孔之徒师其意,以为均输平准之法,而不知合变。何也?管子,霸道也,可施之一国,不可施之天下。苟利吾国,邻国虽害,不恤也。为天下则不然。此有余,彼不足,不足者亦王土也。此享其利,彼受其弊,弊者亦王民也。故桑、孔用之汉而耗,王、吕用之宋而亡。[72]

 

大意是财富不可垄断于上,国家不可与民争利,否则财聚则民散,大乱之道也。按:如此议论,可谓儒家正宗。

 

桴亭〈答陈介夫书〉云:“吾辈为学,只是‘真切’二字。真则得其本心,切则不离日用。得其本心,则居敬之道得矣;不离日用,则穷理之功密矣。能居敬穷理,学问更有何事耶?”[73] 立身行事,一皆出于不忍人之本心,此即是“真”。论学论治,平实而不务高远,言之必可行之,此即是“切”。桴亭如此,确庵亦然。清初江南理学之典型,其在于斯乎。

 

五、余论

 

陆寳千教授指出,清圣祖康熙“重视朱学,至老弗衰”。上之所好,下必甚焉,“伪言饰行之士”,固然在所难免。“然碔砆之中,间杂瑾瑜;茅苇之丛,亦生兰蕙”;“康熙一代之治,实由于此”。世宗继位,一仍其父故辙。吕留良案发以后,则“不复再有尊朱之举,转而多刻佛经,亲选语录,自称圆明居士,以天子之尊,而居一山之祖,开堂授徒。凡诸举动,皆足示朝廷意向由程朱而旁转也”。自此以后,程朱之学渐失其“厉世摩钝之用矣”。[74] 所言甚谛。同时又须知,程朱之学于上层政治固然是作用衰歇,然而仍流衍于民间。以江南而言,清初理学之风的余韵,直至民国犹未断绝,兹举数例以明之。(己丑以后,当地踔天骇之会,历来相传旧物,若与新秩序格格不入,一概在铲除之列。崇道不崇势如理学者,固难乎免于今之世矣。)

 

业师耐公夫子出自华亭封氏,即为家世理学之例。封氏累世读书,为乡里表率。夫子尊人庸庵(文权,字衡甫)先生,不事科举,好性理之学,躬行实践,布德施化。吴县曹叔彦(元弼)为衡甫作传,谓其“尤笃嗜朱子书,明明斤斤,性理是察;勉勉循循,躬行是敦;不求闻达而闇然日章”。又曰:“君崇礼敦仁,中岁后兴建家祠,率合族子姓,齐明承祀,燕毛序齿,述先世德言,勉以孝弟仁让。惠恤鳏寡老穷,自近及远,凡贫乏假贷靡不应,日久不能偿者,焚其券,更随时周之,无丝毫德色。”[75] 娄县张闻远(锡恭),为衡甫从舅,毕生治礼经,尤精丧服之学,清末入礼学馆,与修通礼。与华亭钱复初(同寿)、吴县曹君直(元忠)、叔彦兄弟友善,切磋道义,恪守程朱矩矱。诸先生者,皆可谓“六经尊伏郑,百行法程朱”者也。

 

华亭一郡,固多理学之士。道光年间有范墨农(台),“弱冠,补邑诸生。后喜读先儒语录,未尝一与科举。居郡城西门外,茅屋三间,不蔽风雨。家至贫,中年丧耦,不再娶。闭户授徒,不与外事”[, , , 76]。著有《困学语》一卷,多为学道有得之言,流传于松郡士人间。中有云:“读书当体诸身,见诸行事,非徒矜广博也。若所读者圣贤书,而所为者庸俗事,读犹不读。”“敬是千圣传心之法,学者不可无主敬功夫。”(页二上)“士敦教化,农服田畴,工利器用,商通货财,皆相维相系而不可缺者也。四民之外,有空过岁月,空吃世间饭者,非蠹而何?吾之为蠹久矣,急宜猛省。”(页四上)“子弟当自幼培养。为父师者,先以古人嘉言懿行,日夜与之讲贯,使盈耳充腹,无非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之事,气质自然变化矣。将来达而在上,为一代名臣;穷而在下,亦不失为一乡善士。”(页四下)“修族谱以明世次,建宗祠以奉祖先,立义田以恤贫困;斯三者,睦族之道也。有志之士,当留意焉。”(页十一下——十二上)言之谆谆,以敬宗收族、教化乡里为己任,的是理学宗风。

 

太仓唐蔚芝(文治),清末官至农工商部署理尚书,后长交通大学,多历年所,俨然中国现代工科教育之先驱,又创办无锡国学专修馆(后改为专修学校),提倡读经救国。学宗朱子,于陆桴亭《思辨录》尤为推重,以为真乃有体有用之学。[77] 益阳陈天倪(鼎忠),民国二十二年受蔚芝之邀,任教于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十一月二十日有私函致其儿子云章,论及蔚芝云:“唐校长工夫,全在一‘敬’字。端坐终日,毫不倾倚。貌极温和,言极恳挚。无论何矜才使气之人,一见即嗒然若丧,足见理学之力甚大。人无智愚贤不肖,未见有非议者。以此知诚能动物,非虚语也。或亦江苏人程度较高之故,若在湖南,恐不能免谤耳。……唐先生全家孝友,独未足异。所异者小孙三数人,十岁教八岁者,八岁教六岁者,以次相传,极合规律,无一轻举妄动。十岁以上,即写日记,中多理学语。余见此,恍游于洛、闽之域矣。”[78] 按:江南理学之风的余波,即此而了然。而且蔚芝子侄辈,多留学美国,研习现代科学、工艺,中、英文俱佳者,可见理学与现代科学知识,本无冲突。至于近世闻人,趋时惟恐后,大唱科学及现代化高调者,究竟掌握了多少科学的、现代的知识,自亦难言也。

 

即便是十里洋场的上海,民国年代仍有奉行程朱理学,身体力行之士。笔者姑丈郁元英先生即为其例。郁氏于明清易代之际,流离至沪渎,繁衍三百载。元英之祖屏翰(怀智),曾任上海总工程局总董,兴学赈灾,乐善好施,卒后沪上绅商私谥曰敦惠先生。元英刻苦躬行,全不似富家子。生平服膺宋儒,为其子取名曰慕熹、慕濂、慕明等。于收族敬宗之事,至为重视。撰有《郁氏家乘》,开首“族会”项云:“古者圣人之教,其道有四:亲亲、长长、贵贵、贤贤。”古时,“氏族有宗子以收族,百世不易”,此为亲亲之义。“近世宗祠之制有族长者,此则长长之义也。”“诸侯夺大宗,大夫夺小宗,此则贵贵之义。”至后世,“贤者不必贵,贵者不必贤,于是贵之为贵,不若贤之足贵矣”。“故宜于宗子、族长之外,更举贤能以为族正,庶亲亲、长长、贵贵、贤贤之义不偏废矣。”“宗祠”项谓,古时“支子不祭,祭于宗子之家”,而现代“因执业之不同,交通之进步,子孙之异居者,往往千万里相去”,故与其废祭,毋宁支庶亦得与祭。“祭祀”项有曰:“五伦之道,儒术也。孝子慈孙,不可任僧人羽士入祠惊扰。”[79] 可见其一秉理学家言,拘拘守礼,然而亦有变通,以适应现代社会。

 

近世最具宋代理学家风范者,当推富阳夏灵峰先生(震武,字伯定,号涤庵,辛亥后居富阳之里山,筑灵峰精舍以授徒,故学者称灵峰先生)。同治十二年举于乡,座主为侍郎宗室寳竹坡(廷),甚重之,“尝谓阅海内士大夫多矣,未有坚定如震武者”。灵峰由是“益奋励,以圣学自期”。次年成进士,数年后授工部主事。屡次上书言事,直声大著。父殁,“以礼治丧,不饮酒,不食肉,不脱衰绖,僧道悉屏不用。既葬,寝苫枕块于墓侧”。母殁,“治丧亦如之,再庐母墓”。宣统元年,浙江教育总会公举为会长,允受代三月,“既至,即以廉耻教育宣于众”。复受代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监督三月,“亦以是勉诸生”。“受任六月,绝干请,杜奔走,忤当事意”。有教习为同盟会员,鼓动诸生以逐之。民国成立,乃返里居,“杜门讲学,足迹不及城市。谓今日大变,儒者当为先圣先王之道法守节,而拘拘于一姓之存亡者,乃匹夫之小谅,非儒者之节也”。于是改服汉衣冠,“笄发委貌,玄衣垂绅,昭其志节”。虽不自居于逊清遗老之列,而隆裕太后辞世,则据“礼为旧君为旧君母妻,皆齐衰三月”之义,“不以国之存亡改易”,为隆裕持丧三月。民国十九年,孙殿英盗发清高宗及孝钦后陵寝,则“援太庙毁例,为位而哭”。

 

灵峰为学,“确守程朱,以居敬穷理、力行交修为用力之途,以穷理为知言之本,以居敬力行为养气集义之功,合孟子、程朱而一之。平居处己接物,动必以礼,礼又致严于丧祭,求备于冠婚”。“闻望既隆”,从学之士络绎于道,朝鲜、日本、越南,皆有至者,前后生徒达千余人,山东长山及河南设有灵峰精舍分舍。自谓:“达而在上,救天下以政;穷而在下,救天下以学。国无道,至死不变,今其时矣。”“又以儒者处困虑难,不幸生值祸变,当自验其定力。孔门弟子,汲汲皇皇,权门有所不避,而孔子不非之者,圣贤救世之心也。”“而门下私议,以为救人心莫急于广圣学,广圣学莫先于求友声,于是倡羲孔学会,亦有请垦田于关外者”,皆许之。民国十九年,灵峰卒,仍有少数学生至富阳读书,切磋共学。倭寇入侵,始日趋冷落。[80] 1960年代初,先君游富春江,江上船子渔夫,皆知里山灵峰先生其人,足见其化行乡里之效。

 

灵峰先生者,可说是理学之儒的最后典型。今世学者所称道的新儒家人物,充其量不过是善谈宋明哲学的思想家而已,何足以当理学或道学之目。绵延八九百年的理学,今日固已绝迹于禹域神州,然而得灵峰先生其人以为殿军,亦可谓无多遗憾了。

 

(刊于《史林》2013年第2期)

 

 

[1] 《原儒》(上海:龙门联合书局,1956年),上册,页45上。

 

[2] 《论语·季氏》引孔子曰:“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徐澄宇案云:“隐居以求其志,志者志为圣贤也,‘十五而志于学’之志也,即孟子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行义以达其道,即‘达则兼善天下’。”见其《论语会笺》(台北:正中书局,1994年),页247

 

[3] 《二曲集》,陈俊民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页104-05

 

[4] 〈与徐俟斋书〉,《愧讷集》(昆山保管祠产委员会,民国十八年),卷一,页六上。

 

[5] 《清儒学案》(台北:世界书局,影印原刊本,1979年),卷三,页一上。

 

[6] 〈桴亭先生事略〉,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四部备要》本),卷二七,页十七上。

 

[7] 《陆陈两先生诗文钞》(光绪六年镇洋缪氏凝修堂刻本),卷首,蒯德模序。按:凝修堂本无《桴亭先生文续钞》一卷。

 

[8] 钱穆〈清儒学案序〉,收入《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八)》(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0年),页377

 

[9] 《思辨录辑要》(《四库全书》本),卷二,页十八。

 

[10] 上书,卷一,页十六下,十七上。

 

[11] 同上,页十四。

 

[12] 〈读史笔记自序〉,《桴亭先生文钞》,卷四,页十九。

 

[13] 〈陆桴亭学述〉,《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八),页40

 

[14] 〈讲学纪事序〉,《桴亭先生文钞》,卷四,页十一。

 

[15] 《思辨录辑要》,卷二,页十一上,十三上。

 

[16] 上书,卷三,页十五下——十六上。

 

[17] 陈瑚〈圣学入门书序〉,《确庵先生文钞》,卷三,页三四。

 

[18] 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四部备要》本),卷二七,〈陆桴亭先生事略〉,页十七下。

 

[19] 《思辨录辑要》,卷二,页十四。

 

[20] 上书,卷三,页十二下。

 

[21] 《桴亭先生文钞》,卷三,〈答杨亮闻论居敬穷理〉,页二三上——二四上。

 

[22] 上书同卷,〈答晋陵汤公纶论学书〉,页二四下——二五上。

 

[23] 《清代思想史》(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影印原刊本,2009年),页142-43

 

[24] 《桴亭先生文钞》,卷二,页四。

 

[25] 〈圣学入门书序〉,《确庵先生文钞》,卷三,页三四下。

 

[26] 同上,页三四下——三五下。

 

[27] 《国朝先正事略》,卷二八,,陈确庵先生事略〉,页一上。

 

[28] 同上,页二上。

 

[29] 上书,卷二七,〈张扬园先生事略〉,页二十上。

 

[30] 苏惇元纂订重编《张杨园先生年谱》,收入陈祖武点校《杨园先生全书》(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附录》,页1513-15

 

[31] 《杨园先生全集》,卷四二,《备忘》四,页11901196。不敬则杂,

 

[32] 上书同卷,《备忘录遗》,页1213

 

[33] 上书,卷五,页110

 

[34] 镜海论曰:“穷理居敬,宗法考亭,知行并进,内外夹持。无小无大,无粗无精,无一念非学问,无一事非学问。盖所谓言有教,动有则,昼有为,宵有得,瞬有存,息有养者是也。尝谓吾人自着衣至于解衣,终日之间,所言所行,须知有多少过差;自解衣至于着衣,终夜之间,所思所虑,须知有多少邪妄;有则改之,此为修身第一事。又谓实其心之谓诚,不敢不实其心之谓敬,无在而不实其心之谓一。”《国朝学案小识》(《四部备要》本),卷一,页五上。

 

[35] 雪堂撰有《徐俟斋先生年谱》,序云:“明季节义之风,以吴中为最盛,而志弥贞,遇弥苦,学弥醇,予所尤景仰者,莫如徐俟斋、顾亭林两先生。”引自徐枋《居易堂集》,黄曙辉、印晓峰点校(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附录,页525

 

[36] 〈与徐俟斋书〉,《愧讷集》,卷一,页四上——五上。

 

[37] 李炳南《论语讲要》(台中:台中莲社,2011年),页80-81

 

[38] 钱穆《论语新解》(成都:巴蜀书社,1985年),页42

 

[39] 见其《备忘录》,《杨园先生集》卷四十,页1084;卷四一,页1128

 

[40] 引自王成儒点校《许衡集》(北京:东方出版社,2007年),卷十三〈附录〉,页320

 

[41] 《思辨录辑要》,卷十三,页六。

 

[42] 王瑬〈陈先生瑚传〉,钱仪吉《碑传集》卷一二七,收入《清代碑传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本),页638

 

[43] 《确庵先生文钞》,卷五,〈尊道先生陆君行状〉,页十八。

 

[44] 《思辨录辑要》卷四有云:“讲学未有所得,是最苦事。既有所得,则讲学之乐,其味无穷。”页二下。

 

4f[45] 《桴亭先生文钞》,卷一,页五下。

 

[46] 同上,页五下——六下。

 

[47] 《思辨录辑要》,卷五,页十三下——十四上。

 

[48] 同上,页十二。

 

[49] 〈陈先生瑚传〉,页638

 

[50] 〈陈先生瑚传〉云:“两人忧天下多故,乃讲求天文、地理、兵农、礼乐之书,旁及奇门、六壬之术,时复弯弓横槊,弄刀舞剑,将以为用世具也。”

 

[51] 《确庵先生文集》,卷一,页十六下——十七上。

 

[52] 《居易堂集》,卷三,页58-59

 

[53] 上书,卷五,页119-20

 

[54] 《杨园先生全集》,卷四二,〈备忘录遗〉,页1200

 

[55] 《居易堂集》,卷首,页5

 

[56] 钱穆〈中国文化与中国文学〉,载《中国文学论丛》(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页37

 

[57] 〈通鉴纪事类聚序〉,《居易堂集》,卷五,页101106。按:此书已佚。

 

[58] 〈读史稗语序〉,《居易堂集》,卷五,页107。按:此书亦已佚。

 

[59] 彭定求〈朱柏庐先生墓志铭〉,《愧讷集》,卷十二附载,页一上。

 

[60] 〈辞诸子听讲〉,《愧讷集》,卷二,页二上。

 

[61] 同上,页三下——四上。

 

[62] 《思辨录辑要》,卷十八,页十二。

 

[63] 上书,卷十一,页一。

 

[64] 上书,卷十五,页八下——九上。

 

[65] 同上,页八。

 

[66] 〈陆桴亭学述〉,页23

 

[67] 《思辨录辑陆要》卷十五,页九。

 

[68] 〈西北治田书序〉,《桴亭先生文钞》,卷四,页十七下,十八上,十九上。

 

[69] 《思辨录辑要》,卷十一,页十四下。

 

[70] 《国朝先正事略》,卷二八,页一。

 

[71] 《确庵先生文钞》,卷二,页一上-——四上。

 

[72] 《国朝先正事略》,卷二八,页二。

 

[73] 《桴亭先生文钞》,卷三,页三十下。

 

[74] 《清代思想史》,页157-58

 

[75] 曹元弼〈诰授奉政大夫候选直隶州知州封君传〉,笔者所藏抄本。按:此文作于壬辰(1952年),时叔彦已八十有六,次岁即辞世。

 

[76] 《困学语》(道光二十五年刻本),卷首,门人朱黻、朱文治跋。

 

[77] 〈《广思辨录》序〉,《茹经堂文集四编》,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台北:文海出版社,1974年),第4辑,第33种,《茹经堂文集三、四编》,页1702(原刊本,卷六,页170

 

[78] 陈天倪《尊闻室剩稿》(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家书·一〉,页、977-78

 

[79] 以上诸条,皆见《郁氏家乘》(民国二十二年刊本,中华书局承印)。

 

[80] 以上所言,据蔡冠洛编著《清代七百名人传》(北京:中国书店,1984年,影印民国二十五年原刊本),页1563-66;及〈里山镇在发展中前进〉http://lsz.fuyang.gov.cn/2012/07/09/341413.shtml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