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衢作者简介:刘青衢,字天之,号松塘,男,西元1983年生,贵州瓮安人,同济大学哲学博士。研究方向:先秦儒学,宋明理学。 |
来源:作者惠赐《儒家邮报》
时间:孔子2564年暨耶稣2013年8月20日
由于古今中西历史和思想的交汇碰撞,典籍在流传过程中出现质疑与批判,本来是极其正常的文化、学术现象。但有些批判是正确的,有些批判却是错误的,对错误的批判应当重新拨乱反正。
袁伟时教授近作《中山大学的新“笑剧”》一文(以下简称袁文),对清代蒙学读物《弟子规》的批评,似乎就显得过于偏激而有失原书真义。予不揣浅陋,欲就自家早年阅读《弟子规》所得,比照袁文引用批判之章句,一一加以辨正,以还其本来面目。
【章句】事虽小,勿擅为;苟擅为,子道亏。物虽小,勿私藏;苟私藏,亲心伤。
【袁文】“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的专制时代,当然要事事请示尊长。不过,现代社会,尊重每个人的独立人格和尊严,平等相处,是不可逾越的原则;即使是未成年人也要逐步学会自主选择,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在宗法专制社会,为人子弟拥有私有财产,不但“亲心伤”,而且是犯法的!现代社会,任何人都有自己的私有物,连小孩都会有自己的私藏;个人财产是个人自由的基础,一切归公的苦头我们吃得够多了!
【辨正】“事虽小、勿擅为;苟擅为,子道亏。”曷意也?《弟子规》者,所以劝幼儿向善,令其顺天理良知而长也。人之初,其性虽天赋而善,然未自知,及为情欲所侵,气质变化,不辨善恶,不明是非,或有失足,则救之晚矣!是以,事虽小而善恶不可不察,物虽轻而礼义不可不明。岂不闻“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耶?长者在堂,举足可为法,使勿擅为,则规行矩步,知善之所向,恶之所辟,趋利避害,胡为不可?若擅为,不唯陷于万劫而不自知,亦增父母之忧,乱兄长之心,此大不孝也,非亏子道而何?袁文所谓“逐步学会自主选择”者,不亦有“逐步”之词乎?曷不言生而能“自主选择”也?
“物虽小,勿私藏;苟私藏,亲心伤。”曷意也?天生万物,其类虽殊而各有所归。其所归于此而不归于彼者,何也?天理之当然也。唯明天理之当然,乃明人世进退之节。彼小儿者,既无力自造其物,当知世间万物功不在我,无一可藏于己。若夫成长之食,取之于父母,当怀感恩之心;玩乐之具,共之于友伴,当执相谢之礼。岂可不问宜否而纳诸己,若此则与强盗何异也?况章句所言乃“私藏”,何谓私也?视物之有利而独享,不知公诸同好,此小人之怀也,非君子所宜。物非我有而私藏,则为盗;物为我有而私藏,则为吝。亲心何伤?伤其德也!袁文谓“现代社会任何人都有自己的私有物,连小孩都会有自己的私藏,个人财产是个人自由的基础。”言之谬也,财产者,何由而生?使以盗为,亦可私藏乎?
【章句】亲有疾,药先尝;昼夜侍,不离床。丧三年,常悲咽;居处变,酒肉绝。
【袁文】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药你得尝一口!亲长逝世,三年不准吃肉!能这样操作吗?21世纪的现代公民为人处世与17世纪圣祖康熙皇帝治下的臣民总有点区别吧?它谆谆教导:“人有短,切莫揭……扬人恶,即是恶;疾之甚,祸且作。”做个什么人都不得罪的好好先生,儒家先贤尚且所不齿;能把21世纪的大学生纳入这个“规范“吗?
【辨正】袁文出言即问“能这样操作吗?”对曰:何以不能?!三年之丧,古之常礼,治丧何道?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亲者有生我之大德,养我之大仁,安可倨而无愧?稍有感戴之心,事亲之仪,又何不能为?
“亲有疾,药先尝;昼夜侍,不离床。”何意也?亲有疾,则体弱气虚,未能乐于饮食。其药或苦、或温、或凉,不能急下,必先试之,预知其性乃可奉亲尝之,缓缓咽之,既舒且安也;何又不离床?盖亲有疾,则举动不便,荒于自理,如中夜有所需,病中有不测,旁无一人,谁与劳之?既为人之子女而作壁上观,虽禽兽亦不为也!又试易位而处,或念吾辈年幼之时,不慎而病,父母不亦如临大敌,心痛如燎?不特先尝其药,昼夜不离,尤恐稍有差池而殚精竭虑严防万一。父母之待我,何其赤诚无隙也?我讵不能以其心待之?
“丧三年,常悲咽;居处变,酒肉绝。”何意也?酒肉绝者,以悲于亲也;居处变者,守亲之孝也。是皆天理人情之所当然,未可轻弃也。礼以时为大,至若方今之世,三年之礼不存,因时变之可也。而此句深意何在?读者能不深玩细味之乎?夫礼者,所以经万物而序人伦,发仁义而成德性也。自天子以至于庶人,无不以之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行修言道,礼之质也。夫子又云:“人而不仁,如礼何?”此释外礼而内仁之义。所谓绝酒肉、变居处者,以示不敢忘亲也,其意在善修明德,仁义为本。仁者,人也,亲亲为大。岂有欲为仁人而不行孝悌者乎?袁文之谬,明也!
复次,又言“莫揭短”“莫扬恶”为“好好先生”,此愈不敢闻也。人非圣贤,孰能无短?遇短则揭,遇恶则扬,其自视以为圣人乎?虽圣人亦未尝轻责人也。舜也,其大知也与,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圣人之道也。又闻王阳明示诸生曰:“责善,朋友之道,然须忠告而善道之,悉其忠爱,致其婉曲,使彼闻之而可从,绎之而可改,有所感而无所怒,乃为善耳。若先暴白其过恶,痛毁极诋,使无所容,彼将发其愧耻愤恨之心,虽欲降以相从,而势有所不能。是激之而使为恶矣。故凡讦人之短,攻发人之阴私,以沽直者,皆不可以言责善。”阳明之教可谓溥博渊泉者也,乌为不察?又闻王船山解易道曰:“君子体坤之德,顺以受物,合天下之智愚贵贱,皆顺其性而为之,不以己之所能,责人之不逮也。”此乃厚德载物之精义也。
【章句】非圣书,屏勿视;敝聪明,坏心志。
【袁文】立志要办一流大学的中山大学,给新生上的第一课竟然是要他们一心只读圣贤书!我不知道主事先生有没有想过,如果学用一致会带来什么后果?光说不练,又会在学子的心灵中刻下什么?
任何时候,尊长特别是圣人的教导是不容怀疑的。白纸黑字,明明错了,也是你的理解有问题;其中蕴含着凡夫俗子难于领会的微言大义,独得天机的宣教士会巧为粉饰,指点迷津,小民相信和执行他们的指示就行了。
【辨正】袁文谬也,窃以为主事者大可赞,是君实乃智者,知一流学府非施圣贤之教而不能有成。袁文“学用一致”之虑,盖不察圣学体用之道故也。圣人之教,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天地者何?圣人之与参也,然则,圣人之言,不亦大乎?
“非圣书,屏勿视;敝聪明,坏心志。”何意也?欲知斯句之真义,必先知圣书为何物?圣书者,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言也。此言者何?明天之所以为天,人之所以为人,物之所以为物,阴阳动静,天理人情,又察其相偶之际所应持之则也。其则何?明德亲民,尽心知性,修己安人,成己成物,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万古不废之理也。或曰:既如此,则胡为不守?此亦袁文之所疑也。盖天生万物而不齐,良莠杂之,有圣人则有禽兽,有君子则有小人,有圣书则有邪书,然唯圣书为能化人以善,邪书则诱人以恶也。夫子云:“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其是之谓乎?!
人欲聪明,必自克其私,必自正其恶,必自去其忤,若夫墨子之兼爱而无君无父,商韩之弱民而无仁无义,近世之怪力乱神而义理不辨,则何善之有?或难曰:圣书之外,恐非尽为邪说,皆勿视耶?此又未尽然也。若诸礼、乐、射、御、书、数之类,乃辅道之术也,圣人亦必学焉,而况末学后进者乎?所谓“夫子焉不学”“博学于文,约之以礼”是也。后世因时变化之书,天文地理,格物致知,但不违道,亦可观之,要在不自为沦堕可也!
袁文复责圣人之不容疑,此亦何理也?又何见于圣人之言哉?孔子未尝自圣其说,谓不可疑,其与七十子之徒讲学论道,因材施教,每有弟子疑而诘之,甚或相辩,焉谓不可疑也?阳明子虽教诸生当忠告而善道,亦曰“诸生责善,当自吾始。”圣人何曾不容疑也?然如前之所言,天生万物,或有不齐,伊尹所谓有先知后知者也。夫以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乃仁人忧匹夫匹妇不被圣人之泽,不避横逆,铁肩任道,当仁不让,此诚济世之怀也。拜谢其尤未及,何相讥为?若有颟顸者出,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则灾必及其身者也。
噫,言至此而可止乎!观其文则知其人。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袁先生当世名家,然于儒学之龃龉深矣。不才鄙陋,岂敢唐突大雅?唯本平正之心,略抒愚见,以求稍明前人之原旨而已!
袁伟时先生并未对《弟子规》作出整体批评,只涉及如上引用的几句(这也是一般批评者经常攻击的章句,具有典型意义),因此,本文亦只针对这几句进行驳正,不及全书。
平情而论,《弟子规》虽产生于清康乾之世,所言大体本于儒家思想,尤其是对《论语·学而篇》孔子言:“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凡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一段的发挥解读,具有普遍性的教育价值。有人认为,此书过于强调孝道,甚至是愚孝,压抑了自由、平等、独立之人格,不适合现代文明。这种观点未免大而无当,细读章句,切己体贴,便知现代社会多少自私、放纵、邪恶的人格和思想,也正是假借自由、平等、独立之名而大行其道。如得《弟子规》针砭一二,或可执两端而用其中,通古今中西之变,求其放心,复其本性,而不失为正人。本文首尾用白话,辨正用文言,亦欲效通变古今之志而已,幸勿为怪。
责任编辑:葛灿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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