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涛】国学的定位与经学、史学

栏目:演讲访谈
发布时间:2013-10-24 17:0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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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涛

作者简介:梁涛,男,西历一九六五年生,陕西西安人。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副院长,《国学学刊》执行主编。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山东省“泰山学者”特聘教授。 中国孔子研究院高级研究员,文化部“孔子文化奖”推选委员会委员,孟子研究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荀子研究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主要研究中国哲学史、儒学 史、经学史、出土简帛等,出版《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孟子解读》、《儒家道统说新探》等,其中《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获多项人文社科奖。入选北京市社科理论人才“百人工程”,中国人民大学“明德学者”,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北京市“四个一批”社科理论人才等。


 

国学的定位与经学、史学

作者:梁涛

来源:作者惠赐《儒家邮报》

时间:孔子2564年暨耶稣2013年10月22日

 

 

 

零五年人大成立国学院,开始了对国学教学和研究的实践和探索。在当时的情况下,只能是从文学、历史、哲学学院中各抽调几位老师来组成国学院。国学院成立后,自然就按着文史哲的路子往下走,哪一方面缺人,就找哪一方面的人。但是经过一段时间后,就面临一个问题:国学与文史哲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从历史上看,国学似乎只是文史哲等现代学科建立之前的一个过渡阶段,文史哲建立、成熟以后,国学也就逐渐解体,让位给文史哲的现代学科了。那么,现在既然已经有了文史哲,而且实践了近一百年,为什么还要重提国学呢?去年这个问题变得比较突出和尖锐,当时我们申请国学学位为一级学科,花了很多时间去论证,在报纸上也做了宣传,但最后还是没有通过。李学勤先生对国学院的工作一直很支持,他参加了专家组的投票。他对我说,你们在学理上要进一步论证,一定要搞清国学的性质与对象。当时国学院提了一个口号——“大国学”,“大国学”有特定的内涵,即我们研究的对象不限于汉民族文化,还包括其他少数民族文化,比如,国学院对西域少数民族文化就做了很多研究。所以“大国学”的口号是非常有意义的,至少可以避免汉文化一元中心的偏颇。但是有学者对我讲,他最反对的就是“大国学”,认为这就是要颠覆文史哲的学科体系。这其实是一种误解,是将“有容乃大”的“大”误解为“大而全”的“大”。不过这也提示我们,国学的范围如果过大,好像无所不包,把文史哲都要包进来,那就一定会遭到别人的反对,在学理上也难以成立。所以我们认为,国学要健康发展,一定要处理好与文史哲的关系。国学不等于文史哲的简单相加,国学院也不等于文史哲研究院——山东大学就有文史哲研究院,国学应该把自己定位为文史哲的补充和完善,这样可能比较合适。今年我起草了一个报告,黄朴民老师又作了补充、完善,送到学校了,讲的就是这个思路。学校也是支持的,当然具体怎么做还要进一步探索,也希望能听到各位学者的意见。

 

在我看来,我们今天之所以谈国学,首先是对文史哲等现代学科的反思与检讨,如果文史哲已经很完善了——“尽美矣,尽善矣”,那么,就没有必要搞国学了,国学院也不必成立了。但如果说文史哲的学科体系还不够完善,还有种种不如人意的地方,那么,国学就显得很有必要了。经过一百年的实践,我们今天回过头去看,应该说文史哲的学科体制并非尽善尽美,比如说传统学术的一些重要内容无法放进文史哲的学科体系中去,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经学。经学在传统学术中可以说是最重要的,支配了中国人的思想几千年,对中国文化的发展产生极大影响。但由于没有相对应的学科,只能将其分割,《周易》放进哲学系,《诗经》放到文学系,《春秋》放到历史系等等。刚才常森教授的发言对我很有启发,他分析《左传》中的文学因素、历史因素、经学因素等等。其实,《左传》就是《左传》,古人围绕《左传》的研究就是一门独立的“《左传》学”,如果将其放在经学之中,它就有了自己的位置,你可以从文学、史学的角度去研究它,但它并不等于文学、史学。这样一来,关系就理顺了。还有,我们现在讲和国际接轨,可是国际上的学科设置也不只是文史哲,西方大学除了文史哲外,一般还有神学和古典学。神学主要对应的是希伯来传统,古典学对应的是希腊罗马传统。所以说,如果要和国际接轨的话,我们并没有接得上。增加了国学,反倒是接上了这个轨。从这一点看,国学可以对应西方的古典学,叫“中国古典学”,简称国学。其中经学无疑是一个重要内容,此外还有子学,子学本来也是一门独立的学科,现在也被拆散了,将其归入国学是非常合适的。国学院也有国史、国文这些内容,但一般来讲,我们更强调文史的交叉和融通,做的是文史之学,与一般文学院、历史学院有所不同。顺着这样一种思路,我觉得可以把国学的性质、对象等讲得更清楚些,学科的合理性也多一些,也更容易被人接受。当然在具体的操作中,还有很多需要探索的地方。

 

去年我们召开了第一次经学会议,在讨论会议的主题时,我与黄朴民常务副院长还有杨庆中——他是我们国学院经学所的所长——等人商量,希望能加上“价值信仰”一条。大家认可了这一想法,所以第一届经学会议就叫:“经学:知识体系与价值信仰。”在座的学者中有几位也参加了那次会议。为什么要加上“价值信仰”这一条?因为它决定了国学院经学研究今后的走向。如果我们把国学仅仅看作是一套知识体系,是国故,是历史上发生过的一些事情,与今天已经没有什么关系,那么,我们的研究可能就是整理国故式的,是周予同、朱维铮式的,这是一种研究方法。台湾中央研究院有研究经学的,我感觉他们也是这样一个方法,当年傅斯年在《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说,那些把仁义礼智同历史学、语言学研究混同在一起的,“绝对不是我们的同志!”一句话,把仁义礼智这些中国文化的核心价值观一笔抹杀了,这种经学研究恐怕不是我们所要选择的。在这种研究方法下,经学研究只能是琐碎化,你去看看“中研院”编的那些刊物,很多是没法看的。一号人物研究完了,二号人物也差不多了,只能去研究三号了,有些文章看了题目根本不知道是在讲什么。那边一些学者来这里做报告,也有这个问题,讨论的内容很琐碎。但假如我们认为经学对今天的中国人依然有精神价值,依然要发生精神关联的话,那就应该是另外一种研究方法了,这就涉及到中国文化重建等一系列重大而复杂的问题。所以我当时极力主张,要把价值信仰这一条加入经学研究的议题中去。

 

但是我这样主张的根据是什么呢?经学毕竟被打倒这么多年了,已经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你有什么信心要将其重新请回来呢?我当时主要是基于以下两点考虑。第一,几乎所有古老的民族都有自己的经学,犹太教有旧约《圣经》经学,基督教有新约《圣经》经学,伊斯兰教有《古兰经》经学,印度教有《吠陀》、《奥义书》经学,还有佛教经学——以后传到了中国,甚至日本也都有神道教经学。这些民族都有自己的经学传统,这些经学传统在其社会发生现代转型之后,在今天的世俗社会中依然发挥着作用,依然与其民众的精神生活存在着关联。你到美国、欧洲走一走,就能感觉到这一点。前些时间我碰到成中英教授,成中英教授刚刚访问以色列回来,他讲了一件事情。以色列在建国之初,有二百个拉比,国家给予支持,有很高的地位,现在发展到一千多。这些拉比精通自己的经典,分散在不同的社区,有较高的道德威望,对民众有一种示范作用。这就是一种活的经学传统。但是几大文明古国中,唯独我们把自己的传统被完全摧毁掉了,经学不再发生作用,与民众的生活完全没有了关系。那么,我们以这样一种激进的态度对待自己的文化,包括经学传统,到底是合理还是不合理呢?我想对于这个问题,可以从后果去看。如果经学传统被摧毁后,人们生活得更幸福了,精神境界提高了,社会更有序了。那我们可以说,当初激进主义的做法有他合理的地方,至少我们可以接受这个结果。但如果情况正好相反,人们的生活不是更幸福了,而是更迷茫了,道德素质更差了,社会更加无序了,那么我们就要对激进主义的做法进行反思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正是后一种情况。反传统最激进的是十年文革,而中国人最受煎熬的也是这十年。现在社会上兴起国学热,也正是对以前自我否定的一种反拨。当然,经学也有一个与时俱进的问题,有一个自我转化的问题,这就需要有经学家、思想家出现了,需要有郑玄、朱熹、戴震这样的大经学家出现,这恐怕才是我们国学院的目标和方向,是我们要承担起的责任。从这一点看,我们今天重提经学,自然应包含价值信仰的问题。

 

另外,我当时提出价值信仰的问题,与我前十几年的研究也有关系。98年我到社科院的时候,姜广辉老师正在主持《中国经学思想史》的研究计划。《中国经学思想史》前后写了十三年,今年四卷六本终于出齐了,我也参与了这套书的写作。十三年的研究,我们的结论就是两个字:一个是“根”,一个是“魂”。“根”,是说经学是中国文化的根。“魂”,是说经学的价值是中国文化的魂。一个民族不能没有根,更不能没有魂。但我们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恰恰是掘了自己的根,丢了自己的魂。一个民族丢了根,没有了魂,一定活得很痛苦、很迷茫,感觉不到希望的。所以我们今天所要做的,就是要重新培养自己的根,找回自己丢失的魂。

 

基于上面的考虑,我认为国学院的经学研究一方面在知识、学术的层面上,应该有很高的标准,应达到国内、国际的领先水平。目前可能还做不到,但这应该是我们努力的一个目标。另一方面,国学院的经学研究还应承担起了一个更大的任务,即经学的重建,重建中国人的核心价值观,重新使经学与中国人的精神生活发生关联。这个任务可能更为艰巨。我前些年对五经的研究比较少,更多集中在四书上。今年七月十号,杜维明先生在北京高等研究院搞了一个小型经学研讨会,请了三个人做主题演讲,姜广辉、王中江和我——当时《中国经学思想史》出版不久,我们三位都是这个课题组的成员。我讲的题目是“新《四书》的提出及其意义”。 其实这个题目我思考的还不是很成熟,也许过几年讲更有把握。但是之所以要讲,就是要表明我一个态度。我们不仅仅是在研究经学史,不仅仅是把经学当成一种知识体系,同时我们还在建构当代的新经学,建构中国人的精神信仰。我提出的“新《四书》”就是要做这样一项工作。我认为传统的四书不能反映早期儒学丰富的内涵,一定程度上是将其窄化了,由此产生种种问题。我说的“新《四书》”是指《论语》、《礼记》、《孟子》和《荀子》,希望通过对其创造性的诠释,特别是统合《孟子》和《荀子》,建构当代的儒学体系、经学体系。我当时要表这个态。我报了这个题目后,姜广辉先生问我:“你有把握吗?”我说:“有把握要讲,没有把握也要讲。”我讲了之后大家反映还不错,杜维明、姜广辉两位先生都对我说:“你讲得非常好。”

 

今年经学会议题目是“经学与史学”。 其实经学与史学关系的问题,在去年的经学会议上已被提出来了,有很多讨论。大家关注的焦点是,经学之为经学的根据是什么?经学不同于史学的地方是什么?近代以来“夷经为史”是不是合理的?我们今天讲经学,又如何确立经的地位呢?这其中涉及很多复杂的问题,需要我们去思考、研究、探索。根据我不太成熟的想法,经学之为经学,从学术史上看,恐怕有两点。第一,三代是理想社会。“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五经》记载的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等圣王的事迹,是三代理想社会的典章法规、制度成法,这与后世的“相斫书”是不同的。古文经学多倾向这种看法。再一个,《六经》经过孔子的裁定。所以经之为经并不在于其本身,而在于孔子所赋予的“义”——“其义丘窃取之也”。就五经本身来看,《易》本不过上古时代占筮之书,《书》是古代帝王誓诰之记录,《诗》是流行于民间之俚谣及朝廷之乐章等,这些都还不能算是经。然而孔子出来后,利用此等古书,以阐明自己之教义,而附之以意义,这样才产生了经。这往往是今文学家的看法。然而这两种观点近代以来都受到极大的挑战。首先是古史辨派,他们认为上古历史是层累地构成的,尧舜禹汤的历史都是后人伪造的、叠加上去的,是虚幻不实的。根据顾颉刚先生的考证,禹是一条虫,那么比禹更早的尧舜又是什么呢?顾先生虽然没有讲,但可以想到,一定也是子虚乌有先生。当时的日本学者,比如白鸟库吉就有“尧舜抹杀论”,认为尧舜在历史上是根本不存在的。所以古史辨派是通过否定三代历史,进一步否定儒家的三代理想。如果儒家的理想是建立在一个根本不存在或者虚幻不实的历史上,在当时科学主义的眼光看来,自然就失去了合理性。再后来,五种社会形态理论的传入对儒家经学也有很大冲击。按照五种社会形态理论,夏商周三代是奴隶社会,是一种落后的社会形态。周公不过是一位大奴隶主,不仅不是什么圣人,反而可能是反动的。这样以来,儒家推崇三代、周公可能就是在开历史倒车,是复辟、倒退,儒家经学的权威也就被消解了。

 

所以我们今天讨论经学,首先遇到的就是经学与史学的关系问题,是历史观的问题。只有搞清这个问题,才有可能对经学重新定位。可以说,这是经学研究的基础问题。对于历史观或历史哲学,我没有专门研究,在座的是这方面的专家。我想提几个问题,供大家思考,也向大家请教。第一,儒家三代理想社会的观点,在今天应该如何去理解?其实当时的儒者也认识到了,三代在物质生产方面是远不及后世的,所谓三代理想社会主要是针对“德”而言。三代以下,人们的道德精神退化了。对于这样一种“退化”史观应该如何去评价?它有没有某种合理性?与之相关的另一个问题是,线性进步史观是不是唯一的?在西方,随着对现代性的反思,线性进步史观越来越遭到人们的检讨和反思。在进步史观下,必然是厚今薄古,“古”是批判、超越的对象,不可能对“今”有指导的意义。可是在儒家那里,“古”不仅仅是一个时间的概念,同时还是一种价值和意义的来源,“古之人”、“古之时”往往表达一种理想、合理的状态,对“今”有一种指导的意义。我们今天讨论经学,就必然要重新审视“古”“今”的关系,在“古”与“今”之间对经学重新定位,既发扬“与时偕行”、“人能弘道”的主体精神,又避免现代人的傲慢,对古人及经典保持一种尊重甚至是敬畏。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发表

 

责任编辑:李泗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