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民】吾在道场即在 —与友人论学并兼告世之同道书

栏目:当代儒林
发布时间:2013-10-30 19:4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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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民

作者简介:张新民,西历一九五〇生,先世武进,祖籍滁州,现为贵州大学中国文化书院教授(二级)兼荣誉院长。兼职贵阳孔学堂学术委员会委员,国际儒学联合会理事,尼山世界儒学中心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明史学会王阳明研究会副会长。著有《存在与体悟》《儒学的返本与开新》《阳明精粹·哲思探微》《存在与体悟》《贵州地方志考稿》《贵州:学术思想世界重访》《中华典籍与学术文化》等,主编《天柱文书》,整理古籍十余种。



吾在道场即在

——与友人论学并兼告世之同道书

作者:张新民

来源:作者惠赐本站

时间:2013年10月30日

 

贤者责善,惠我良多。而闻善言则当拜,故先施礼致谢也。

吾受性不敏,处世愚暗,不妄交游,然幼承庭训,每知自爱,时以愚钝自守,而于辞受进退之间,亦略知抉择。要在免去黜辱,汰除鄙吝,善养真性,维护尊严。故常战战兢兢,戒慎恐惧,砥砺气节,助长元气。而一息尚存,则曷敢怠慢乎?又痛感中国文化飘零风散,思有以振起以复兴,证明大道尚在,人心未死。人群社会一日存在,文化真义即一日不可磨灭。乃发心创办书院,绵延一线文化命脉,赖天不丧斯文,虽历尽艰辛,而终克有成。如兄所言,余之执掌书院,一日在位,即有一日之责。盖弘道之任,本于苍昊之命,源于性分之责,曷敢一日怠慢,岂能一刻懈缓邪?

虽然,处今日权欲功利熏天之社会,若道常屈而不能伸,势则以邪害正无有宁日,人心一皆以利害得失为转移,而己之一身复不能自作主宰,则吾侪当从道抑或从势耶?答曰:必以道也。从道以抗势,方为真豪杰、伟丈夫也。盖昭明灵觉之心,不可有一毫染污也;光明磊落之人格,不可一日受玷也。凡天之予我者,皆神圣而高尚也,凡外之铄我者,皆可蔑而弃之也。故余已决定退出体制,转入民间,孤守书斋,刊落繁华,返本素心,以见道之尊严不可斲伤,凛凛元气不可或缺。君子进退出处,无非守道明礼。处身有道,涉世有道,信友有道,方为君子也。而善者可欲,恶者可恶,去取之间,亦有大道存焉。率性而行,则无往莫非道。天心可鉴,兄当垂察。

儒家之学说,本为救世,虽衡以其他宗教,亦极富超越之精神,然终不离历史文化,力求立德、立功、立言,思裨益社会秩序,增长人类福祉,而家国天下,担荷一身,不敢片刻忘怀,出世入世,实已浑然一体。故理想虽高远,工夫则踏实;人格极超拔,言说则木讷。而可毁坏者,器世间之一切存在;不可毁坏者,本心怀抱之价值理想。凡外显者皆为迹,内持者方为真。圣门工夫,诚敬两字最为吃紧,而所谓诚敬云云,即价值理想终始不渝之谓耳。

然道虽长存而时或晦明,理虽不磨而必有隐显。圣人救世,必内外打通。外部世界纵然晦盲否塞,内部世界亦一派光明洁净,则道不行于此时此地,仍将行于彼时彼地,则内与外不可跼蹐一时言,而待后王之义乃可于焉成立。至于喜怒笑骂,忧患哀乐,皆不累空明之本体,而必期其活泼发用也。心之流行,无物不周,取一遗一,皆未臻究竟乎?

仁乃心之本,心则虚明灵觉,涵摄万有,包举巨细,如黄宗羲所言:“盈天地间皆心也。”盖一体之仁,无人我之间,无物己之隔, 本来即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倘以为心(良知)可用于修身,不可用于社会,难涉文化制度,妄设域畛,盲加界划,则未免自小心量,昧于心之全体大用矣。即如兄所言之黄老道家、法家、西方哲学、政治、社会、法学,若无心之包容吸纳,不开拓无量之胸襟,又岂能扩充吾儒门庭,广取制度建构凭资,而裨其上符天道,下合民心,非特生命得以完善,即天下亦臻太平乎?

虽然,本体之心为一,发用则可开出二门或多门。仅就一心开二门言,大要不外乎道德与知识,前者成就一价值之世界,后者成就一知识之世界,然又不可截然二分,皆归诸人之完整之生命。而价值为大体,知识为小体,从其大则必不遗小,从其小则难免不遗大。故曰:大者既立,小者必不能夺。最要者则为心体之全然洞开,大小并举,内外合一:以言社会,则当尽力祛除社会之不公不义;以言文化,则当发皇其真精真髓;以言政治,则当使不正返归于正。吾儒可用于制度建构之资源多矣夥矣,然皆为仁心悲情外化之表现。以仁心成仁政,斯乃吾儒一贯之旨也。人必先光大其公正之心,公心、仁心、学心合并为一片,然后才能遍摄人类之智慧,包融人类之经验,而后调动一切知识,建构良善秩序。至心性光明冲云破雾而出,人间社会始如春阳暖人,贝多芬之欢乐颂亦可高唱不绝矣。故吾虽言一心开二门,然仍以德性之知为第一义。若无德性之真知,用亦浅乎不足道。一如阳爻画奇,一也;阴爻画偶,二也。夫一虽寂然,必成万变;万变错综,必归诸一。一多配合,乃成世界,斯义甚大,知者谁何?仅凭数言岂能尽蕴,遂不能不仰天长叹欤。

兄以“一门深入”归诸佛门,判定非吾儒所有,此言似亦未允。盖凡学皆有统类,统类则归本于一心。故一不害多,多必归一,否则门庭虽广大,必陷于支离杂乱也。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殊途,一致而百虑,则“一”之为义,曷可轻忽哉!而“吾道一以贯之”云云,实为孔门授人心法。良由“一”乃仁之本体,“贯”乃仁之起用。仁乃众德之全,不可不为一;贯则可统万汇,一本于心德。曰忠、曰恕、曰孝、曰悌,曰礼、曰义、曰廉、曰耻,皆不离于一心,归本于仁德。心法虽一,用则万殊,应机淑世济众,万变不离其宗。千圣相传者,皆此一心法,衡以允执厥中大义,不过善用不善用耳。一门深入者,实乃识仁之方也。知博求而不知一贯,于义未免有偏。而天命之性,发而中节,虽不离于一心之妙用,必可流贯于宇内,倘求其辞同字近,则无异于刻舟求剑矣。

心之流行也,虽周廓万物,然仍物各付物,回归心之本体,则浑然一性也。而欲尽心之全体大用,则即物以穷理之义,又岂敢一毫放废乎?凡生民之休戚,社会之良窳,政治之治乱,乃至山川草木之微,天地万物之广,皆无不本之一心以穷之。矧制度之损益完善,最为吾儒关怀之所在,必思其有以落实,又曷能不汲汲介入哉!而格物穷理,积累既多,必融会贯通,一本之道,亦不期然而至,则处善自安,循理自乐,均无不自得,方可谓入道耳。故苟能利美天下,虽万死不辞,则吾儒之真精神,遂能再白天下。而人生此世俗世间,亦不再庸鄙浅薄无聊矣。

虽然,诚如兄引朱舜水之言,明屋之覆,究其原因,无外二条:一曰政治腐败,一曰学术虚伪。噫!今日世界之大坏,较之舜水当日,奚止百倍千倍。故内必救人心之陷溺,复本心之同然,去其私欲小我之障蔽;外当重建政冶秩序,堵塞私意小智之来源,彰显至大至公之精义。然无论内外,皆必以仁爱做根,方不失吾儒一贯之旨也。故一切之方法,种种之实践,一皆以此为鹄的。而根既深厚,复得文化之护养,则必至花茂果硕矣。否则人心既死,种性亦坏,如焦根烂芽,欲求其抽干发枝,则渺无可得。然今日之社会,岂止龚自珍所感慨之万马齐喑,不啻为一禽兽之世界也。良由人皆隔于形骸,蔽于私欲,利害相攻,忿怒相激,无不骛财贪色,戕物圮类。人欲炽肆,天理放逐;声(music)色(sex)喧嚣,本心昏蔽。如若深察今日文明秩序建立之基础,不过迷思与习气所成之共业而已。呜呼!耳目濡染,尽皆势利。吝者愈吝,庸者愈庸,邪者愈邪,贪者愈贪。教化大义,丧失殆尽;风俗浇薄,古今罕见。即吾人所置身之世界,本应谋道之机构,亦一变为谋食之衙门,上下交征于利,乱相则层出不已也。人心不古,泥沙俱下,裹夹混涿,戾怪滋萌。吾侪如委曲牵就,含垢纳污,不过助成恶迹,增长秽行而已。自负甚高,视事过易,语粗气大,矜诞无当,亦人生大病,不可不戒也。故吾之退出体制,亦缘于目击伤心,惕厉时弊,遂宁可边缘,甘处寂寞,以维护独立之意志,自由之精神,不与瓦砾同在,难共鸟兽同群。清之与浊,决然不可淆混。学问之道无他,必成全天赋之性,心志粹然纯然,方为第一义也。

吾家数代积德,累世文献,手泽犹在,绍述事大。吾虽不敏,悃于无才,然亦略知掇拾遗言,承接德音血脉。斯亦天命下贯之责,岂可过于分析乎?吾一生读书,深知古人从不欺吾,欺吾者皆今人,遂乐于与古人为伍,而不轻接今人。然虽如此,俯仰今昔,仍自信绝学不废,来兹可昭,有形之道场既己毁弃,无形之道场永存。而吾身处何处,道场即在何处。惟非道弘人,乃人弘道,如兄大札所示,当以尽己为亟,勿以道丧为忧。故曰:悉檀建化事大,退未尝不是进也。共勖勉哉,共勖勉哉!

                        

西历二零一三年十月十七日止叟谨撰于水心溪梦馆之得起乐哉


责任编辑:李泗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