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在吾国”与“道在己身”
作者:马吉照
来源:作者惠赐《儒家邮报》
时间:孔子2564年暨耶稣2013年11与3日
大概很多人都会认同陀思妥耶夫斯基借他的“旧我”沙托夫说出的话:“如果一个伟大的民族不相信真理只在于此,如果它不相信只有它才能而且已经被选定靠它自己的真理使每个人上进并得救的话,那么它就立即成为人种志的材料,而不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民族。一个真正伟大的民族永远不能甘心于它在人类事业中扮演一个重要角色,而是经常地和专门地扮演主要的角色。”(转见于王康《俄罗斯的启示》)
王康先生同一宏文中还引述塔雷斯·亨札克在《泛斯拉夫主义或大俄罗斯主义》中提到的黑格尔关于文明史发展的协调性观念,即在不同时期,某个民族在文明发展方面被赋予了揭示绝对精神的使命。
把这两段话加以综合,主要意思可以表述为,就如同相信“江山代有才人出”一样,相信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伟大民族轮流主宰人类发展的大方向,并贡献最重要的精神价值,承担导引人类文明和“人间正道”的关键责任。能负起此责任并有此自信的民族,才是伟大的民族,否则它将消亡、同化于其他真正伟大的民族,它所创造的文明将成为历史陈迹。
放眼历史,虽然绝不能把人类文明史简单归为各伟大民族的轮流坐庄,但各大文明在不同时代消长起伏,伟大民族在历史舞台上尔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数百年,却是事实。依此,假如西方文明不能尽善尽美,不能解决它自己产生的所有问题,从而像福柯说的那样标志历史的终结,那么未来必有别的伟大民族出来“扮演主要的角色”。
当今世界,不认同或不甘心认同西方社会已掌握终极真理者大有人在。
在中国,党和政府在很多方面经常作出不认同西方的表示,儒家知识分子和所谓“左派”,也都在西方文明所提供的未来之道(如果他们还有解决之道的话)以外各有期待。
这些中国人当中,有的对于中华民族将在未来世界扮演主要角色(而非止重要角色)一点,有比较清晰的认识和明确的自信,有的有一些思考和信心,却还不够清楚和自信,但他们在瞻望人类未来的时候,至少认为有“道在吾国”的可能和希望,这是一个基本的判定。中国共产党和民间的左派思想家,作出此一判定的依据和信心大概来自他们对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的理解(显然已经与革命年代如早期共产党人和共和国初期的共产党人所理解的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有了很大不同)。儒家作出此一判定的依据和信心,来自于我们对中国人和中国文化的基本判定,即认为中华民族是优秀的民族、中国人基本上是美丽善良的中国人而非丑陋自私的中国人、以儒家为主干的中华文化传统是充满伟大智慧并可以因应世变、可以在巨劫巨难中浴火重生,焕发生机和创造力的活的现代文明而非专供研究和缅怀的历史材料。
共产党、“左派”和儒家,各持不同的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如果真的是道,在最高处很可能是一不是二。有一点儒家可以如是说,其他人可能会坦然承认也可能不愿意承认——包括共产党精英、民间左派知识分子在内的绝大多数中国的思想者,虽然贴上了不同的标签,作出了不同的主张,但两三代前的祖辈莫非儒家,而今每个人身上都携带着儒家血缘和文化的双重基因,大家共同继承、发展着儒家的精神,探索、实现着前辈的目标和梦想,并且面对的是共同的现实,求解的是共同的难题。既有如此多相同,诸家便不是水火不容、你死我活,也不是互不相干、各行其是,而只是分头行动,分头探索,而且未必不可相融。例如共产党承认执政纲领中有传统文化的深厚根基,提倡继承和发扬优秀传统文化;如当代儒家提出的“儒家社会主义”。
只有全盘西化派可能除外。他们身上的传统基因也许消灭得比较干净。以夷变夏不是前辈中国人的梦想。
大道很可能是一不是二,所以我们不是刻意要存中西之畛域。我们既无法从西方的思想和宗教中安顿内心,也无法靠移植发达国家的社会模式来安顿自己的社会。于是这个畛域天然客观的存在。
既然畛域存在,不妨各行其道。究竟谁是正道,且待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开篇所引黑格尔关于“在不同时期,某个民族在文明发展方面被赋予了揭示绝对精神的使命”的理念,是理性的逻辑的揭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论断则是感性的励志的宣言,两者都支持各民族应各自树立,追求真理,自信将在人类事业中扮演主要角色。
不妨各行其道,也因为没有人、没有哪种思想可以一统江湖。在世界,西方文明做不到;在中国,文革时期都没能完全做到——否则便没有近年来儒家的继绝和再生。中华文明已经剥极而复,否极泰来,并且方兴未艾。未来的政府,要么更主动、更大程度地融合儒家恢复道统,要么支持或静待儒家在民间的兴起与兴盛。
我们清楚当今儒家影响甚微的现实,同时真实感受着成长与进展:
半个世纪前,百年来儒家之噩已造其极,硕学大儒或死或辱,民间传统连根弃绝。
二十多年前,当蒋庆先生在南国一隅“私心窃望孔子王心长存于诸夏,洙泗圣学不绝于今日”,孤独写作《公羊传新论》之时,当吾师邓小军先生分两步走,以《唐代文学的文化精神》《儒家思想与民主思想的逻辑结合》两部卓著分证中国文化的价值和历史进步作用、中国文化和现代文明可以一脉相连这两个心得之时,他们平日所思所想无人可以交谈,彼时在内心建立起中国文化信仰,以儒生、儒者自任的人放眼中国大陆或许还没有几个。
而今,儒家知识分子已成为思想界引人注目的群体,民间的“国学热”和少儿读经运动蓬蓬勃勃,有不断深入推广之势。外部环境亦间有可喜的改善——2011年中共十七届六中全会《决定》宣称党从成立之日起,就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忠实传承者和弘扬者”,尽管大胆造史,但也反映了承认传统、改正前愆的良好意愿(在绝对弃用罪己诏的时代,甚至可以视为包含了检讨)。
今日之形势,正如我在读蒋庆《儒学在当今中国有什么用》札记中所描述的,老一代人(也是正掌握国家权柄的一代)在成长时期所接受的教育和宣传中,儒家文化基本等于封建和腐朽落后,天经地义要被打倒;中青年所受的教育和宣传已经不同,他们的一般认识是四书五经都是传统经典,其中有糟粕,但主体是精华和宝藏,大人虽然没学过,孩子应该学;而小学和幼儿园里,诵读儒学经典已经比较普遍。
二十年以后,跟儒学及传统文化似有血海深仇而不共戴天的人多已仙逝,彼时的老年人普遍尊重儒学和传统文化的经典地位,中青年人则是童年普遍读过一些基本经典的,他们整体上对于儒家及传统文化,比现在的中青年了解更深,感情更近,他们中成为儒门子弟的,更将水涨船高般的比今天人多势众,儒学造诣更高,可以动员的社会资源更大。
我们的信心正在于此。
必须相信自己的道是未来大道,才能信仰这个道。道的落实在人。相信道在己身,才可能为他人传道、授业、解惑。
以生产和消费物质产品的能力为检验成败标准,以“弱肉强食”为最高原则的世界是动物性的、堕落的世界。只存物欲、奉行动物法则的人生不值得过。西方在近代的胜利是力量的胜利,也即动物性的胜利。这无疑是西方无比炫丽的成功,却未必是人类的终极正道。
人不可行动物之道。人类不能无道。
道是希望。
中华民族怎么可能不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如果我们不能认识和承当俄罗斯人妥思妥耶夫斯基所说的那种伟大民族应有的价值与责任,五千年辉煌灿烂的文明、百年来的先烈为革命奉出的性命和鲜血,在当下与未来,便全等于零。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发表
责任编辑:李泗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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