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东海】儒眼看“世说”——兼评刘强《世说新语—有竹居新评》

栏目:快评热议
发布时间:2014-01-04 23:5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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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东海

作者简介:余东海,本名余樟法,男,属龙,西元一九六四年生,原籍浙江丽水,现居广西南宁。自号东海老人,曾用笔名萧瑶,网名“东海一枭”等。著有《大良知学》《儒家文化实践史(先秦部分)》《儒家大智慧》《论语点睛》《春秋精神》《四书要义》《大人启蒙读本》《儒家法眼》等。


 

 

儒眼看“世说”

——兼评刘强《世说新语—有竹居新评》

作者:余东海

来源:作者惠赐《儒家邮报》

时间:孔子2564年暨耶稣201414

 

 

 

前言

 

刘强兄浸淫《世说新语》十余载,自称有《世说》癖,欲建立“世说学”。今读其《世说新语—有竹居新评》一书,不少评点灵心独运,推陈出新,颇为独到,可以说代表了该书评点研究的最高水平,得到了骆玉明、唐翼明、鲍鹏山诸位学者名家的肯定和赞许。

 

然而,儒眼相看,优点固然很多,问题亦复不少,主要有二:首先,就整体而言,对魏晋玄学、魏晋名士和清谈抬举过度;其次,对一些名士的具体言论和行为褒贬失当,主要是褒扬过度。两个问题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过誉。

 

这是个“历史性”的问题,存在于《世说新语》历代评点研究者笔下,更存在于《世说》本身,还存在于魏晋名士群体之间---由于标准和眼光出了问题,他们相互间往往褒贬和吹捧过度。下面分别剖析、批判之。

 

一、清谈误国

 

魏晋清谈始于魏齐王曹芳正始年间,由何晏、王弼创始,其后阮籍嵇康主张“越名教任自然”、“非汤武而薄周孔”(《与山巨源绝交书》),嵇康并“以六经为芜秽,以仁义为臭腐”(《难自然好学论》)。其后郭象《庄子注》一出,玄学大畅,“儒墨之迹见鄙,道家之言遂盛焉”(《晋书·郭象传》)。记述自汉末到刘宋时名士贵族的遗闻轶事和玄言清谈的《世说新语》,被鲁迅称为名士教科书。鲁迅说:

 

“这种清谈本从汉之清议而来。汉末政治黑暗,一般名士议论政事,其初在社会上很有势力,后来遭执政者之嫉视,渐渐被害,如孔融、祢衡等都被曹操设法害死,所以到了晋代底名士,就不敢再议论政事,而一变为专谈玄理;清议而不谈政事,这就成了所谓清谈了。但这种清谈的名士,当时在社会上仍旧很有势力,若不能玄谈的,好似不够名士底资格;而《世说》这部书,差不多就可看做一部名士底教科书。”

 

说清谈从清议而来,纯属混扯。清议的道德根源是儒学,清谈的文化基础是玄学,以老庄为宗。《世说-文学18》记载:

 

阮宣子有令闻。太尉王夷甫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同异?”对曰:“将无同?”太尉善其言,辟之为掾。世谓“三语掾”。卫玠嘲之曰:“一言可辟,何假于三!”宣子曰:“苟是天下人望,亦可无言而辟,复何假于一!”遂相与为友。

 

老庄与圣教之别,即道学与儒学之别。两者有同有异,大同大异。两家都强调道德,但对道德的认知大不同。“将无同?”之说,含含混混,全不着调,却受到王夷甫高度称赞,可见阮宣子和王夷甫的糊涂。魏晋名士认理不明、悟道不透,于此可见。刘强评曰:

 

“阮修实是王衍肚中蛔虫,将无同三字,正解开王衍辈心中之千千结矣!有此理论根据,则尽可遗落世事而虚谈废务,端居庙堂而祖述虚无,致使王纲解钮,五胡乱华,神州倾覆,万里丘墟,在所不惜也。清谈误国之说,推本溯源,实在此三字!然究其实,清谈未必定误国,误国者无他,在以王衍辈治国也。故近人章太炎云:五朝所以不竞,由任世贵,又以言貌举人,不在玄学。”

 

前半甚是,后半有误。王衍辈误国,就是清谈误国、玄学误国和老庄误国。

 

王衍字夷甫,出生于魏晋名门琅琊王氏,从兄王戎为竹林七贤之一,王衍亦以谈老庄为事。他妙善玄言,又居高位,历任中领军、中书令、尚书令,位至三公,后进仿效,成为当时清谈玄学的代表人物,誉满天下,还常常自比子贡。《晋书•乐广传》:“广与王衍俱宅心事外,名重于时。故天下言风流者,谓王、乐为称首焉。”

 

其实这个王衍,风流谈不上,下流免不了。他被石勒俘虏后,推脱西晋灭亡与自己无关,石勒怒道:“君名盖四海,身居重任,少壮登朝,至于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坏天下,正是君罪。”

 

王衍又劝石勒建国称帝,但还是被石勒活埋了,临死叹息:“呜呼!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后来桓温北伐,眺望中原慨叹:“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

 

一味祖尚浮虚,不肯戮力以匡天下,正是清谈派的问题所在。清谈派者,苟安派也。清谈派诸名士,初到江南,曾作新亭对泣的可怜状,但形势稍定,就丧失了恢复之志,唯图苟且偷安和门第尊荣。正如钱穆所说:“当时诸族拥戴晋室,正如曹操迎汉献帝,挟天子以临诸侯,把南方的财富,来支撑北方的门第。”(《国史大纲》)

 

关于名士,王恭有一句名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孰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任诞53》)其实,真正孰读《离骚》,就不可能无所事事玩世不恭。像众多魏晋名士那样,或轻薄,或浅薄,或刻薄,对世事民瘼漠不关心,却“身为物质权位所役,飞来飞去宰相家”,或为相为将,与《离骚》精神格格不入矣。

 

晋室东迁,衣冠南渡,南渡人物本有文化缺陷,历久弥彰,每况愈下。而北方诸胡,反而越来越汉化儒化,颇能尊孔尊儒。此消彼长,北方文化、政治、社会各方面渐渐胜于南方,最后超越和统一南方。《北史·儒林传序》曰:“南人约简,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此说不当。北学粗糙,固未穷其枝叶;南人虚浮,何尝得其英华。《世说-文学25》:

 

褚季野语孙安国云:“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孙答曰:“南人学问,清通简要。”支道林闻之,曰:“圣贤故所忘言。自中人以还,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

 

褚季野和支道林对南人学问都过誉了。南学立足于老庄,清而不通,简而不要,不是牖中窥日,而是坐井观天。

 

魏晋清谈和南人学问,孔融祢衡有以启之。钱穆指出:

 

“路粹奏孔融与白衣祢衡跌荡放言,云:‘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此等狂论,皆下开魏晋风气。惟孔融尚未正式弃孔孟归庄老,正式主张庄老者,为王弼、何晏。然何晏尚务实干,以庄老为玄虚者,乃阮籍、嵇康。然阮、嵇皆别具苦心。此下则又自玄虚转成放诞矣。”(《国史大纲》)

 

“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缶中,出则离矣”。这段极端非礼背义话,出自路粹的告状书。据《后汉书孔融传》:“曹操既积嫌忌,而郗虑复构成其罪,遂令丞相军谋祭酒路粹枉状奏融”云。枉状,诬告也。孔融到底是否说过这种话,未能确定。

 

按其为人似不会这么说。《孔融传》:“年十三丧父,哀悴过毁,扶而后起,州里归其孝”;《三国志》:“郡人甄子然孝行知名,早卒,融恨不及之,乃令配食县社”。让梨,与兄争入狱,都说明他很重视孝悌,能付诸实践。但他又是狂士,好酒放浪,言行疏狂,“理不胜词,以至乎杂以嘲戏”,酒后狂言戏语亦非不可能。

 

这类观点下开魏晋风气,流弊无穷,而清谈派又每况愈下,放诞狂浪,蔑弃礼法,排斥六经,名望越高,影响越坏,对政治和社会的误导越严重。

 

刘强认为,魏晋之际“儒学渐趋式微,老庄乘势抬头,又加佛教东渐,道教兴起,诸种思潮交互影响,磨合激荡,遂形成中华文明史上一十分特出而别具光彩之玄学时代。”东海看去,黑暗有余而光彩不足,根源就在于老庄玄学和魏晋风度。

 

所谓的魏晋风度,才情有余而性情不足,花叶有余而根蒂不足,外观有余而内存不足。《品藻66》记载蔡叔子云:“韩康伯虽无骨干,然亦肤立。”余嘉锡云:“此言其虽无骨干,而其见于外者亦足自立也。”清谈派上流,亦仅能“肤立”而已,其中下流人物,则肤立亦不能够,烂肉一堆耳。魏晋风流,不乏清风更有歪风,也有上流更多下流。

 

魏晋清谈始于正始年间,有“正始之音”之称,受到刘强和《世说》爱好者的高度称赞,殊不知“正始之音”一开始就大不正。顾炎武一针见血地指出:

 

魏明帝殂,少帝即位,改元正始,凡九年。其十年,则太傅司马懿杀大将军曹爽,而魏之大权移矣。三国鼎立,至此垂三十年,一时名士风流,盛于洛下。乃其弃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视其主之颠危若路人然,即此诸贤为之倡也。自此以后,竞相祖述。如《晋书》言王敦见卫玠,谓长史谢鲲曰:“不意永嘉之末,复闻正始之音。”沙门支遁以清谈著名于时,莫不崇敬,以为“造微之功,足参诸正始。”《宋书》言羊玄保二子,太祖赐名曰咸、曰粲,谓玄保曰:“欲令卿二子有林下正始余风。”王微《与何偃书》曰:“卿少陶玄风,淹雅修畅,自是正始中人。”《南齐书》言袁粲言于帝曰:“臣观张绪有正始遗风。”《南史》言何尚之谓王球“正始之风尚在”。其为后人企羡如此。

 

然而《晋书·儒林传序》云:“摒阙里之典经,习正始之余论,指礼法为流俗,目纵诞以清高。”此则虚名虽被于时流,笃论未忘乎学者。是以讲明六艺,郑王为集汉之终;演说老庄,王何为开晋之始。以至国亡于上,教沦于下,羌胡互僭,君臣屡易,非林下诸贤之咎而谁咎哉!(《日知录·卷十三·正始》)

 

顾炎武又说:“刘石乱华,本于清谈之流祸,人人知之。”(《与友人论学书》)其然,岂其然乎?大量《世说》的爱好者评点者,欣赏有加、赞美有加呢。

 

魏晋清谈的文化根基是道家学说。道家若作为辅统,自有裨益,若凌驾于儒家之上成为主体文化和主导思想,则其蔽不可胜言。换言之,道家可以锦上添花,为正人君子和文明世界增加文化芬芳,但不能雪中送炭,不能为缺德的人物和世道提供必要的道德营养。

 

荀子说“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东海说,老子蔽于静而不知动,老庄都一样蔽于体而不知用,蔽于道而不知器,蔽于德而不知政,其学说有严重的纰漏,不能对政治、社会和家庭生活做出正确的指导。儒家如主食,道家如药。药最好也不能当饭吃。魏晋各种政治社会问题的根源,就是把主食当成了药,又把药当成了主食。

 

《易·系》说:“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不能“通天下之志”,何以“成天下之务”。魏晋国运愈趋愈下,东晋不能恢复中原,文化问题是最根本的问题。从汉末到魏晋,主导性文化从儒家转而为法家,又转而为道家,世道人心也随之越来越坏,直到南朝,终于不可收拾,终于被北方所“收拾”。

 

二、祸世败家

 

作为魏晋风度的重要理念和特出表现,“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宣言,大错特错,误人非浅。汤武周孔,中道仁本,一脉相承。非汤武就是反中道,薄周礼就是薄仁义。汤武不可非也,周孔不可薄也。除了方外人士,名教不可越也;未抵圣人境界,自然不可任也。

 

“任自然”的结果就是“善人少,恶人多”。对此《世说》中殷浩不小心说破了。《世说-文学46》:

 

殷中军问:“自然无心于禀受,何以正善人少,恶人多?”诸人莫有言者。刘尹答曰:“譬如泄水著地,正自纵横流漫,略无正方圆者。”一时绝叹,以为名通。

 

这则清谈谈论的是人性。克己复礼为仁,中正方圆的正人君子和圣贤,需要持之以久地学养培育,才能水到渠成。“任其自然”的结果,就像泼水于地,纵横流漫,难得出现“正方圆者”。这正是道家和庄子的弊端。儒家强调尽心、克己、尽己,庄子则一味强调忘己和自然。马一浮曾经指出:“庄子实有执性废修之弊”(《复性书院讲录》)刘强评点说:

 

“真长此语,看似睿智玄妙,实亦老庄唾余,不足为训。于此可知,晋人昧于老庄玄理,而于儒学形上之道甚为隔膜。《中庸》所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孟子所谓尽心、知性、知天,以及存心、养性、事天之论,皆被道家自然一词所取代,故天命流行、天道下贯人道之理,遂成认知盲区。”

 

这段评点甚是。但刘强在书中《有竹居新评》中一而再、再而三地肯定赞赏“越名教而任自然”观点,未免自相矛盾。

 

司马氏试图通过“名教”收拾人心,然而司马氏的政权是篡窃而来的,名不正言不顺,只能提出一个“孝”字而不得不舍弃“忠”字,其所谓的名教显得特别虚伪。“越”司马氏的“名教”,可以理解,但不能泛泛地说“越名教”,就像反对伪道德但不能反对道德本身一样。

 

所谓名教,就是礼制、礼法,是政治秩序和道德精神的制度保障,一经制定,在一定时间段内就有其严肃性,不可轻易违反和逾越。国而无礼,不成其为国;家而无礼,不成其为家;人而无礼,不成其为人。

 

礼制崩坏了应恢复之,虚伪了应真诚之,出偏了落后了应纠正更新之。孔子恢复周礼的努力,康有为变法维新的选择,最为正确,而清谈派的做法无异于火上浇油。竹林七贤,贤在不合作,“不肖”在弃经典而蔑礼法。《任诞第二十三》:

 

“温公喜慢语,卞令礼法自居。至庾公许,大相剖击,温发口鄙秽,庾公徐曰:太真终日无鄙言。”

 

刘强评点卞令说:“礼法之士诚可畏,不是真儒家。”又说:“礼法人,亦套中人。”反对礼法,贬低卞壸,皆出言不谨。温太真二次救晋室于危乱,在江州任上“甚有惠政,甄异行能”,确实值得称赞,但不能因此贬斥尚书令卞壸。

 

卞壸是东晋初优秀之士。他字望之,元帝时任从事中郎,明帝时迁东中郎长史,为人俭索廉洁,以礼法自居,不畏强权,不肯苟同时好,意图纠正当世。成帝即位,与庾亮共参机要。王导因疾不朝,壶斥责之。咸和元年六月,又上奏王导无大臣之节,亏法纵私,朝野惊惮。当时贵族子弟仿慕王澄、谢鲲等放达无束,卞壶厉色于朝曰:“悖礼伤教,罪莫大焉;中朝倾覆,实由于此。”(邓粲《晋纪》)苏峻作乱,卞壸后率兵抵抗,最终战死,谥曰忠贞。

 

这样的人物,在当时最是难得,却不受尊重,每为诸名士所贬。刘强说他“不是真儒家”,有“落井下石”之嫌,呵呵。

 

礼法这个套,轻易解不得。无礼无法,必然导致政治无道,社会无序,让各种恶习得到大解放。如《汰侈》十二则所载争豪斗富、人乳喂猪、斩美劝酒之类,疯狂、变态、邪恶、丑陋无限。如《汰侈1》: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诣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强,至于沉醉。每至大将军,固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颜色如故,尚不肯饮。丞相让之,大将军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

 

这个石崇是个官匪合一的贼头。王隐《晋书》记载:“石崇为荆州刺史,劫夺杀人,以致巨富。”石崇作为地方首长抢劫杀人,甚至当着王导的面杀人,王导身为丞相,不能出一言规正之、约束之,清高如此,近乎冷酷,令人寒心。与王大将军相比,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刘强说“丞相到底仁厚”,我说是刘强过于仁厚。

 

宋武帝即位告天策:“晋自东迁,四维不振,宰辅凭依,为日已久。”对东晋四维不振的状况,王导这个领袖群伦的宰辅和文化领袖,理所当然负有重大责任。

 

刘强说:“《汰侈》十二则,大抵皆无道无义之事,读之可厌。西晋亡国,实骄奢淫逸之罪,不关清谈。”

 

殊不知“西晋一朝,上自皇帝,下至名臣,无不骄奢好货。”和他们的骄奢淫逸,正是清谈派非汤武、薄周孔、反礼法、任自然的结果。魏晋之间,清谈和恶浊之间有着内在的因果。《尤悔7》:

 

王导、温峤俱见明帝,帝问温前世所以得天下之由。温未答。顷,王曰:“温峤年少未谙,臣为陛下陈之。”王乃具叙宣王创业之始,诛夷名族,宠树同己。及文王之末,高贵乡公事。明帝闻之,覆面著床曰:“若如公言,祚安得长!”

 

刘强评王导“有智有勇”,又说:“王导善导,明帝能明。”非也。明帝固然能明,王导却不善导,明帝不失为可辅之君,王导却不是合格之相,他缺乏高远的政治抱负和道德理想。

 

晋篡于魏,取之无道,但是,前人虽然逆取,今人何妨顺守?晋明帝通过王导之口了解本朝不光明的历史后,覆面著床,自感羞耻,可谓知耻。如果宰辅能够善加诱导,让他知耻后勇,君臣发愤图强,弃旧图新,完全可以在敬天保民、民重君轻思想的指引下,返本开新,开创出一个光明的政治局面来。

 

王导不此之图,一味放任,一味苟安,一味在各种人物和势力之间和稀泥,到了晚年,更是昏聩和怠于政事。《政事15》:

 

“丞相末年,略不复省事,正封箓,诺之。自叹曰: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

 

对王导这句自我解嘲之语,刘强说:“聪明容易糊涂难。此大有宁武子愚不可及、郑板桥难得糊涂之妙也。清谈政治家常读老庄玄理,故能不粘滞于一事一物。”这样的赞美,王导和清谈家们当不起。而寄望这些家伙救民水火和恢复中原,更是望虫成龙,不可能也。

 

国已不国,家亦不家。清谈派大多门风不良,乾纲不振,不能齐家。《世说-规箴8》:

 

王夷甫妇,郭泰宁女,才拙而性刚,聚敛无厌,干预人事。夷甫患之而不能禁。时其乡人幽州刺史李阳,京都大侠,犹汉之楼护,郭氏惮之。夷甫骤谏之,乃曰:“非但我言卿不可,李阳亦谓卿不可。”郭氏小为之损。

 

太太贪婪无度,聚敛无厌,王衍“患之而不能禁”,只好搬来京都大侠的话作救兵,才使太太“小为之损”,稍微收敛,可见效果有限。王衍作为当时的名门望族、朝廷高官和清谈派领袖,既不能治国又不能齐家,王戎王敦也都一样。这也是清谈派共通之疾,玄学不足以与儒学相提并论明矣。

 

王太太是郭豫郭泰宁之女,郭豫仕至相国参军,也是当时知名人士。养不教父之过,有这样的女儿,可见郭家家教同样不行。

 

非礼非法必然导致非人化;政治上国不国,文化人家不家,社会就难免人不人鬼不鬼。当时居然有以子杀母者。《晋书·阮籍传》记载:

 

有司言有子杀母者,籍曰:“嘻!杀父乃可,至杀母乎!”坐者怪其失言。帝曰:“杀父,天下之极恶,而以为可乎?”籍曰:“禽兽知母而不知父,杀父,禽兽之类也。杀母,禽兽之不若。”众乃悦服。

 

阮籍有所不知,社会丛林化,民众禽兽化甚至变得禽兽不如,正是反礼法思想的逻辑必然。阮籍有句名言说“礼岂为我辈设”,殊不知,礼不能不为政治设,法不能不为民众设。若要政治文明、社会和谐和道德正常,这是不可或缺的两条底线呀。 

 

三、“竹林七贤”

 

《世说新语》共三卷36门,上卷四门为德行、言语、政事、文学;中卷九门为方正、雅量、识鉴、赏誉、品藻、规箴、捷悟、夙慧、豪爽,都是正面的褒扬。下卷23门,有贬斥,仍以褒扬为主。总之,36门都褒扬了很多不值得、不应该褒扬的东西,甚至错认庸俗为脱俗,错认下流为风流。下面举例说明之。

 

古今艳称的竹林七贤,就有些名不副实。

 

《晋书·嵇康传》:嵇康居山阳,所与神交者惟陈留阮籍、河内山涛,豫其流者河内向秀、沛国刘伶、籍兄子咸、琅邪王戎,遂为竹林之游,世所谓竹林七贤也。”《世说-任诞》说他们“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

 

当时清谈派共同议论“竹林七贤”的优劣,谢玄说“先辈初不臧贬七贤”。刘强赞美说:“谢公此语用心良苦,盖七贤未尝无优劣,然竹林之精神实乃浑一整体,有沛然莫之能御者在焉,割裂观之,必伤其真髓,损其元气,所谓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矣。”

 

竹林精神,植根于老庄,归本于虚静,有一定的清高超脱,却谈不上什么“有沛然莫之能御者在焉”,而七人优劣不同也是很明显的。按照儒家标准衡量,劣者龌龊小人而已,优者的境界也很有限,没有一流人士,只是一般人士,优缺点并存,勉强可称为准君子。

 

他们堪称进退失据:进不像官员,退不像隐士;皆不能济世,或不能保身,如“竹林七贤”之首嵇康,可谓活着徒有虚名,死不足以成仁。如嵇康字叔夜,官曹魏中散大夫,世称嵇中散。《德行16》:王戎云: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够谨慎的了,可惜人才华有余而德智不足,还是得罪钟会,为其构陷而被司马昭处死,年仅40岁。

 

刘强说:“嵇康之死,惊天地泣鬼神,堪与苏格拉底之死相媲美,实人类史上最壮美之死亡矣!”太过誉了。嵇康之死,死得无谓之至,值得同情,不值得敬佩。明哲既不足以保身,杀身亦不足以成仁,哀哉。

 

《政事8》:嵇康被诛后,山公举康子绍为秘书丞。公曰:“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尽管山涛嵇绍是正面人物,但山涛举荐嵇绍,陷嵇绍于不义;而嵇绍居然靦颜事仇,置父仇于不顾。儒眼看去,都有道德问题。

刘书所引顾炎武和余嘉锡的批评,中肯在理。顾炎武说:

 

“昔者嵇绍之父康被杀于晋文王,至武帝革命之时,而山涛荐之入仕。绍时屏居私门,欲辞不就。涛谓之曰: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于人乎?一时传诵以为名言,而不知其败义伤教,至于率天下而无父也。夫绍之于晋,非其君也。忘其父而事其非君,当其未死,三十余年之间,为无父之人,亦已久矣。而荡阴之死,何足以赎其罪乎?且其入仕之初,岂知必有乘舆败绩之事,而可树其忠名,以盖于晚也。”(《日知录》十三)

 

余嘉锡说:

 

“绍自为山涛所荐,后遂死于荡阴之难。夫食焉不避其难。既食其禄,自不得临难苟免。绍之死无可议,其失在不当出仕耳。……劝之出者岂非陷人于不义乎!所谓天地四时,犹有消息,尤辩而无理。大抵清谈诸人,多不明出处之义。”

 

王夫之的批判最为严厉:

 

嵇绍可以仕晋乎?曰:不可。仕晋而可为之死乎?曰:仕而恶可弗死也!仕则必死之,故必不可仕也。父受诛,子雠焉,非法也;父不受诛,子不雠焉,非心也。此犹为一王之下,君臣分定,天子制法,有司奉行,而有受诛不受诛者言也。嵇康之在魏,与司马昭俱比肩而事主,康非昭之所得杀而杀之,亦平人之相贼杀而已。且康之死也,以非汤、武而见惮于昭,是晋之终篡,康且遗恨于泉下,而绍戴之以为君,然则昭其汤、武而康其飞廉、恶来矣乎!绍于是不孝之罪通于天矣。

 

沈充以逆伏诛,而子劲为晋效死。蔡仲之命曰:“尔尚盖前人之愆。一沈劲克当之矣。绍盖前人之美,而以父母之身,糜烂而殉怨不共天之乱贼,愚哉其不仁也!汤阴之血,河不洒于魏社为屋之日,何不洒于叔夜赴市之琴,而洒于司马氏之衣也? (《读通鉴论》)

 

朱熹否定嵇绍仕晋之举,但肯定嵇绍死难是忠君,明儒程潜也说,晋惠帝时朝政昏暗、士风颓败,“独嵇绍一死,遣芳万古,凛乎其可敬也”。但王夫之对嵇绍荡阴之死也采取完全否定的态度,认为绍仕不当仕之朝,为有父仇的昏君死难,是不仁且愚昧之举,无忠义可言。而是“逆先人之志节,以殉仇贼之子孙”的不仁不智行为,是“妄人之妄,自毙而已矣”。 

 

山涛与嵇康、阮籍友善。《晋阳秋》曰:“涛雅量恢达,度量弘远,心存事外而与时俯仰。尝与阮籍、嵇康诸人著忘言之契。至于群子,屯蹇于世,涛独保浩然之度。”世人都以嵇康、阮籍为高,东海相反,认为山涛的品德优于嵇康阮籍。虽然他“心存事外而与时俯仰”,随波逐流,算不得什么大德。

 

阮籍字嗣宗,《魏氏春秋》称他“宏达不羁,不拘礼俗。兖州刺史王昶请与相见,终日不得与言。昶愧叹之,自以不能测也。口不论事,自然高迈。”与人相见又让人“终日不得与言”,太做作矫情了,不如不见为高。

 

《德行15》:

 

“晋文王称阮嗣宗至慎,每与之言,言皆玄远,未尝臧否人物。”《简傲1》:“晋文王功德盛大,坐席严敬,拟于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啸歌,酣放自若。”

 

晋文王就是司马昭,曹魏权臣和西晋的奠基者,虽然厉害,并非正人。被这样的人物赞叹,有什么可光荣的。真正的高士,根本不会入其坐,也必自有保身之道,用不着到司马昭面前去装疯佯狂。

 

阮籍本质不坏,但言行不正,带坏了一批人。王隐《晋书》记载:

 

“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箕踞。其后贵游子弟阮瞻、王澄、谢鲲、胡毋辅之之徒,皆祖述于籍,谓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甚者名之为通,次者名之为达也。”

 

干宝《晋纪》记载:“何曾尝谓阮籍曰:卿恣情任性,败俗之人也。今忠贤执政,综核名实,若卿之徒,何可长也!”魏晋之际,政治无道,篡乱频仍,“忠贤执政综核名实”是远远谈不上,说阮籍为恣情任性的败俗之人,则是实话实说。

 

这个何曾历仕魏晋,并为晋重臣,日食万钱犹云无下箸处,一味豪奢而无补大局,却有一定眼光。史载:

 

“初,曾侍武帝宴,退而告遵等曰:国家应天受禅,创业垂统。吾每宴见,未尝闻经国远图,惟说平生常事,非贻厥孙谋之兆也。及身而已,后嗣其殆乎!此子孙之忧也,汝等犹可获没。指诸孙曰:此等必遇乱亡也。”(《晋书卷三十三》)

 

后来的历史果然被何曾不幸而言中:晋武帝坐享太平,晋惠帝是个草包,侥幸苟活,但八王之乱随之上演,晋国再无宁日,第三代开始天翻地覆。

 

比起山涛嵇康阮籍,向秀阮咸刘伶又等而下之了。“七贤”中王戎最不贤,鄙俗小人而已。晋书谓王戎“性好利”,多置园田水碓,聚敛无已,富甲京城。此人早年在荆州刺史任上曾因私派部下修建园宅而被免官,后来出钱赎回官位,晚年经常与夫人手执象牙筹计算财产,日夜不辍,真可谓身为物役,守财成奴。

 

《世说-俭啬篇》共九条,即有四条记王戎事,其中一条特别令人厌恶。《俭啬4》:“王戎有好李,常卖之,恐人得其种,恒钻其核。”鄙吝至此,匪夷所思,无论以古今中外哪家哪派的标准衡量,皆非贤者。

 

戴逵评:“王戎晦默于危乱之际,获免忧祸,既明且哲,于是在矣。”认为这是王戎避祸于乱世的“自晦”之举,余嘉锡认为,王戎天性鄙吝,戴逵所言乃是出于“名士相为护惜”、“阿私所好,非公论也。”余嘉锡所言是。

 

作为魏晋风度的代表人物,“竹林七贤”尚且如此,何况其他。

 

四、贼头祖逖

 

历来最为褒扬过度的人物是祖逖。这个与闻鸡起舞、中流击楫两个成语联系在一起、非常正面励志的人物,其实与石崇一样是个官匪合一的贼头。

 

祖逖祖上世代担任二千石的高官,父亲祖武曾任上谷太守,是北方一个大族。西晋灭亡后,祖逖也渡江南下,被晋元帝司马睿用为徐州刺史,寻征军谘祭酒,居丹徒之京口,经常在晋元帝辖区内进行武装抢劫。《豪爽23》:

 

祖车骑过江时,公私俭薄,无好服玩。王庾诸公共就祖,忽见裘袍重叠,珍饰盈列。诸公怪问之,祖曰:“昨夜复南塘一出。”祖于时恒自使健儿鼓行劫钞,在事之人,亦容而不问。

 

《晋书》和《晋阳秋》亦有类似记载:

 

“逖以社稷倾覆,常怀振复之志。宾客义徒皆暴杰勇士,逖遇之如子弟。时扬土大饥,此辈多为盗窃,攻剽富室,逖抚慰问之曰:比复南塘一出不?或为吏所绳,逖辄拥护救解之。谈者以此少逖,然自若也。”(《晋书卷六十二》)

 

“逖性通济,不拘小节。又宾从多是桀黠勇士,逖待之皆如子弟。永嘉中,流民以万数,扬土大饥,宾客攻剽,逖辄拥护全卫,谈者以此少之,故久不得调。”(《晋阳秋》)

 

所谓健儿、宾客、义徒、勇士,无非一些流氓盗贼亡命徒而已。当时扬州闹灾荒,这些人便常常劫掠富户和商旅。南塘是当时富户集中的地方,“昨夜复南塘一出”,意谓昨夜又出去抢劫了一回。兄弟们有人若被官府捕获,祖逖便去解救。人们为此非议他,但祖逖若无其事,我行我素。他还常主动问兄弟们:“比复南塘一出不?”意谓要不要再去干一家伙?当然,祖逖的抢劫有补充军用的目的,可这成其为理由吗?

 

作为地方长官,居然明目张胆地鼓励、支持和率领部属宾客抢劫,这不是什么“通脱”和“不拘小节”,而是无法无天的大恶大罪。此而可为,何事不可为?此而可恕,何事不可恕?这种恶人又谈得上什么家国责任感?到哪里都是祸害。

 

祖逖率其部曲百余家渡江的时候,曾经击楫而誓:“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此人一去不返,倒是江南百姓的福气。如果略存羞耻之心,想必他也不好意思重会江南了。凭这种凶恶下流的人物,要恢复中原,那是难如登天。

 

吴勉学云:“可知东晋尚能用人,今必不容矣。”李贽云:“击楫渡江,誓清中原,使石勒畏避者,此盗也,俗儒岂知!”这些评点,成什么话。如此恶行,有愧石勒多矣。从民本和民众角度论,宁选石勒,不要祖逖。

 

君不见,石勒特别重视儒学教育。史载“勒增置宣文、宣教、崇儒、崇训十余小学于襄国四门,简将佐豪右子弟百余人以教之”云。石勒称王第六年,亲到襄国的大、小学,考试诸生的经义,对成绩最优者赏帛有差。八年,用牙门将王波为记室参军,典定九流,始立秀才、孝廉试经之制。石勒崇拜刘邦,敬重刘秀,轻蔑曹操和司马懿,说:

 

“朕若逢高皇,当北面而事之,与韩彭竞鞭而争先耳。脱遇光武,当并驱于中原,未知鹿死谁手。大丈夫行事当礌礌落落,如日月皎然,终不能如曹孟德、司马仲达父子,欺他孤儿寡妇,狐媚以取天下也。”

 

这才是真英雄大丈夫之言。石勒是夷狄渐近于华,祖逖是汉人沦落为夷。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佳人做贼,不如放下屠刀的盗贼。南方文化和政治渐渐逊色于北方,于祖逖和石勒这两个重要人物身上可见一斑。后来南方为北方所吞并,于此已肇其端。

 

世人都知道闻鸡起舞的故事,不知后面祖逖与刘琨还有一段话。《晋阳秋》载:

 

“逖与司空刘琨俱以雄豪著名。年二十四,与琨同辟司州主簿,情好绸缪,共被而寝。中夜闻鸡鸣,俱起曰:此非恶声也。每语世事,或中宵起坐,相谓曰:若四海鼎沸,豪杰共起,吾与足下相避中原耳!” 

 

两人相约,如果国家动乱,豪杰争霸,我们逐鹿中原的时候,应该互相避让。这里有自负之意,更有避免相互为敌,自相残杀之意,暴露了这两个家伙动机不纯。如果真是为了恢复中原,重建中华,就应该团结互助、携手中原才是,何必相避?

 

祖逖之弟祖约也不是好东西。祖约字士少,东晋平西将军,在兄长祖逖死后任豫州刺史,并接掌其部众,但他在后赵石勒的进攻下丧师失地。327年与苏峻一起发动叛乱,被东晋勤王军所攻,投奔后赵。石勒十分鄙薄他,久久不愿接见。后来因为与宾客族人“占夺乡里先人田地”(《祖约别传》),让石勒极端厌恶,干脆诛之,并灭其族。

 

祖约特别惧内,某晚在家小妾处过夜时被人剁了一刀。祖约以为是其婆姨遣人谋杀,为了躲避,上奏元帝要弃职出京。元帝不许,祖约就私自出京,遭到司徒刘隗的弹劾。修身齐家,皆非所能;为政为将,一无可观,确实太不像话了。《世说》中有多则涉及祖约。《雅量15》:

 

祖士少好财,阮遥集好屐,并恒自经营。同是一累,而未判其得失。人有诣祖,见料视财物。客至,屏当未尽,余两小簏,著背后,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诣阮,见自吹火蜡屐,因叹曰:“未知一生当着几量屐!”神色闲畅。于是胜负始分

 

活脱脱一个恶浊俗物守财奴的形象。当然,阮遥集好屐,同样是为屐所累,虽然胜于祖士少,有限得很,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对祖约这个贪财好货的守财奴、反叛投敌的卖国贼和抢夺成性的抢劫犯,晋人居然赞美有加。王右军(王羲之)道祖士少“风领毛骨,恐没世不复见如此人。”意谓祖约风度体貌,不同凡响;王子猷说:“世目士少为朗,我家亦以为傲朗。”

 

王导王大丞相召祖约夜语,至晓不眠。说:“昨与士少语,遂使人忘疲。”《晋诸公赞》说:“祖约少有清称。”真不知道“清”在何处。想起逐臭嗜痂之典,不由得莞尔。

 

五、似是而非

 

孔门四科,德行、言语、政事、文学。《世说》三十六门,也以“孔门四科”居首,貌似“颇有宗经、征圣之意”(刘强语),其实《世说》德行与政事诸标准与孔门大不同,颇多似是而非之处。《德行11》是为世人所艳称的管宁割席绝交的故事:

 

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见地有片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又尝同席读书,有乘轩冕过门者,宁读如故,歆废书出看。宁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

 

刘强赞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也。写得管宁何等风骨!”又赞:“管宁心外无俗物,华歆眼中尚有金。作者未下一句判语,而优劣立见,高下立判矣。此诚千古绝妙文字!”云,太过奖了。

 

管宁貌似清高超脱,其实其表现比华歆更差劲,其绝交之言,褊狭隘俗,有违友道和恕道。华歆行为纵然不佳,并非恶劣,更未到“道不同”的地步。管宁完全可以提醒和劝告之,而不是以绝交来表现自己清高。山涛荐举嵇康,嵇康与之绝交,犯的也是同样的毛病。

 

儒家主张以德服人,以德养人,魏晋名士们则喜欢以德凌人,貌似清高,其实低俗,缺乏悲天悯人之心和济世救民之志。

 

经华歆推举,魏文帝曹丕登极初年曾下诏,将管宁从辽东召还;魏明帝曹睿即位,时任太尉的华歆要让位给管宁。《魏略》记载:“宁少恬静,常笑邴原、华子鱼有仕宦意。及歆司徒,上书让宁。宁闻之,笑曰:子鱼本欲作老吏,故荣之耳!”这么说就显得刻薄了。华歆以太尉之位相让,应该是希望管宁有所作为。

 

鼎鼎大名的王羲之在《世说》中多次出现。《言语70》:

 

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

 

王右军即王羲之,谢太傅即谢安。刘强评谢安之言说:“其言何其速也,其理何其坚也。右军之言极落实,反显不及。”又说:“谢公为清谈辩诬,千载之下,犹掷地有声。袁中道云:二公俱有经济,但大小乘耳,谢大王小。良有以也。”云。

 

非也非也。谢安之言纯属狡辩,秦二世而亡,是法家致患;晋偏安江南,乱象频仍,则是清言致患。王羲之一针见血,“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正是当时膏肓之疾。《礼记》说:“四郊多垒,卿大夫之辱也。”而当时的公卿士大夫群体却不以为辱,热衷于浮文虚谈,诗酒风流,以致荒废政事,疏于时务,陈叔宝全无心肝,此之谓也。王夫之说“害莫大於浮淺”,魏晋之混乱黑暗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王羲之也有问题。他是大书法家,但不是大君子,品质和眼光都有限。《规箴20》:

 

王右军与王敬仁、许玄度并善,二人亡后,右军为论议更剋。孔岩戒之曰:“明府昔与王、许周旋有情,及逝没之后,无慎终之好,民所不取。右军甚愧。

 

苛评过世的好友,友道有亏,刘强说得好:“右军虽骨鲠之人,然恃才傲物,为人难免刻薄寡恩。”好在经孔岩的批评,王羲之知道惭愧,毕竟本质不坏。

 

《企羡3》:“王右军得人以《兰亭集序》方《金谷诗序》,又以己敌石崇,甚有欣色。”刘强评曰:“右军不以石崇为非类,正是晋人潇洒处。”其实这不是潇洒,而是糊涂和自轻。石崇是官匪合一的贼头,又是奢侈无度、草菅人命的恶棍,即使《金谷诗序》做得好,何足欣羡。

 

王子猷,本名王徽之,王羲之的第五子。此人在品德、功业、才华各方面都乏善可陈,但特别会装酷。《世说·简傲11》:

 

王子猷作桓车骑骑兵参军。桓问曰:“卿何署?”答曰:“不知何署,时见牵马来,似是马曹。”桓又问:“官有几马?”答曰:“不问马,何由知其数?”又问:“马比死多少?”答曰:“‘未知生,焉知死’?”

 

《简傲13》:

 

王子猷作桓车骑参军。桓谓王曰:“卿在府久,比当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视,以手版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

 

对于政务时事毫不关心,偏要从政“参军”,政治军事能不一团糟吗?刘强说:“桓问之愚,反衬王答之妙。可为王孝伯所言下一转语: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论语》,便可称名士。”东海看王子猷王顾左右之答,丝毫不见其妙,只见其尸位素餐、玩世不恭和毫无责任感。

 

如此高姿、高致之高士,平时也罢了,战时如此,不仅误事,等于找死。《简傲14》:

 

谢万北征,常以啸咏自高,未尝抚慰众士。谢公甚器爱万,而审其必败,乃俱行,从容谓万曰:“汝为元帅,宜数唤诸将宴会,以悦众心。”万从之。因召集诸将,都无所说,直以如意指四坐云:“诸君皆是劲卒。”诸将甚愤恨之。谢公欲深著恩信,自队主将帅以下,无不身造,厚相逊谢。及万事败,军中因欲除之。复云:“当为隐士。”故幸而得免。

 

谢万字万石,谢安之弟。史称他“才气高俊,蚤知名,历吏部郎、西中郎将、豫州刺史、散骑常侍。”此人擅于清谈和写文章,曾作《八贤论》,八贤指渔父、屈原、季主、贾谊、楚老、龚胜、孙登、嵇康。其旨以处者为优,出者为劣。

 

此人肩负北伐大任,却大摆派头,只知清谈啸咏,不知安抚士众。而且其北伐军败得莫名其妙。当时谢万与北中郎将郗昙兵分两路北伐前燕。郗昙因病而退屯彭城,谢万却以为对方是因前燕兵强而退,仓卒退兵,导致士众溃败,谢万狼狈逃还。如此北伐,真成儿戏;如此将军,其败也宜。谢万兵败后,其部下曾打算趁机杀了他,只因其兄谢安的缘故,才幸免一死。呜呼!

 

《规箴21》:

 

谢中郎在寿春败,临奔走,犹求玉帖镫。太傅在军,前后初无损益之言。尔日犹云:“当今岂须烦此!”

 

谢中郎即谢万,兵败逃亡时还在寻求“玉帖镫”,说好听点,像个小顽童,说难听点,简直是头蠢猪。

 

太傅即谢安。谢万北征时,谢安未出仕,随军同行,但沉默是金,“前后初无损益之言”,似乎胜败都无所谓。刘强评曰:“谢公处时顺变,心无挂碍,方显风流本色。”非也。这不是风流本色,而是莫名其妙。既然不在乎战事,那又何必随军?难道就为了在逃命时提醒弟弟一句“当今岂须烦此”?(但看《简傲14》,谢安在军中还是对谢万提过建议、有过损益之言的。)

 

《贤媛5》:赵母嫁女,女临去,敕之曰:“慎勿为好!”女曰:“不为好,可为恶邪?”母曰:“好尚不可为,其况恶乎!”

 

刘强评说:“答固险怪,然终得正理。”又说“赵母无好无恶,便是庄子无是无非之旨,已有晋人意趣。”其实赵母之言,非正理也。这种“晋人意趣”,颇有乡愿色彩,不可为训。恶固不可为,善则不可不为。还是刘备说得好: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淮南子》里有一个类似故事:“人有嫁其女而教之者,曰:尔为善,善人疾之。对曰:然则当为不善乎?曰:善尚不可为,而况不善乎?”此言非理。善人岂会疾人为善?疾人为善者,焉能称为善人?这类观点,似是而非,最易误导。

 

2013-12-18余东海

 

本文资料主要引于以下二书:1、刘强《世说新语—有竹居新评》(岳麓书社20139月第一版);2、钱穆《国史大纲》(商务印书馆19966月修订第3版)

 

附:

 

【看历史】儒家礼制,时间久了会出问题,一是败坏,如春秋,礼崩乐坏,有必要恢复和重建;二是落后,如清末,不合时宜,有必要反本开新,根据仁本中道原则和“礼以义起”的要求,继旧制之优,汲西制之美,制作符合时代要求的新礼制。笼统地反掉儒家和礼制,那就不可收拾了。2014-1-2

 

【看历史】魏晋重门第,倡孝道,以孝治天下,有它们不得已的苦衷:它们的政权都是僭窃而来的,大悖忠德也。由于政权来路不正,政治缺德,孝道也不成,经不起儒家经典的观照和孔孟之道的衡量,所以进而提倡老庄和玄学。这是魏晋之际,玄学兴起、清谈泛滥的根本原因。

 

【看历史】常说官贼一家、兵匪一家,多为形容,而祖逖是真正的集官贼兵匪于一身的人,白昼为官,黑夜做贼(强盗);战时打仗,平时抢劫,抢劫的对象则是富户和商旅,而且形成了习惯,时不时就干一票。这不是“小德出入可也”,不是什么错误过失,而是无可饶恕的大罪,古来任何名将所不敢为亦不忍为。

 

【看历史】南朝比魏晋更加不堪。两晋时儒家和礼制被蔑弃,尚有门第精神在,南朝则连门第也遭到了蔑弃,一切落空,政治道德全面败坏,极度下流,无复底线。刘裕篡东晋建立的南朝宋,宋诸帝荒唐不经,宫闱毫无伦理,王室骨肉相残,禽兽不如。如宋武九子四十余孙六十七曾孙,多数死于非命,无一有后。

 

【看历史】南方诸朝离开儒家越来越远,越来越蛮夷,而北方自五胡迄魏、齐、周历代王室,越来越汉化即儒化,对士族越来越重用,故政治社会文化教育各方面越来越高于南朝,最后隋灭南陈,统南北为一国,开隋唐之新运。儒家文化为北方的兴盛提供了一定的道德基础和思想指导。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发表

 

责任编辑:葛灿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