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鲁邹谒先圣墓记

作者：宋其平

来源：作者惠赐《儒家邮报》

时间：孔子2564年暨耶稣2014年1月15日

 作者简介：宋其平，男，西历一九八〇年生，山东省五莲县人。现居青岛，工作于郑州，任某国企书记、工会主席。

公历二零零九年冬十二月，余与密州杨玄野君游于齐鲁。六日，自青岛启程，日暮至于威海。翌日，乘船至刘公岛，观览甲午海战之遗物，凭吊北洋水师诸英灵。八日晨启程，黄昏至于古齐都淄博。翌日早起，游周村古街、淄博博物馆；又翌日，至临淄，游齐景公殉马坑、古车马博物馆、黔敖墓诸遗迹。日暮启程，晚九时许至于鲁故都曲阜，下榻于鼓楼北街孔府宾舍。

是夕，微雨似雾，天暖如春，虽夜深至亥，而兴致方高。二人出宾舍，南行左转，至棋盘街一带，道边多设酒篷。有母子二人，子过不惑，母过花甲，衣貌皆诚朴，冒雨掌灯，广备肴馔，虽笑语殷勤，而食客寥落，吾见之，于“不易维艰”四字甚有所感。二人念其清静，遂落座于此。座处紧傍一石狮，怒目獠牙，俯对几案，恰似座中之客。未几，酒食俱上，对狮成三，乘兴畅饮，说尽一路风光见闻。微醺之际，言及己酉暮春，二人初次朝圣旧事，不禁怅然成嗟。当日之游，历历如昨，故地重来，五载水逝，当日之少年，忽忽三十矣。可恨者岁齿徒长、髀肉徒生，而道德文章、功名事业无可称道者也。念及此，甚愧于先师在天之灵，悲从中来，意兴为之阑珊。草草酒罢，二人步行至鼓楼北街，绕孔府、孔庙闲步清谈。是时夜阑人静，街巷旷如，积雨映寒灯之寥落，夜霭笼市井之萧条，足履石道，风过松端，其声皆入耳入心，颇催无端之惆怅。“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心情，不似旧家时”。五年前初来圣地，亦是今夕之人，今夕之雨，亦是今夕之街衢，今夕之圣人府第，只是当时之豪宕青颜，于今何去哉？五年前所作《三孔朝圣日记》文暨《孔门避雨》诸诗吾犹能记，其意境怀抱何似于今夕！多情如我辈者，念此岂可无动于衷乎！二人各怀心事，漫谈慢行，至棂星门盘桓片刻，即归宾舍，而吾辗转反侧，半夜犹不成寐。

十一日晨早起，天气依如昨日，似雨似雾，石街尽湿，而近九之寒，未曾稍觉。二人乘人力车沿鼓楼北街直去，片刻即见“万古长春”坊。时值旅游淡季，游客寥落，绝无车水马龙、摩肩接踵之喧嚣，恰合吾等朝圣之心境。二人中道直行，过牌坊，穿望楼，直入圣林，一路古柏夹道，苍翠含烟，石刻碑碣，不绝于目。当日二人初谒圣林，日中而入，至夜方出，于翁仲碑碣之类皆了熟于胸，故今日不甚流连，直奔圣冢。

三孔之中，唯孔林最撼吾心。盖因府庙虽华，而去孔子远，圣冢虽陋，唯隔一土耳。犹记五年前初谒夫子墓，于游人万头攒动之中，遥望“大成至圣先师”石碑，即已热泪盈盈矣。当时以人多喧杂，不能近谒，深为憾事，而今日之圣林，吾与玄野外别无他人，当日之憾可去也！是时天阴地湿，微雨如雾，坟冢无言，苍柏肃穆，二人凭吊仰瞻，揣念先师之神采风度，感慨唏嘘，悄焉动容。可笑者鲰生辈竟效夷庙之俗，于圣冢前设所谓“功德箱”者，募捐敛财，有乖夫子之意。乃与玄野移之于侧，行弟子后学跪拜之大礼。礼罢，至“子贡庐墓处”，伫立怅惘。细观夫子墓碑，断痕触目，以钢铁、水泥固定矫正，犹不能直，不禁感怀于心。文革初年，以巨奸陈伯达之首肯，谭厚兰等瞽蒙吠日之群丑，汹汹而来，扫荡三孔，焚盗文物，砸庙毁坟，二千年之文明，狼藉于一旦，每念之辄痛彻心扉。所幸者浩荡江河，万古不废，天不绝华夏之斯文，一二忘祖不肖、撼树蝼蚁能奈何哉！昔秦嬴政三十四载焚书坑儒至汉元光三年独尊儒术，中间八十年；当朝大兴“倒孔破旧”至鼓吹“德治和谐”，中间仅三十余载耳！较于千秋万古，无异于石火电光，足可证大道之行乃天命民心，吾儒之生生不息，何惧乎挡车螳臂乎！昔者法兰西文豪雨果氏，曾于巴尔扎克墓前致辞曰：“此非黑夜，乃光明也！此非结束，乃开始也！此非虚无，乃永恒也！如是之坟墓，即不朽之证明！”善哉斯言也！吾见天下之碑，或倒而即没，若不曾立者，此必没者也；或倒而复立，若不曾倒者，此不朽者也！夫子之碑，亦不朽之明证也！

午时许，自孔林出，天阴如旧。乘马车归宾舍，取行囊，换乘公车西南行，读《孟子》未尽两章，即至于邹。下榻于盛世酒店，草草果腹，直奔亚圣庙。庙内老柏森森，苍干如铁；碑石参差，铭迹斑残。虽有古意，然去圣亦远矣，唯殿宇亭阁，皆砌以青砖，覆以青瓦，虽无孔庙之华贵，然刚硬端严，颇有浩然凌人之气，以其奉亚圣固宜也。复游亚圣府，其名托亚圣，实孟氏后裔之旧宅，故觉去圣愈远。吾所敬者，亚圣也。亚圣者，非孟氏一姓之圣也，亦中国之亚圣、东方之亚圣、举世儒者之亚圣也。四海九州，千秋万世，其圣一人而已，于其后裔何干？故孟府即不至亦不为憾，朝圣之心非谒圣林莫得。然孟子埋骨于城郊四基山之阳，出孟府天色已暮，故是日未能成行。

翌日早起，租一计程车出城，西南行约二三十里，四望皆村落麦田。车忽上一村道，道中立白石坊，丹书“亚圣林”三字，驾者曰“至矣”，未几即已见圣林甬道矣。下车，四顾无人，甚为冷清。道侧陋室数间，乃售票之所，竟无人，足见地偏客稀之寥落也。甬道无翁仲，无砌阶，道旁荒坟丛立，少石碑，与常所见坟岗无异，与孔林不可同日语。上行里许，进一小院，院内青瓦砖房数间，内供亚圣画像，此即亚圣享殿，与孔林排场亦不可同日语。过享殿，即见亚圣墓，墓基甚广，砌以石，其碑巍然无损，盖以地偏幸免文革之劫也。

吾服庸“集义养气”之学、诵读《孟子》七篇亦有年矣，于夫子之神采气度揣测亦多矣。然古今相隔，二千余岁，遗篇虽近，斯人已远。恨光阴不可逾，幸遗冢之可访，若夫子果埋骨于此，今去夫子不过十步耳！念此不免百感盈胸，愈觉圣人之真也。孔子者，霭霭长者；孟子者，堂堂丈夫，孔子曰成仁，孟子曰取义，仁义并举而孔孟传，则天下儒者刚柔济。曰“说大人而邈之，勿视之巍巍然”；曰“闻诛一夫纣，未闻弑君也”；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曰“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为寇仇”，孟子之慷慨激烈，与孔子之敦厚温柔，如天之昼夜，地之陆海，皆吾儒门之大气象也，笑儒辈头巾者读《孟子》可休矣。据传，孟子卒于战国，至唐宋千余年间，世竟不知其所葬，北宋景佑四年，幸赖兖州府知事孔道成辛苦考据而得之，方为吾儒门再添一圣地。《春秋》之微言大义，乱臣贼子为之心惧；《孟子》之七篇遗矩，独夫民贼为之胆寒，呜呼，亚圣之千年寂寞，良以有也！然其骨虽枯，其文不朽，二千年其道不行，十世内必有所证，中国之民主政治肇于此土中人也！

其时丽日当空，山色如洗，古木静肃，高坟无语，耳际唯山风鸟鸣耳。与玄野肃立凭吊，各行弟子大礼，绕墓三匝而出，驾者已侯于享院之门矣。上车，驾者曰：“此地不远，有明鲁荒王陵，亦堪一观。”二人来时，不知有此墓，闻之皆喜，乃顺道游之。地宫深近百尺，潮暗少光，钟乳挂壁，积水成洼。二人之步履言语，响应不绝，而棺椁墓室，皆涂以赤色，其诡异幽森令人压抑。玄野戏曰：“生不远千里而来，夫子喜之，乃假御者之口，引我等游玩至此，何惧之有哉？”出王陵，归邹城乘火车，晚十时归青岛。

余自庚辰弱冠之年，偶读闽县程郁庭先生《论语集释》四卷而信儒，至今十年矣。今家室未齐，书剑无成，年近三十，不知所立，其心有愧，其信弥坚。今偕同志知己，游于圣地，亲于圣人，吊于抔土，动于方寸，亦人生之乐事也。于孔孟二子，世人多知其为圣而不知其何以为圣，吾自信能过之；世人虽知其何以为圣而不知效其为圣，吾窃思亦不能免。十年之功，先人寸步，幸补牢未晚，来者可追。士之为学，当志在圣贤，圣或不敢期，贤者犹可望，即不能齐肩七十子，亦不当愧于三千徒；即不能治国安邦兼济天下，亦当安于瓢饮箪食独善其身也。是为记。

二00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于来照轩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发表

责任编辑：葛灿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