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财贵】易学与人生

栏目:演讲访谈
发布时间:2014-03-29 21: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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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财贵

作者简介:王财贵,男,民国三十八年(西元一九四九年)生,台湾省台南县山上乡人。毕业于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先后获硕士、博士学位。曾师事掌牧民先生、王恺和先生、牟宗三先生。历任小学、中学、大学教师,鹅湖月刊社主编、社长,台中师范学院语教系教授、华山书院院长、台湾汉学教育协会理事长。著有《读经二十年》(中华书局2014年版)。

  

 

 

 

易学与人生

主讲人:王财贵教授录音:凈小芳 记录:清和 校对:怀仁

来源:新浪博客

时间:2013927

地点:河北师范大学公教楼B

 

 

 

易经很难吗?

 

昨天我才知道我要讲的这个题目——“易学与人生”。不过,这个题目不是我定的,是贵校(指河北师范大学)书记定的,他希望我讲这个题目。本来,题目应该是由我来定(众笑)。但他定了以后就公布出去了,我也不便改,所以等一下如果我讲得好,大家当然要敬佩我,如果我讲得不好,大家不要责备我,要去责备他。(众笑)

 

我不知道爲什麽要定这个题目?因为这个题目说起来是不好讲,不过,也算作很好讲。爲什麽不好讲呢?因为一般人的观念里面——大家也都知道,《易经》不是一本普通的书,它是很难读的。不信,可以现场调查一下――因为演讲如果能事先了解一下听众的状况,才好知道要怎么讲。现在我调查一下,说《易经》是一本很难读的书的人请举手。(台下众人举手)噢,大部份人都举手了。好,请放下。再请问一下,读过《易经》最少读完一遍的人请举手。(台下仅数人举手)噢,这么少。刚才那些举手的人他爲什麽不举手了呢?(众笑)我判定第一次举手第二次没举手的人,他的头脑有问题,至少是他读书的态度有问题,乃至于他的做人习性有问题。(众笑)爲什麽呢?这种习性叫作“信口雌黄”――随便说说,不负责任。所以,从今以后听到有议论《易经》难说,或有人问你《易经》难不难,你都要先想一想:我们读过《易经》吗?假如没有读过,你千万不要去下判断――你既不可以说《易经》容易,你也不可以说《易经》难,当然,你更不可以不负责任地说《易经》普普通通。总之,我们要闭嘴!  

 

那么,爲什麽一般人都这样子,自己并没有读过,没有研究过,可是大家的第一反应,就认为《易经》是难的呢?不只是觉得《易经》难,乃至于一提到所谓的“经典”,一提到所谓的“古书”,一提到所谓的“古文”,一般人头都大了,心理的直接反应――难。但我们如果接着问他:“你读过吗?”大部份人承认是没有读过的。问他“既没有读过,爲什麽说它难呢?”他往往会说:“别人说的,听人说的。”呵呵,请各位以后一定要记住:一个知识分子——凡是读过十年书以上的人,就算作高级知识分子了——古人所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读十年书,在一个人一辈子里,那就是很不得了的事情,他就有很大的学问。,一个人一辈子读书,读十年也就够了。但是,在当今所谓“教育普及化”的时代里,一般国民普遍地至少都读过十年书,大学毕业的,都读了二十年了,如果读了十年二十年书而依然对于一些很基本的学问没有接触过,而且一想到就心里恐惧,这是很不应该的。但是,我们也不能够互相责怪,因为这不是我们自己的问题,不是我们不聪明,也不是我们不用功,而乃是这个时代的教育出了问题,这个时代的教育把我们中国人培养成了这种程度。

 

所谓这个时代这种教育这种程度,我们是从什么角度了解的呢?就是从五四运动以来我们自己的传统文化被自己人放逐、抛弃、诅咒、打倒了。但是,在中国人的心目中一直不肯吞下这口气,我们内心深处一直觉得我们是中国人,我们应该具备有中国的心灵。一个读过十年书以上的青少年不应该连中国的基本的学问都不知道,所以心里面还一直想要追求。但是,由于时代的关系,环境中有许多人一直告诉你——这些书是很难的,不是一般人能读的;再来告诉你——这些书是古老的,在现代是没有用的;然后更糟糕地告诉你——这些书是迂腐的、封建的,不打倒,你就不能够进步的。所以,我们年轻人在这两种心灵的互相交战之下就养成了这一种习惯,心里其实不是真的要排斥——我们不是要排斥这些经典、这些古人的传统。其实,我们心里面并没有那么样的狠心——但是,我们又不能清晰地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应该怎么办?我们无可奈何,想要奋发,又觉得实在没有能力。

 

各位,今天我们演讲的题目叫作“易学与人生”,也许我也没有讲出多少有价值的内容。但假如今天你听完演讲,虽然对于易学是什麽?易学对人生有什麽作用?还不能够很明白。但是,如果能因为听了这场演讲,建立起刚才所说的那种文化关怀,那种文化情操,那么这场演讲就算大大的成功了。而所谓“易学与人生”的见识和受用,不在我这里,不在我们今天的讲座里,是在各位将来一辈子的生命里。(众鼓掌)

 

我今天讲到这个题目,一时有以上的感慨,这个感慨不是对各位的责备,而是我与大家的共勉,因为我也是那样长大过来的,所以我今天不敢说有什麽贡献给各位。假如我的求学的生涯不是那样,我今天是可以讲得更好的,大家也一定可以听得更好。我现在只有尽力了,好不好已经来不及计较了。而大家如果因为没读过《易经》,觉得难,听不懂,那也没有关系,反正我尽量地能够说得清楚一些,而大家将来还可以自己努力。

 

杭辛斋治易心得

 

一提到读《易经》我想到一个故事。有一个人叫杭辛斋,他是清末民初的人,他在清末曾经考过秀才、举人。参加革命党,曾经被抓去关了一阵子,后来到了民国,他又反对袁世凯称帝,又被抓进监牢,他一进牢房,就有一个人冷笑一声说:“你果然来了!”杭辛斋抬头一看,是一个须发俱白的老年人,就问:“什麽意思?”那老人说:“我三天前就知道你今天会来。”他说:“你胡说。”这个老人说:“你看看墙壁上,我已经写下来了,某月某日杭辛斋到此。”果然他已经写好了。这个老人就跟他说:“我有易学命相之道,本该要传给你,我在某月某日就要受刑了,现在只剩下一个月,我教会你这一套,你出去一定要传下去,你到某年某月某日你就可以出狱了。”于是就传授他《易经》义理相术之学,杭辛斋学好出狱以后,立志潜心《易经》,搜集了几百种易学的书研究,成为一个易学专家,为民国政要讲授易学。有人问杭辛斋说:“《易经》这么难,我们怎么读呢?可不可以介绍一些注解?”杭辛斋说:“不读经,看注无益也”,又说“不熟读经,看注仍无益也”。这是在他的《易学笔谈》上面所记载的话。他告诫人说你不去读易经本文,只看注解是没有用的。接下去再说,你假如没有把易经原文读得很熟,光看注解,仍然是没有什么益处的。这意思是什麽呢?意思是你要应先读原文,而且要把原文读熟。像《易经》这本书,不止是要读熟,照杭辛斋的建议是——要全本背下来,背得滚瓜烂熟,这样才足以谈《易经》。把这些经文背熟之后再去看注解,或听人家讲解,才能受益,要不然统统没有益处,都是在做虚假的功夫。我想,读易经是如此,读所有的经也应如此。

 

为什么读经要用这种方法呢?我们先应了解“经”的特殊意义,什麽叫“经”呢?天经地义、永垂不朽的书,它通体是智慧,整本书每一句都表现了无穷的智慧,它指引人一种历久弥新之道,这种书,必定流传千古,这种书叫作“经”。经不是随便的书,不是哪本书都可以称为经的。一个有文化的民族,几千年历史中没有几本书可以称上经的,也不是很多人都喜欢读的书就是“经”,很多人喜欢读的书叫作畅销书,不叫作经。这些经代表了智慧,智慧是永恒的,所以经是不会过时的。而它既然充满了智慧,你熟读了它,将来才有融会贯通的机会。所以,经文必须熟读,何况《易经》?据说《易经》的每一句,每一个词语,甚至每一个字,都互相关联,前面提到了一个词、一个字跟中间后面再提到这个词、这个字是有关联的。所以,研究《易经》的人们认为一个词、一个字都不能够放过。唯有全书烂熟了,才能时时“玩索”,而有所得,在错综复杂中看出脉络分明,凡是想学易经的人,必先全文背诵,这是基本工夫,这是古人的教学传统。

 

孔子读易韦编三绝

 

据说孔子读《易经》就很认真的,认真到什麽程度呢?叫作“韦编三绝”。“韦”就是皮韦这个字上面是一只脚,下面是另一只脚,中间是一个方框,那个方框代表一个地方。在一个地方有的脚往左边走,有的脚往右边走,这叫“韦”。这是违背的“违”的初文,最初的造型。那么,韦就是韦戾,可以扭来扭曲的意思,所以把熟皮革也叫作韦。生的皮革晒干以后是硬的,就是西装革履那个“革”。如果把它煮了就会变软,所以软的皮革叫作韦。韦可以作线,古人的竹简、木简一片一片的编起来,比较贵重的用韦来编,比一般的绳子还要坚韧,孔子读的《易经》是用韦线编的。

 

因为《易经》的卦爻和文辞前后互相关照,所以孔子读的时候要翻过来覆过去,翻过来覆过去,读久了把那韦线都翻断了。翻断了再接起来,再断,断了三次,叫作“韦编三绝”!这是从古以来读《易经》的传统态度。

 

现在杭辛斋告诉我们说——不熟读经,看注无益也。所以,要读《易经》的人首先请你去读经,先不要去看注解。

 

白话语文教育的反省

 

将近一百年来,我们的语文教育从小学开始教到初中、高中。小学号称“白话文教育”,初中高中才有一些文言文。学校怎么教这些文言文呢?认为文言文必须讲解。怎么讲呢?是读一句讲一句,读一段讲一段。这种读一句讲一句的方法也影响到小学的教育,小学是白话文,白话文是我手写我口,接近普通的讲话,本来就很容易懂。但是,因为语文老师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认为上课就是要讲解,连白话文都要讲解。结果,小学、初中、高中我们读了十二年的语文,一般来说,国民的语文程度大体不及格。怎样才是语文程度及格呢?我的标准是:一个中国人能够读中国书,他的中文才算及格。那么,什麽叫作能读中国书呢?你要走进中国五千年历史,要能够读中国五千年的书,才叫作能读中国书。依此标准,我们每一个人扪心自问——我们作为一个中国人,作为中国的高级知识分子,我们能不能读自己祖先的书,现在很少人问这个问题,大家也不敢问,这是中华民族一个非常重大的危机。爲什麽我们会造成这个危机呢?就是语文教育的失败!语文教育爲什麽失败?就是读经传统的丧失啊!什麽叫读经传统呢?就是你去读吧,把一些重要的你认为艰难的书先读吧,而且要读熟。有的人把这种只是读的方式称作“死读书”!大加挞伐,怎么可以死读书呢?各位,我们将近一百年来已经不死读书了,都活读书了,读一句懂一句,读一段懂一段,但请问我们现在国民的语文程度在哪里?这还不叫我们反省吗?尤其我们师范学校,更应该带头反省(众鼓掌)语文是文化的载体,是一切学习的基础,语文教育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小学以下的语文教育。

 

不只是中国,全世界从古以来语文教育老早就摸索出一条路了,而且实践得非常有效,一个人只要读三五年的书就可以读几千年的文章。怎么做?很简单,就是从读经开始,从读最高深的书开始。哪一本书最高深你拿来就读,只管读,读熟了再说。什麽叫再说呢?第一点,读熟了就自己有自己相当的体会,不要说大学生读经典会有体会,就是小学生让他来读艰深的《易经》,他都会有体会,有什麽体会?有每一个人当下自己的体会。一个人读书,除了自己的体会之外,你还能求什麽呢?而自己的体会是最真实的,而且这个体会将随着年龄的成长越来越多。

 

画龙点睛 破壁而飞

 

如果没有把文章读熟,你是很难有深远而长效的体会的,你是很难得到“温故而知新”的喜悦的,你所读的书都在你的生命之外,不会融入到你生命之中,不会从生命的悠游涵泳之中发出愤悱之情!而如果把经典熟读了,除了自己有体会,又有了愤悱之情,就可以接受进一步教导,就是由别人来教导。这个别人有两个意义:第一个是当代的人,你面前的人,你遇到专家了,他可以指导你。如果你连经文都不熟,他是很难指导你的;你的经文一熟,他一讲你就能够前后呼应、融会贯通,所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因为你已经读过十年书了,一知半解,雾里看花,听到高人一点,你忽然豁然开朗,这叫“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如果你以前没有读过十年书,与君两席话也没有用!(众鼓掌)所以,请我们自己先把自己的基础打好,就好像画龙点睛,你先自己把龙画好了,才能请高人来点睛,睛一点,龙就破壁而飞!如果你连龙都没有画好,画成一条小蚯蚓,(众笑)再有神仙点你也没有用。

 

而能帮助你读书给你啓发的人不止是现实中你遇到的人,现实中你能够遇到多少人呢?你遇到的人是不是高人呢?也不一定的。还好,我们还可以遇到古人,因为千古以来对于这些重要的书都有非常多的注解,那些注解家是用了他一生的聪明才智,呕心沥血地把他的心得都写在书上了。他一生的成果你用几天时间就可以完全吸收,变为自己的生命的营养,这是何其简单,这是何其受益的事情!但是,你如果经文不熟,你可能也不会産生去读注解的兴趣,但只要你经文熟了,就自然会有进一步解经的愿望,而当你看古人的注解,发现居然与你以前所想的大略相似,“英雄所见略同”,“古人先得我心”,一种喜悦之感就上来了。而如果古人所说的,是你以前所没有想到的,那将使你“百尺竿头,更上一步”。这种读书的苦乐只有自己去读了,亲自领受,总之,首先一个条件就是经文要熟。今天在还没有开始讲《易经》之前,我们先讲读《易经》的方法。因为如果不知道读《易经》的正确方法,恐怕这一辈子再听多少人讲易学“仍无益也”!(众鼓掌)

 

自我立志 自求多福

 

在座大部份是大学生,我们对于比较年长的朋友不敢奢望,他们反正已经没救了。(众笑)但年轻的朋友还有救,尤其你现在如果还没到大四──大四已经快没救了,(众笑)当然大一的机会最好,大二大三都还可以,趁现在九月,刚开学,你听完演讲之后,去选一部经典,拿来就读,读它千遍也不厌倦,读它的感觉像春天!(众笑,众鼓掌)你立志把它读熟。你如果能把一部经典熟透了,告诉各位——你这四年就没有白费!要不然的话,可能将来所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是很多人共同的经验吶!大学四年你以为学了很多东西吗? 告诉你——将来回首前尘,往往是“往事如烟”“一无所有”!

 

我请大家互相勉励,找一个朋友互相约定——选一部经典熟读它,熟读的方法,我有一个非常简单的建议——读它一百遍,以一百遍为一个单位。我建议你首先读《论语》,虽然我们今天讲《易经》,但是等一下你就会知道——你要了解《易经》,最好是通过《论语》,所以建议你先读《论语》。当然,你只读《易经》也可以,但你要小心,不要走火入魔了。(众笑)《易经》虽然是号称是中国第一本最古老的书,但是最古老的书并不一定是最重要的,不一定就代表最高的成就。一般人的思考是混乱的,譬如有些人认为越古老的越好;又有些认为越新鲜的越好。还有人说越深的越好,又有人说我们能够理解的才好,这统统都是混乱的。既然说古老的是好的,是混乱的;说现在是好的,也是混乱的;说难的是好的,是混乱的;说简单是好的,也是混乱的。然而到底什麽是不混乱的?好的就是好的,不好的就是不好的,就不混乱了!(众笑,众鼓掌)好的就是好的,不关乎古老不古老,不关乎现代不现代,不关乎中国不中国,也不关乎世界不世界,我们只有对的就是对的,好的就是好的,应该怎么做,就应该那么做。

 

所以,你跟你的朋友约定一下——我们在这半年、一年、两年、三年之内把这一本书读熟它、读透他,什麽都不管,你不要管它了解不了解,这种人叫作有志气,我佩服你!讲到这里,我想调查一下,现在各位你立志要把《论语》读一百遍的请举手。(台下听众举手)请放下。这是一个生命的转关,往往是你可以使你从生命的迷茫转向光明。不过,我们不能规定,只好让每个人自己去走自己的路,自己去营造自己的命运。

 

接下去我们要进入主题,讲讲《易经》。(众鼓掌)大家如果常常听我演讲,你会对我演讲的风格有所认识,我的开场白总是讲得很多,(众笑)两个小时的演讲往往会有一个半小时的开场白。(众笑)如果这样,那场演讲就非常成功。(众鼓掌)今天进入主题太快了,可能是因为大家对今天的题目特别有兴趣,我不敢浪费大家的热情,所以我才比较快进入主题。其实,会听的人就能听出开场白是我演讲的重点所在,今天的演讲最主要的意思都在刚才表达了,刚才如果听得清楚了,那么今天你就值得了,至少我认为我是值得了。(众鼓掌)

 

易书源流

 

《易经》这一本书爲什麽会让人特别有兴趣呢?是有一些道理的,因为这一本书确实很奇特。它自己就说“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这本书内容非常广大,包涵一切,所谓“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它就这么广大, “范围天地”就是笼罩整个天地。“而不过”,没有能超过《易经》的笼罩的。“曲成万物而不遗”,刚才不是讲大吗,大眼光;现在讲小,小宇宙,小就是“曲”。“成”就是成就,再小的方面它也都一一去成就,而没有一点遗漏,这是《易传》的话,我们现在也笼统地说是《易经》。

 

这里要稍微讲解一下,因为我以下所说,是不严格区分《易经》和《易传》的,本来是应该分的,或说必要的时候也要分,但是像今天的题目——易学与人生,这“易学”大概是不必分的。什麽叫经呢?什麽叫传呢?本来我们中国人所说的“经”有一个很重要的关键,就是过孔子的整理的书叫作经,没有过孔子手的,就不能称经,这就怪啦!大家不要认为这是“造神运动”,是什麽定于一尊?不要认为因为明天是孔子的诞辰,所以我们才讲这个话。因为孔子之前中华民族已经有相当的文化传统,也就是有相当的智慧开发。而孔子是好学不倦的人,他是读到没有书可以读,问到没有人可以问,所谓的“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孔子说古代所传下来的夏礼(夏朝的礼)我是学过的,是能够说明的,但是夏朝的后代不能够给我印证;商朝的礼,就是商朝的文化传统,我是能够讨论的,但是商朝的后代子孙不能够给我印证。爲什麽呢?因为他们既没有“文”又没有“献”,“文献不足”。什麽叫“文”?就是文物、记载,都没有了。什麽叫“献”?就是贤能的人,也没有了。既没有文物,也没有贤者,怎么帮我印证呢?假如有的话,我相信他们一定能够证明我说的是对的。由此可见孔子的好学和他学问的造诣了。难怪中庸说孔子是所谓“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中国自上古以来的历史重要的文献,孔子以自己的领悟加以整理,所以有人说孔子是六经的整理者、继承者,这样讲也没有错。但孔子不止是普通的整理,不止是一般说的继承,而是“参与”,所以《论语·述而》篇第一章孔子说自己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但后人都说孔子是“以述为作”。对于古代的传下来的各种学问,都加以整理发挥。太史公史记所谓“删诗书、订礼乐、系易、作春秋”,而凡经过孔子的手,那些文献就有了新的面貌和意义。诗书礼乐是重新整理其内容,而《易》这本书,就是我们现在说的《易经》这本书,孔子没有变动它的内容,而是用“系”的方式参与的。“系”的意思就是附上自己的心得加以补充说明,依中国的学术传统,凡是解“经”的文章就叫作“传”,孔的系易,是来解释古传的《易》书的。古传的原本,就叫“易经”而孔子所系的文章,就叫“易传”。易传篇幅很大,编成十篇,叫作“十翼”,“翼”就是鸟类的翅膀,表示辅助的意思。所以孔子之后的《易》书就有了《易经》、《易传》这两部份。当然,孔子是不是真的亲自作了这十翼,这是很可疑的。但是,依文义来看,它含蕴了相当厚实而高明的儒家思想,和中庸互相辉映,至少我们可以把它看成是先秦的“孔门义理”,方便说是孔子的著作,也不会有大错。由于后人对孔子的尊崇,而且孔子的这些心得本来也非常地重要,所以也可以把古经跟今传,笼统地合称“易经”──这和孔子所作的《春秋》,称为“经”,而左氏、公羊、谷梁三家的解释称为“传”的意义不同。因为左氏、公羊、谷梁三家的著作永远是“传”的地位,纵使后代的十三经把三家都称为经了,但它们还是不能与《春秋》合称为“经”。据说孔子以前的《易》书有黄帝所传的《归藏》、神农所传的《连山》,和文王周公所传的《周易》三种,孔子所参赞的是周朝传下来的,它流传下来了,而其他两种都遗佚了。所以现在我们读的易经是《周易》,而《周易》一书严格分起来有“经”和“传”两部份。这些都是易学的基本常识,要读《易经》,必需先了解的。

 

刚才所引用到的“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就是易传上的话。怎么广大呢?“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它讲了天地人之道,所以“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易经》这本书的口气真大。我们可以问问它凭什麽能够这样讲?它可以讲尽天下一切的道理吗?它真的可以担当起这种任务吗?如果《易经》可以讲尽天下一切的道理,我们一生岂不是只要读一本《易经》就够了吗?对了,一个人假如真的是读通了《易经》,他真的能够通天地人三才之道,所有天地人生的道理岂不都在里面了?爲什麽一本书能够有这么大的含量呢?它是有道理的,不是随便说的。因为《易经》的来源跟别的书不一样。所谓的“无极而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八六十四卦,总六十四卦得三百八十四爻,这是《易经》的结构骨架。“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什麽叫“两仪”?“仪”是仪式,就是某种显示,某种表示。譬如我们举办了一个仪式,就是有一些仪节和意思的表示。所以,这个“仪”可以翻译为形式,两个形式。“易”是从“太极”而来,而它的内容以两个形式来表现。古人就这样说,说《易经》创始于伏羲氏,总之是来源于一个非常古早的一个有智慧的人。有一天伏羲氏所谓“灵光爆破”,他的心灵里面灵光一闪,发现了天地的一种奥祕,把握到了天地的一种真理,什麽真理?就是天地的万事万物可以分成两类,这两类是两大类,这个大是非常的大。哪两大类呢?阳一类,阴一类。

 

各位,你或许会认为:这有什么了不起?不过,这是你现在这样想,因为你老早就在文化的统系中,你听多看多了。我们要回到人类的蛮荒时代,人类的心灵要从浑浑沌沌里发现出来,明白过来,是很艰难的。把天地事物分阴分阳,这是人类逻辑心灵的表现,它是人类思辨理性的作用。这种作用和表现是人类特有的成就,动物是没有的,至少是不明显的,这一点点的作用和表现,往前一步步推出去,就会成就许多许多的学问。所以,这是学问的根基。这是客观的学问,从这里衍生的所有学问,也都是客观的,也就是东西方所共同的共有的。西方人也有这方面的发现啊,在西方,他们不是分“阳”和“阴”,它分什麽呢?它分“是”与“非”。所以,如果我们看西方的逻辑,从亚里士多德就相当成熟了,他分析一个概念之所以成立,可以两面地看,我们方便用一个圆圈,代表任何一件事物,在圆圈的中间画一条直线把一个圆分隔为两边,一边是左,他用“a”来表示,一边是右,用“-a”(念作“非a”)来表示。“a”跟“-a”这两边是“排斥而穷尽”,排斥的意思是就是要么就是“a”,要么就是“-a”,再没有似乎是a,似乎是-a的东西,没有中间者,这叫作a跟-a互相排斥。而穷尽又是什麽意思呢?只要a跟-a联合起来,就成就一个整全,没有任何的遗漏。用算式表示,“穷尽”可以写成a加-a等于1,。“排斥”可以写成a乘以-a等于0,就是a跟-a重叠的地方是没有的。这叫作二分法,又叫作“排中律”。排中就是排除中间者,没有含糊笼统的地方,非常清晰明白,叫作排中。这就是人类逻辑心灵开展的第一步,也是人类认识世界的第一步。

 

在我们中国据说伏羲氏他就以阳和阴分析又统合了天地的万事万物。它的总和起来是一个圆满,这个圆满也可以用一个圆形表示,这个圆形的圆满叫作“极”,极就是极点的意思。极本来是屋梁的最上一根梁,所以极这个字是木字旁,它是一栋房子最高的地方,引申为一切最高的最顶端最远最大的地方或事物,都可叫作“极”,譬如我们说北极南极。太呢?太跟极是同义的,也是“最”的意思,所以称那最最高最最大最最真实最最普遍的那个东西、那个道理、那个存在,叫作“太极”。那个道理当然是超越的、整全的,既然是整全的,它就是浑然的,浑然的就没有分别;既然是超越的,它又是不可识不可说的,我们就称为“无极”。但是,既然它是真实的,在浑然一片中,我们是不是可以给它一个分别呢?可以,这个分别不是它本来的分别,是人去认识它的时候方便作出的分别。刚才说过人类的认识心灵的逻辑的第一步的展现是二分法,中国人也以二分法把世界分成两边,一边称为阳一边称为阴。但是,中国人的分法跟西方人不大一样。刚才说西方人是一个圆圈画一条直线,分a和-a。中国人的分法也是一个圆圈,但是他不画直线,他画曲线。然后,一边黑一边白,而且白中又黑点,黑中有白点,这是中国人的智慧,(众鼓掌)这叫作太极。所以,太极总起来看也是一个整全,分别地看,它这个整全有一边叫阳,一边叫阴,用图案画出来,阳就画成一横,阴就把一横的中间断一下。据说伏羲氏他只做了这一件工作,但是这一件工作已经开了人天眼目。就是天的眼光在人的身上开发了出来,人的眼光可以见到天地的道理,人的心灵就涵盖整个天地了。爲什麽?人类可以把天地的万事万物一把抓来,又分成两边,而且只有这两边,没有其它的,这两边涵盖了一切,从这种见识和手法发展出来的这一部书那当然是涵天盖地了。所以,《易经》这本书之所以能“范围天地,曲成万物”,是从伏牺氏分阳分阴就注定了。

 

有的人说伏羲氏不仅是分阳分阴,因为天下的事物不止是单纯的阳跟阴,天下事物有各种不同的性质和表现。有的虽然大体是阳,但其阳中似乎有阴,有的虽然大体是阴,但其阴中似乎有阳,所以应当再细分一点;有的阳中又是阳的,叫太阳,用符号画出来就是一横之上再加一横;有的是阳中带着阴的,叫少阴,用符号画出来,就是一横之上加一断横;也有阴中又是阴的,叫太阴,又有阴中带有阳的,叫少阳。所以阳阴各加上阳阴,就把天地万物从两类细分为四类,叫作“两仪生四象”──太阳、少阴、少阳、太阴四种样象。如果还要再进一步的细分,则刚才说的太阳中,又分出纯是阳的,和带上阴的;少阴,也分带阳和带阴。这边少阳呢?也有的又带阳,有的带着阴,太阴也如此,于是就变成八个符号,这八个符号我们后来称为八卦,八卦就是八个形象挂在那里,很清楚明白的展示在人眼前。这样,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了四象,四象又生了八卦,就把天地万物分成八个类别,而且不出这八类。这八类也是排斥而穷尽。

 

有人是说伏羲画了阴阳之后,分为四象又分八卦;至少到了文王的时候,八卦已经完成了。按照刚才的阳阴之上各再加阳阴分法,它是有一定顺序的,就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而按照阴阳的特质,看其阴阳的含量和变化,这些符号便有些象征的意义産生,依其意义,给予名称,分别是干兑离震巽坎艮坤,配合起来是干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现在由阴阳经三次的堆栈,堆成八个图案这是一定的,八个图案的排列顺序也是一定的,这叫作先天顺序。“先天”的意思就是不是人为的造作,它本来就是如此,其实这是一种逻辑的推演,所以有它的确定性,不懂的人,会感到它有一种神祕性,这就是《易经》不同于其它书的地方。

 

这逻辑的推演有这样的顺序,而这样顺序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当它是三画的时候这个三就是一个数目。阳只有一横,是一,代表奇数;阴是断开来的,代表偶数。奇、偶,一二三,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于是有了数的观念。如果八个卦,每个挂上面再一路推演下去,推演三层之后,等于八卦之上各再加八卦,这样就成了六十四卦,六十四卦中就有三百八十四个笔划,笔划叫做“爻”,便有三百八十四爻,于是数目就越来越繁复了。

 

本来一些笔划有什麽意义呢?现在如果我们回归到原来的一阴一阳,也就是一横和一断,阳代表什麽?代表光明、爽朗、开阔、积极,等等。阴呢?就是它的相反,代表黑暗、下沉、凝聚、柔顺等等。如果阳跟阴有这个意思,阳加阳加阳,或是阳加阳加阴,这样子八个图案就各有它基本的含义了。就着这此含义而联想而比拟,它可以往天地的事物联想和比拟,譬如可以比拟为天地间的意象,也可以比拟为动物的意象,就可以把天地很大的事物分成八类,把我们所常见的动物分成八类等等。于是有了卦画,有了卦名,也有了卦义,有了卦的象征。这样,其中的涵义就越来越丰富了。如果再推演下去,到达每卦有六个笔划,就变成六十四个图案,六十四个图案它有一定的顺序,它也有排斥而穷尽的特质。你如果用阴阳去堆成六十四个图案,你只有这六十四个,不可能有第六十五个。假如你只画出六十三个,那一定是少了哪一个了,这就是逻辑和数学的推演。所以,它有了象,它也有了数。而这个象这个数,既然刚才说它是从混沌而来,也就是说从整个天地的本源分出来的,于是我们就可以去设想:这些象跟数是不是可以跟现实的世界产生对应?你如果认为天地的事物发展是有一定轨道的,而易经上的卦可以跟现实的世界产生对应,那么,当你面对一件事物时,可以觉察出它跟哪一个卦可以相应,而且那件事现阶段的发展跟卦中的哪一个爻相应。也就是一件事物是可以用一个卦来象征,一件事物的发展的各个阶段可以用其中的六个爻来象征,因为由于六个爻有它在卦中的位置,又可象征着事物的空间,有空间就会牵连到时间,有了时间和空间就可以把事物定位。于是六十四卦就可以代表天地万物的六十四类事务,六十四类又各分六个阶段,于是我们面对天地的万事万物,就可以归结为三百八十四个范例,这三百八十四个范例就可以笼罩天地所有的事物,不管你遇到什麽事物,只要你能够精准地发现它是跟哪一个卦哪一个爻相应,那么就可以断定这一件事情的吉凶,以及它将来的发展,这样的活动,我们叫作什麽呢?我们一般人叫作“算命”。(众笑)在古人呢?叫作“卜筮”。

 

本来天地间的万物,我们可以把它看成是各个分别的,但是它既然从同一个根源分流出来,我们或许也可以把它们看成是一个整体,也就是它们各各分别而又息息相关。所以,从某一个地方由于某一种景象,就可以给我们某一种象征,而对我们産生某一种啓发,关联到当前的事物而让我们恍然了悟到它的实情和发展的可能。古人就用“卜”跟“筮”来找到象征,来得到灵感,来把握启发,来获得教导。在《易经·说卦传》的第一章就说:“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古时圣人为什么作出易书呢?因为天地事物隐藏着奥祕,唯有神明能透悟那奥祕,神明可能很想告诉我们,不过神明不能直接告诉我们,要通过一些媒介。什么媒介呢?通过“卜”跟“筮”。卜就是用龟甲或是用牛骨来取得象征,比如在龟的甲壳(大部份是它的腹部)鉆一个洞,然后用火来烤。由于热胀冷缩的物理,尤其已经有一个洞,胀缩会有不平均的现象,烤久了它嘣一声就会有裂绞。裂纹是很随机的,那裂纹就形成一个天地间唯一的图案,它形成一个象,就可以把它看成是一个“征兆”。那么,有灵感的人一看到这个征兆,他就会跟现实的事物产生关联,他就由这个征兆来断定现实事物的吉凶和其发展,这种预测吉凶的方式叫作卜。“卜”这个字在古时候念作“嘣”,就是龟甲“嘣”的那声音。

 

在商朝以前大概都用卜,到了周朝以后,有人开玩笑说,乌龟都被抓去卜了,没有乌龟了,所以就用另外一种方式——叫作筮。用一种草,叫蓍草,一把蓍草五十根,但一根不用,只用四十九根,用两手按照一定的程序来分,有的留着,有的再分,这样分来分去,最后得出一个数目。这个数目就画成一个爻,再把四十九根合起来重来分一次,这样一个爻一个爻画起来,画成六个爻,出现了一个卦。在龟甲上面它的兆文是一个象征,这个卦也是一种象征。兆文是整体地看出来,而卦又可以细看到爻乃至于这个卦和跟别的卦和爻的关系等等错综复杂的考量。或者不可以说考量,而是一种灵感,可以从这一点的象征进入到一个完整的世界──它比现实的世界还丰富,一下具备了过去、现在与未来,于是可以判断出现实世界的吉凶。这个就是古代《易经》的来源跟它的作用。古人都知道易本来是“卜筮之书”,所以在秦始皇焚书的时候,并没有烧易经。其实秦始皇不是烧掉所有的书,他只烧民间与思想有关,尤其是政治和历史的书,政府的书并没有烧的,那政府的书现在在哪呢?现在也没有了,也被烧掉了,不是秦始皇烧的,是项羽烧的。所以,破坏中国古典文化罪过最大的不是秦始皇,而是项羽。项羽攻进咸阳,把咸阳烧了三个月,当然图书馆也全部烧掉。因为《易》书一直在民间流传,所以在经学史上,《易》的版本比较没有争论。

 

但是,这一部书到了孔子,《论语》上说“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说再借给我几年能够在我五十岁之后还能够来学《易经》,我就可以没有大的过错了。虽然这一章有人认为有训诂问题,他们说这章文字有错,他们读成——“假我数年,五十以学,亦可以无大过矣”,那个“亦”不是《易经》的“易”,是“不亦说乎”的“亦”,他们认为孔子并没有直接讲到《易经》,因为整部《论语》只有这一个地方出现“易”这个字。虽然有另外一章说,“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这个“不恒其德,或承之羞”现在出现在《易经》里面,好像孔子引用了《易经》的话。但是,《论语》确实没有出现过孔子读《易经》的记载,只有这一章“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所以有人就怀疑孔子并没有说他学《易经》,而只是“假我数年,五十以学”,说孔子虽然“五十知天命”了,还是好学不倦,期望可以“无大过”。但是,孔子读易韦编三绝,是《史记》的记载,因此有人宁可相信孔子是读过《易经》的。   

 

现在所谓的《易传》一般的学者认为是孔子所传,至少是儒家的代表作。《易经》经过儒家的洗礼,就产生变化了。因为《易经》本来是卜筮之书,到了孔子的手里,到了儒者的眼里,就从神秘的、不可知的象征,体会到天地万物与人生的关联而有一种对于天地奥秘的一种敬畏的情怀。所以,一般人是拿《易经》来算命,而孔子呢,却由此体会世界的一体,体会到人生可与天地同在。孔子不走算命的路,并不代表孔子一定否定人生有命,而是如果人生有命,而且命可以算出来,请问你要遵从算出来的命呢,还是不遵从?这是一个吊诡。什麽意思?假如他算出来的命,他算准了,不论你遵从不遵从,它总是如此,既然已经命定了,你何必算,预先知道了又有何用?而假如像有些人说的命是可以改的,则代表命是算不准的,你算依然是没有用的。不是吗?所以,不管算准算不准,在这里是一个吊诡。吊诡就是两种道理它都有理由,但是都不能够真正的成立,因为双方可以互相攻击。所以,算命的人是在过一个吊诡的人生(众鼓掌)。孔子当然不走这一条路,那走哪一条路呢?如果去读《易经》再读《易传》就可以发现《易传》转了《易经》的方向,从卜筮之书变成哲理之作,这个哲理是人生的哲理,也可以说是儒家的哲理,也可以说是道德的哲理。什麽叫道德?就是善的行动,或者说你按照“应当”而行,这叫道德。所以人的行为最后只能按照应当怎么做你就应该怎么做,应该不应该是自己心下坦然明白的,所以行来踏实,步步是为自己而活,而不是按照它是吉还是凶?趋吉而避凶,是把自己的生命交给外在环境的变化了,您是受了命运的作弄,何况你对于吉凶的判断,你敢说它定是准的吗?你又怎么决定你的作为呢?到最后是动辄得咎寸步难行,所行者也都在渺渺茫茫的不安中。所以,如果对人生有深度的思考,人生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就是做好自己,做对自己,每一个当下都做对了,都应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人生就没有不安与惶恐!(众鼓掌)这个叫作“朝闻道,夕死可矣”。所以,子路问鬼神,孔子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子路又说“敢问死?”什麽叫作死?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你不要认为孔子是逃避问题,孔子才是正面解决问题,因为你怎么事鬼神呢?你好好地把人事好,你该怎么对人就怎么对人,你就能够事鬼神了。意思也就是说,你对人是诚恳的,你对鬼神依然只有一条路——诚恳。“敢问死?”什麽叫死?死有什麽道理?我们怎么面对死?孔子说,你面对生都还不知道怎么办,你怎么还问面对死的问题呢?你先把生面对好,你就可以面对死了,所以这不是逃避问题,这是真正的解决问题。对于吉凶也是这样,什麽叫吉,什麽叫凶?一般人认为对我有利叫作吉,对我有害叫作凶。但是,中国古来儒家的易学传统不是这样看的,凡是走君子之道,必定是吉,凡是走小人之道,必定是凶,他不必去卜筮的,这就是卜筮,最大的卜筮,最大的算命!(众鼓掌)所以,从卜筮之书转变为人生哲理之书,这是孔子的手段。

 

刚才凡是经过孔子整理的书籍,都叫经典,经典有深有浅,有大有小。《易经》和《春秋》号称两部大经,是最难读的两部经典。《春秋》原来是鲁国的历史记录,孔子到国家图书馆看这些历史记录,做笔记,做笔记的时候,顺便把自己对历史的判断加上去,所以中国的历史学家跟近代西方人的历史学家的态度是不一样的。现在中国学者跟着西方人走,很强调真实的历史。但是,孔子的《春秋》所传的历史不是真实的历史,是经过他判断的历史。有人对这种历史很反感,说是道德眼光下的历史。但我们如果积极一点,可以说这是人类理想中的历史。孔子对历史有一种理想,当然这种理想是道德的。假如历史中的人和事是合乎道德的,孔子就加以褒扬;不合乎道德的,孔子就加以贬抑。所以,《春秋》难读,爲什麽难读?因为《春秋》又要知道它的历史的真相,又要知道圣人对于这个历史他有什么样的判断,所以中国历史难读。其实,这也不是孔子的发明,譬如晋灵公无道,屡次要杀上卿赵盾,赵盾逃亡,还没出境,他的堂兄弟赵穿杀了灵公,赵盾返回,而没有追究赵穿的弑君之罪。晋国的太史董狐在史书上写下:“赵盾弑其君”。赵盾抗议,但董狐并没有更改。对这样的史实,孔子当然是知道的,但他作春秋时,还是写着“赵盾弑其君夷皋”。请问这种历史家我们值得相信吗?又如大家所熟知的“郑伯克段于鄢”一句,首先称郑庄公为郑伯,又,段本来是庄公的弟弟,不称为弟,直呼其名,又用了事态很严重的“克”字,还把一个小小的鄢地地名都指出来,何况主战场并不在鄢。这“郑伯克段于鄢”六个字里,除了郑字国名和于字介辞外,其他四个字都是特笔,都寄托了特别的涵义。你看孔子烦不烦啊!孟子说孔子作《春秋》,是“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那些事件是齐桓公、晋文公的事,就是春秋时代的事情,事情是这些事。“其文则史”,文章呢,就是历史记载的文章。“其义”,历史当中还有历史的意义。“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孔子自己说其中的意义是他私下加上去的。所以孔子说“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所以,五经当中两部书最难读,一部是《易经》,一部是《春秋》。《易经》不只是人间之书,它是通于天地之书,当然不好读;《春秋》也难读,《春秋》是圣人想要透过人间历史的记载方式把天道展示出来,所以更难读。因此,我们读《易经》一定要有特别的态度。

 

易学传统

 

自古以来,研究《易经》的易学家,大体分为两派,就是象数派跟义理派,以象与数就可以去象征去推算人间的命运。象刚才讲过了,数也是很神奇的。西方希腊有一个哲学家叫毕达哥拉斯,他说:“天地间唯有数。”除了数之外没有别的东西,这个说法很发人深省。有的学《易经》的人对这句话应该有很深的体会,因为他们确实以某种“数”的变化,譬如阳是奇,阴是偶,一画二画三画分成八卦,再重叠变成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在算卦的过程中,更会有许多数目出现,这些“数”都给人一种参考的信息。可以来推算人事的命运。藉着象和数的指引,一个灵感敏锐的人就能够透悟到天地造化当中去,有神祕的感应,叫做“窥测天机”。

 

有一个真实的故事,跟易经的数有关,但他好像也不是窥测天机,我觉得很奇特。在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四川成都有一个人名叫刘子华(刘备的刘,孔子的子,中华的华),他到法国留学,学天文。他的博士论文研究太阳系。他怎么研究呢?他用朱子“周易本义”的四个图,一个是河图,一个是洛书,一个是“伏羲先天八卦方位图”,一个是“文王后天八卦方位图”。学易经的人一早就要学到这些图,这是易经的基础工夫。河图和洛书是用从一到十的数字排成两个不同的结构,而伏羲的图就是刚才说的干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干、兑、离、震、是逆时针从上向左边排下,巽、坎、艮、坤是顺时针从上向右排下,合成一个圆圈。文王八卦方位呢?是采用《说卦传》的第五章,所谓的“帝出乎震,齐乎巽”,震、巽、离、坤、兑、干、坎、艮。跟刚才说的——干、兑、离、震、巽、坎、艮、坤,次序不一样。而次序不一样就有了变化,这四个图的变化一加减乘除起来,那么数目就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刘子华发现这些数字和天文学的一些数字相吻合,譬如他算出太阳系中太阳和九大行星的质量、轨道等。但是,算来算去,总是还有一些不相合。他又再去推算。从数字中发现假如太阳系还有第十颗行星,这颗行星有多大,他的轨道如何,就可以与易图的变化相合了。于是他就写出这一篇论文,结论是太阳系还有第十颗行星。这篇论文一出来,没有人敢判断他的是非,最后国家天文学会开会,说姑且让他通过吧,因为他算得都头头是道。经过几十年之后,美国的航空母舰在大西洋用高倍望远镜捕捉到了这颗行星。(众鼓掌)所以现在太阳系应该不是九大行星了,是十大行星。这叫数。虽然这个数不是拿来算一个人的命,但这个数有这么神奇。很可惜,刘子华先生的学问并没有多少人继承,因为他发表的那个时代是我们国家苦难的时代,他本来可以留在外国,但他一定要回国报效祖国,遇上了文化大革命,谁还理他呢?结果他就老死于家乡,默默无闻,真是可惜啊!我十几年前去成都,有朋友给我刘子华的论文,印成书了,薄薄一本,我看不太懂。再过几年,又去成都,听说成都人成立了“刘子华研究会”,刘子华夫人听说我去成都,要见我,当时行程很满,没见上,我每读易经,就想到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