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晓磊】吾从周:孔子的洛阳行记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14-05-26 16:4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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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从周:孔子的洛阳行记

作者:徐晓磊

来源:作者惠赐《儒家邮报》

时间:孔子2565年暨耶稣2014年5月24日

 

 

 

按:在孔子全部人生阅历中,旅行是恒久的母题。除五十四岁开始长达十四年的列国游历广为世人 所知外,在他青少年时期的旅行及感悟,也为他提供生生不息的思想源泉,在彷徨、苦闷、意志摇动的 低落期,化为快乐坚持的源动力,最终将他推上集大成的万世师表和中华圣者。在这些旅行中,洛阳的 求学问礼,或许最具有决定性。

 


在孔子的自述中,当他三十四岁的时候,正在完成从而立到不惑的转型。实际上,虽然后世被我们尊称为孔子,但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关于未来——从世俗的角度,包括孔子自己,也看不出有哪些更明朗的前景:除了跟随他的学生, 更多的时候,他还是被时人直呼本名孔丘,熟悉的街坊亲友,则会唤他仲尼;在社会活动上,鲁国的贵族季氏对他偶有资助,追随自己的学生也并不多;除了拜访师襄学习音乐外,孔子甚至很少走出鲁国都城。然而,也就是在这一年,孔子完成了对整个人生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一次旅行——寻访周公故址、周天子所在地洛邑。

 

这次旅行的缘起在于孔子的一名年轻弟子。更早的几年前, 由于缺乏外事礼仪常识,位列鲁国三大贵族世家之一的孟僖子,在陪同国君昭公出访楚国蒙受羞辱。当时,楚国是被自视周礼正宗的鲁国当作文化蛮夷之地的,正因为如此,这种羞辱就显得更难以忍受。愤懑之下,孟僖子临终前决定将他的两位世子仲孙何忌、南宫敬叔托付孔子教育,这也是孔子所有弟子中社会地位最高的两位。

 

孺子可教,特别是敬叔,在孔子的熏陶下,发自内心的仰慕周公气象。正是他的促成下,此次洛邑问礼求学之旅才得以成行。作为孟孙氏的世子,彼时敬叔虽只有十四岁,还只是现代意义上童心未泯的少年,但他足以代表孟孙世家向国君昭公请求: 希望派他和老师去洛邑学习先王 特别是周公制订的礼仪和典章制度。为了给此行增添一点官方的色彩,同时节省旅费,敬叔还特意请求昭公为老师孔子安排一辆马车、两匹马,还有几位侍奉的童子。对孔子而言, 这些尚无力自费筹办。

 

用马车来丈量,曲阜到洛邑需要六七天的时间,因为急于领略京都的煌煌气象,孔子和敬叔快马加鞭,仅用了五天的时间就赶到了。

 

某种意义上,这是一次文化朝圣之旅:虽然王朝已经衰落, 但最具创造性的华夏礼乐典章、文物制度都还在洛邑。孔子带领敬叔亲身体验了王家祭祀天地的 礼仪、宣明政教的规则、处理政 事的法度,朝会、祭祀、庆赏、 选士、养老、教学......那些明堂、器物都在默默的诉说着文王、周公当年以文教化成天下的良苦用心。一切都那么文质彬彬、井然有序,真是王道乐土的遗存啊。孔子不由得脱口感叹:我现在才真正知道周公是多么的圣贤,也真正明白周家当年为何能淹有天下而称王呵。这种印象是如此之深, 以致即便多年之后,每当与人品评三代政治,孔子都会自觉而又坚定地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实际上,洛邑之行最重要的事情当属孔子与老子的会面。作为王朝图书馆的负责人,老子被称作当下最有智慧的智者。而当时的孔子,只能说是一名来自远方封国的青年学者。按照庄子的记载(《庄子 • 天道》):孔子最初拜见老子的时候,老子并不打算见他。在孔子就六经要旨做了一些阐释之后,或许见他并非泛泛之辈,老子才勉强答应见面, 而且在会面第一刻时起就并不客气,他上来就说:不要铺陈,直接说你的观点吧。

 

孔子说:“世间根本在于仁义。”

 

老子问:“仁义是人的本性吗?”

 

孔子答道:“是,离了仁义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老子追问:“那么,什么叫做仁义?”

 

孔子解释说:“中正且和乐外物,兼爱且没有偏私,这就是仁义的实情。”

 

老子说:“噫!你说的都是 浮华虚伪的言辞。兼爱天下,不 而彼 是太迂腐了吗?对人无私,还不是希望得到他人对自己的爱,本质还是有私。天地自有生存之道, 日月星辰,各有序列,各自光亮; 禽兽树木,各有群体,各自直立。我劝你还是道法自然,顺天行事, 这岂不是极好的吗?又何必如此急切地标榜仁义,这岂不就像是打着鼓去追捕逃亡的人,鼓声越大跑得越远吗?你还是不明白人的本性啊。”

 

庄子的记述多少有点揶揄和标榜道家的味道,二人的交往或许并不像各自学派溢美或隐恶的这样剑拔弩张。《史记》的另一篇文献记载,老子在听闻孔子的主张后只是淡淡地说:“吾闻之, 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而《礼记》 记载孔子在洛阳时,甚至与老子一起为他人料理葬事,途中碰到日食,老子也只是告诫孔子“止柩就道右,停哭以听变”,这是典型的顺天应命无为而为的道家风格,从中窥见只有长者对青年学者的谆谆叮嘱与告诫,全无咄咄逼人、好为人师的门户之见。这些对话,文献并未记载孔子具体的答复,但司马迁在《史记》中描述了他对老子的评价,他说: “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 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可以说,对老子“见 首不见尾、飘渺不可琢磨”的高邈的学问境界,孔子是发自内心的服膺。

 

洛阳之行因为周天子的遽然去世、王子争位而被迫结束。离别之际,老子亲自来送行,他再一次叮嘱告诉孔子:“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老子或许已经洞察孔 子思想中义勇奋进的进取特质, 在老子看来,在这动荡浑浊的乱世里,要明哲保身,就不要自作聪明去议论别人,揭发别人的恶行,尽到为人子、为人臣的本分 就可以了。孔子无心做进一步的争辩和讨论,他只是以后辈的身份恭敬回应“敬奉教”,就匆匆离别。

 

不管怎么说,这是轴心时代最动人的场景:代表东方智慧的人中龙凤有幸相遇,他们的对谈预示着古老中国未来文明的隐秘分野,在天地人的关系中,孔子和老子各自所代表的儒道两家以各自的理解选择了不同生命体验和人生路径,他们以彼此的理解 和尊重,共同构成中国人的世界观和价值底色。

 

对孔子来说,洛邑之行一方面令人兴奋,周王朝的典章制度 尽收眼底,老子等智者言论令人醍醐灌顶。另一方面却令人若有所失,煌煌文教礼仪之邦已然沦落得黍麦青青,废池乔木倒映着一个王朝的落寞背影。

 

在返回曲阜的路上,南宫敬叔在马背上扬鞭前驱,孔子却在马车中做出了一个泽被后世的决定:“在这个礼乐崩坏的时刻, 如果每个人都只想着明哲保身、无所作为,那,泱泱华夏种族, 先王筚路蓝缕开辟的文教之路, 是不是就永远堕于万劫不复的境地?或许我个人没有多少能量, 但我愿意作为天下人的老师,唤醒他们心中的善意、勇气和力量, 使自我人格挺拔于流俗之上。”

 

2400多年后,奥地利人斯蒂芬 • 茨威格的一句话或许能代表孔子此刻的心情:“一个人生命中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在他的人生中途,即在他年富力强的时候, 发现了自己生而为人的使命。”

 

作者惠赐儒家网发表

 

责任编辑:泗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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