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书“季子十字碑”辨
作者:张戬伟
来源:新浪博客
时间:2014年5月21日
季札,常州开郡之祖,春秋大贤。孔子,春秋伟人。有论者以为,孔子曾学礼于季札,此说不谬。
鲁昭公二十七年(公元前515年),季札出使北方诸国返回途中,陪同的大儿子去世。古代没有冰冻设备,无法长途运输尸体,只好就地安葬。其事见《礼记·檀弓下》:
延陵季子适齐。于其反也,其长子死,葬于赢、博之间。孔子曰:“延陵季子,吴之习于礼者也。”往而观其葬焉。其坎深不至于泉,其敛以时服。既葬而封,广轮掩坎,其高可隐也。既封,左袒,右还其封,且号者三,曰:“骨肉归复于土,命也。若魂气则无不之也,无不之也。”而遂行。孔子曰:“延陵季子之于礼也,其合矣乎!”
季札葬子,是王公施礼,在古代,是件大事。孔子带了学生去观摩。于是,中国文化史上当时的一位巨人,与另一位后来成为巨人的人,在山东赢、博(今山东莱芜)之间,见面了。那年,季札61岁。孔子36岁。
我对《礼记·檀弓下》的这段记载,一直腹诽。“延陵季子,吴之习于礼者也。”“延陵季子之于礼也,其合矣乎!”孔子讲话的口气,不像是学礼,倒像是批作业!
其时,季札,是春秋五霸之一的吴国的王储,孔子,虽然与齐景公讲过话,与齐太师一起听过《韶乐》,以至“三月不知肉味”,但真实身份,毕竟是一个不进入国家教育体制、没有政府拨款的民办学校的党委书记兼校长兼教授。所以,齐国有官员扬言要修理他时,他只能仓皇出逃。出逃时,据载,烧饭的米刚淘洗好,水还没沥干,又舍不得扔掉,提起就走,一路上水淋水拉的,狼狈之极。事见《孟子·万章下》:“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
季札长子的葬礼之上,季札是万众瞻仰的中心。刚从带着学生从齐国逃回鲁国的孔子,不过是无数围观者中一个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左支右绌、汗流浃背的看客。季札的做法,合不合礼,轮得到孔子来定论吗?
后来想通了。《礼记》成书于汉代,编纂者是儒生戴德、戴圣。其时儒生已经进入体制,成为政权的组成部份。为维护自己祖宗,说点大话,可以理解。
公元前484年,季札辞世,享年92岁。孔子听说后,为之题写被后世称为“孔子十字碑”的“呜呼有吴延陵君子之墓”墓碑,时年67岁。
事关“至圣先师”之赞誉,历代不敢轻慢。所以,我一直以为,孔子手书“十字碑”,应该矗立在常州市中心。没想到,此碑现在立在丹阳。于此,一直心有戚戚兮。
后来,拜现代传播手段之赐,有幸看到《淳化阁帖》。拜读之间,为之一震——此帖中所收孔子手书,不是目前竖在丹阳的“呜呼有吴延陵君子之墓”,是“乌延陵封邑有吴君子之墓呼”。不是10个字,是12个字,内容亦大相迳庭。
圣人遗泽,世所仅存。孰对孰错,兹事体大。且事关桑梓,值得一辨。
《淳化阁帖》,简称《阁帖》,是中国最早的汇集古代各家书法墨迹的法帖。帖共10卷,收录先秦至唐代一千余年间103位书法家的420篇书法墨迹。赵孟頫在《松雪斋文集·阁帖跋》中说——
淳化中,(宋太宗)诏翰林侍书王著,以所购书,由三代至唐,厘为十卷,摹刻秘阁。赐宗室、大臣人一本,遇大臣进二府辄墨本赐焉。后乃止不赐,故世尤贵之。
从赵孟頫的叙述中,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1、《阁帖》是宋太宗组织实施的一项国家文化工程。2、《阁帖》总结了自夏商周三代至唐代的中国书法史,树立了宋代书法的标准。3、《阁帖》是皇家征集、收藏后制作的秘籍,是皇帝的赏赐品,仅供皇室与大臣。所谓大臣,必须是丞相与御史二府之人,概不对外。4、一段时间后,就是对皇亲国戚与二府重臣,这种赏赐也停止了。5、《阁帖》之价值,世所共知,所以非常宝贵。
正因为以上理由,《阁帖》成为中国书法史的里程碑,世称“法帖之冠”“丛帖始祖”。
宋太宗是一国之主,要管的事情很多,汉字怎么写才好看,自有教育大臣管,皇帝起这个劲,有点雄鸡下蛋的感觉。但宋太宗铁了心要管,并把它列入国家文化工程。
究其原因,是因为历经晚唐、五代之乱,官学与民间教育破坏严重,汉族文化遭到重创。限于印刷与传播条件,文字书写失去标准,国民整体书法水平低下。偌大一个国家,立朝近百年,没有几个拿得出手的书法家。
书法,目前也许就是一个艺术门类,中国古代,那可是政治家、国家公务人员重要的职业素质。一个王朝的书写,能不能上升到“法”的高度,不仅关系王朝尊严、国家文明,还与官员的履职能力、精神面貌有关。要让百姓信服、四夷受服、天下宾服,书法之道,是为重要手段。
宋朝的书法水平,当时处在什么水平?以文坛泰斗欧阳修《跋范文度模本兰亭序》《集古录跋尾·唐安公美政颂》中言——
自唐末干戈之乱,儒学文章扫地而尽。宋兴百年间,雄文硕儒,比肩而出,独字学,久而不振,未能比踪唐人。余每以为恨。
然余与蔡君谟论书,以谓书之盛,莫盛于唐。书之废,莫废于今。
宋高宗赵构建立南宋朝后,亦把书法列入国家文化序列,身体力行、狠抓不放。在其书法著作《翰墨志》中,赵构说——
余四十年间,每作字,因欲鼓动士类,为一代操觚之盛。以六朝居江左皆南中士夫,而书名显著非一。岂谓今非若比,视书漠然,略不为意?果时移事异,习尚亦与之污隆,不可力回也。
此言意思是,我花了40年功夫练字,并号召士人练字。可惜这帮蠢货,实在不可救药。于是,赵构叹了一口气,说——
本朝士人自国初至今,殊乏以字画名世;纵有,不过一、二数,诚非有唐之比……书字之弊,无如本朝,作字真记名姓尔。
理解了这种背景,《淳化阁帖》的意义就不言自明了。宋太宗敕修《淳化阁帖》,是当时皇帝权威、政府形象、官员素质、社会文明的一项重要举措。其重要性,堪比使用军队开疆拓土。
在皇帝的强力推动下,宋朝成为中国书法史上一个高峰。宋朝军队并没有打进日本,宋朝文人的字,却让日本震服——日本的书法史,是由学苏东坡的京都五山、镰仓五山的禅僧、学黄庭坚的临济宗大师荣西禅师、学张即之的曹洞宗大师道元禅师,以及宗峰妙造大师、梦窗疏石等高僧构成。
说这么多,其实就是一句话,一项关乎皇帝朝廷权威、社会文明程度的重大国家文化工程,一般是不能有差错的。从而引出关于孔子手书的问题——《淳化阁帖》定稿时,认定孔子手书是12字碑,说明宋代以前,季子墓碑前的“十字碑”,皇帝认定,是12个字。古人计数,虚指较多,有12个字的碑,为了叙述方便,称“十字碑”亦无不可。
当然,如要深究,可以反问:“《阁帖》就没有错误吗?”这问题一问一个准——《阁帖》虽然是皇帝亲自抓的文化工程,贵为“法帖之冠、丛帖之祖”,但其中还是有错误的。所以,宋大观年间,徽宗赵佶,也就是书法史上“瘦金体”的创始人,为了纠正他爷爷的爷爷宋太宗建设宋朝文化工程时留下的遗憾,加上《阁帖》传世年久,木板皴裂,不能复拓,就命宰相蔡京另起炉灶,重搞法帖。考虑到木板的保存年代较短,这套法帖的刻制材料,选用石料。
此项文化工程,因立项、动工于宋大观三年(1109年),帖名就叫《大观帖》。完工后,石刻置于宫内太清楼,所以又称《太清楼帖》。后世尊称《大观太清楼帖》。
赵佶是一代书家,蔡京亦大书法家。原来名列书法“宋四家”,据说因为是“奸相”,所以,被另一个姓蔡的、叫蔡襄的替代了。不管怎么说,两个中国书法史上一流高手合作,经费由国库保障,这套《大观帖》,改正了《阁帖》谬误,摹勒谨严,镌刻精工。刻成之日,立即为世所重。后世论者以为,《阁帖》是名义上的“法帖之冠”,《大观帖》才是真正名符其实的“丛帖之祖”。
纠正《阁帖》错误后的《大观帖》,孔子手书,依然是12字。换言之,从宋太宗到宋徽宗,从一个立志挽救皇家文化形象的皇帝,到另一个精通书法、立志纠正祖先错误的皇帝,都认为,孔子留下的季札墓碑,应该是12字。
为什么要强调两个搞书法文化工程的皇帝的看法,是因为此事在古代就有争议。此帖,在《阁帖》《大观帖》的编辑修纂中,肯定有过争论。最后,应该是皇帝一锤定音的。
引几则古代在孔子手书问题上的争议——
1、肯定说
《四库总目·卷八十六·史部·四十二》引宋王象之撰《舆地碑记目》——
孔子《延陵十字碑》,镇江府既两载,又载於江阴军,又载於昌州。
明代书法家丰坊《书诀·周石刻》——
先师孔子题季札墓曰:“乌乎有吴君子”止之,六字亦大篆,视石鼓差小。王深宁云:“《孔世谱》:‘鲁哀公使宰我聘于越,越王勾践问孔子,宰我具言其圣。是时夫子在陈,勾践因使宰我聘之。夫子行至延陵,闻杀大夫种,遂题札墓而返乎夷仪。’”
清代王英冕《赏析斋类稿》中引陶潜作《季札赞》“夫子戾止,爰诏作铭,谓题有吴,延陵君子。”认为此可证碑为孔子手书。
清代赵翼《陔馀丛考·卷三十二》——
究而论之,要当以孔子题延陵吴季子“十字碑”为始。或有疑季子碑为后人伪托者。唐李阳冰初工峄山篆,后见此碑,遂变化开合,如龙如虎,则非后人所能造可知也。自此以后,则峄山、之罘、碣石等,虽非冢墓,亦仿之以纪功德矣。
2、否定说
《七修类稿·卷十九·辩证类·延陵碑》——
欧阳公《金石录》又以为孔子平生未尝至吴,盖以《史记》世家考之,推其岁月踪迹,南不逾楚之故。复引张从申《疑记》云:旧石湮灭,玄宗命殷仲容模拓以传。是开元以前已有本矣。予按欧阳、子行,皆辨非孔子,明矣。或者即仲容所书,借孔子以欺世,此秦观所以疑唐人之所书,有见也。
宋代赵明诚遍访天下名碑,著《金石录》三十卷,“孔子十字碑”未见收录。
清代金坛籍名士王澍,被吴修《昭代尺牍小传》誉为“鉴定古碑刻最精。”王澍《虚舟题跋》中认为:“此十字必非孔子书。”
3、怀疑说
元代金石家吾丘衍《三十五举·辨谬品·延陵季子十字碑》——
人谓孔子书,文曰:“呜呼有吴延陵君子之墓。”按古法帖,止云“呜呼有吴君子”而已。篆法淳古,似乎可信。今此碑妄增“延陵”、“之墓”四字,除“之”字外,三字是汉人方篆,不与前六字合,借大圣人以欺后世,罪莫大于此。又且易“君”字作“季”字,汉器“蜀郡”洗,“郡”字半边,正与此“君”字同,用此法也,以“季”字易,显见其谬。比干墓前有汉人篆碑,亦有此说,盖洪氏《隶释》、《汉隶字源》辨之甚详,此不复具。
《七修类稿·卷十九·辩证类·延陵碑》——
延陵季子碑在镇江,其文曰:“有吴延陵君子之墓。”世传为孔子书,《学古编》以为古法帖,止云“呜呼!有吴君子!”而已。篆法敦古,似乎可信。今碑妄增“延陵之墓”四字,除“之”字外,三字是汉人方篆,不与前六字合;又音“君子”字作“季子”,显见其谬。盖汉器蜀郡、洗郡,“郡”字半片,正是此“君”字也。
《丹铅续论》又谓:陶潜作《季札赞》曰:“夫子戾止,爰诏作铭,谓题有吴,延陵君子。”此可证为古有。据此,则子行敦古可信之言又是也,但陶集无此赞,载艺文集,知今非全集也。
需要注意的是,《阁帖》编成后,关于孔子手书之真伪,就有争议。争议中,北宋大文豪欧阳修,对此持否定态度。这是一个极有地位的大官、极有影响的一个文豪,极为重要的一个书法家,提出的一条极有份量的意见。这种人物提的意见,一般情况下,皇帝是不能不考虑的。饶是如此,其后,本着纠正《阁帖》错误宗旨的《大观帖》,主编宋徽宗、执行主编蔡京,还是把“孔子手书十字碑”,收录进了皇家文化工程标志性典籍。这说明,宋代庙堂主流文化,承认这12字的“十字碑”,是孔子手书。作为反证,同传为孔子手书的墓碑《比干碑》,“法帖之冠”就没有收录。
宋代,丹阳季子墓前的碑,如果是现在的10个字的碑,因为与两代皇帝定下的、属于“钦定”标准的碑文不一,那是“忤旨”。一旦被告发,地方官要承担责任的。推言之,不仅宋代,唐代遗留的碑文,亦不可能是10个字,因为宋代皇家文化工程搜罗天下圣贤遗迹、尽出内府所藏时,其中包含了唐代文物遗存。
事实上,目前丹阳季子庙前“十字碑”,据《丹阳旅游》介绍,是明代刻石——
延陵季子墓碑在江苏丹阳市延陵镇。此碑始刻于何时无考。现碑是明正德六年(1511年)六月重摹上石……据唐人记载,原有三庙,现只存南庙,庙后为季子墓。庙前立有“呜呼有吴廷陵君子之墓”碑,世称“十字碑”,相传为孔子所写。古人考证原碑只有“呜呼有吴君子”六字,是古篆,“延陵之墓”四字是方篆,两者不同,怀疑是汉人篡人。唐、宋以来多次翻刻。
明代丹阳地方官,限于当时的学习、印刷与传播条件,可能没有见过皇家秘藏《阁帖》《大观帖》,对宋代皇家文化工程经过争论,最后由皇帝钦定的“至圣先师手书”,根本不了解,所以,把季子墓碑刻成了现在的模样。
对于此事,我认为——
丹阳目前所立之“季子十字碑”,是明代地方官员所刻,可称为“明代地方版”。《阁帖》《大观帖》所定之“季子十字碑”,可视作“宋代皇家版”。
孔子手书之真伪,自古就有争论。按中国学术的规则,史料一旦发生争议,以权威论,官方正史为据。以时间论,发生在前为据。如果认定孔子曾手书“季子十字碑”,那么,此碑应该以宋代《阁帖》《大观帖》为准。
如果,常州当年的季子祠,也就是现在的人民公园,能尊重历史,恢复原来的名字,或称“季子园”,把孔子手书之12字碑,用上好石料,精工镌刻,立于其中,让天下瞻仰,常州在中国文化史上之地位,当可不言而喻了吧。
责任编辑:泗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