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朝晖】从《三字经》看儒学宗旨及教学原则

栏目:思想探索
发布时间:2014-06-23 19:1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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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朝晖

作者简介:毛朝晖,男,西元1981年生,湖南衡阳人,新加坡国立大学哲学博士。曾任南洋理工大学新加坡华文教研中心副研究员,中山大学哲学系(珠海)副研究员,现任华侨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特聘研究员,新加坡南洋孔教会董事。研究方向为儒家哲学、经学与中国思想史。

 

从《三字经》看儒学宗旨及教学原则

作者:毛朝晖

来源:作者惠赐儒家网

时间:2014623

 

[摘  要本文旨在从思想史的角度抉发《三字经》的义蕴。通过分析《三字经》中内蕴的儒学宗旨、教学原则和修学次第,本文试图阐释、整理出《三字经》中隐而未显的儒学体系,指出其思想来源,表彰其独特贡献,从而彰显其在中国蒙学经典中的独特地位。

 

[关键词《三字经》  儒学宗旨  教学原则  修学次第

 

一、 引言

 

《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合称“三百千”,是中国古代家弦户诵的三本蒙学经典。三者的关系怎样呢?明儒吕坤说:“初入社学,八岁以下者,先读《三字经》,以习见闻;《百家姓》,以便日用;《千字文》,亦有义理。”[1]P65三者之中,《三字经》被誉为“小型百科全书”,这是就其知识的全面性而言;或被誉为“袖珍《通鉴纲目》”,这是就其对于学习历史的价值而言;或被誉为“如能字字知诠释,子史经书一贯通”,这是就其对于掌握古典文献的价值而言。这些评论或者失之太泛,或者失之太窄,都不能准确彰显《三字经》在教育史上的位置。本文的目的不在于深究《三字经》与其他蒙学经典的关系,而在于抉发该书对于修习儒学的启示。具体来说,本文旨在阐发《三字经》的义蕴:一,儒学宗旨;二,儒家的教学原则。

 

二、 儒学的宗旨

《三字经》成于儒学复兴的宋代,“儒家关于教育的基本思想,在《三字经》里也得到鲜明体现。”[2]P16《三字经》开篇说:“人之初,性本善。”这与孟子“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孟子·告子上》)的思想是一致的。孔子虽然没有明确说明“人性善”,但他说过:“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这句话传递的讯息是,“仁”与生俱来地存在于人的心中,唯其如此,不管是谁,只要一起心动念,“仁”都会自然涌现心头。这说明,“仁”是人性中本具的。换言之,孔子对于人性本质的看法与孟子的“人性善”是一致的。接下来,《三字经》引述《论语·阳货》说:“性相近,习相远。”既然人性善,那为什么言行举止会各不相同呢?孔子认为,人的差异都是后天习气造成的,即“习相远”。孟子虽然肯定“人性善”,但孟子同时又解释说:“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孟子·告子上》)可见,与孔子一样,孟子也认为现实人生中人性的扭曲,是由于外力“搏”、“激”造成的。

儒家首先肯定“人性善”,同时指出后天的“恶”是由习气所致。基于这一逻辑,儒家认为学习的目的在于“复性”, 近代大儒马一浮言:“学术、人心所以纷歧,皆由于溺于习而失之,复其性则然矣。”[3]P90更进一层,马先生明确指出:“学问之道无他,在变化气质,去其习染而已。”[3]P94这一句话点出了儒学的宗旨。从积极方面讲,开发善性,就能够“变化气质”;从消极方面讲,祛除“恶”习,就是“去其习染之污”。儒学的修养归纳起来不外从这两方面做工夫。《三字经》的义理脉络正是如此,它首先肯定“人性善”,其次揭示“习相远”,然后揭櫫儒学的宗旨:“苟不教,性乃迁。”这句话虽然是从“教”的角度立论,但同样也可以从“学”的角度来认取,因为二者宗旨相同,都是要化除习气的染污,恢复善性的清明。可见,《三字经》开篇六句,以极简炼的文字精辟地概括了儒学的宗旨。

近儒贺麟先生说:“儒家思想,就其为中国过去的传统思想而言,乃是自尧舜禹汤文武成康周公孔子以来最古最旧的思想;就其在现在及今后的新发展而言,就其在变迁中、发展中、改造中以适应新的精神需要与文化环境的有机体而言,也可以说是最新的思想。”[4]P85-86马一浮先生说“学问之道无他”,着眼点在“常”;贺麟先生说“适应新的精神需要与文化环境的有机体”,着眼点在“变”。从“变”的角度看,在特定的时代和环境中,儒学需要帮助世人涤除时代的弊病、清理文化的环境,以适应新的精神需要,就此意义而言,儒学是常变常新的;从“常”的角度看,“涤除”和“清理”无非是为了要恢复世人本具的善性,就此意义而言,儒学的宗旨是不变不移的。

 

三、 儒家的教学原则

如上所述,儒学的宗旨是变化习气,恢复善性。那么,如何才能实现这个目标呢?《三字经》认为,这个“化习复性”的过程必须通过教学活动才能实现,所以说,“苟不教,性乃迁。”这句话肯定了老师和父母的作用,因为,老师和父母都是“化习复性”过程的过来人,所以能够利用他们的经验来指导少儿成长。具体来说,要实现“化习复性”的宗旨,应该遵循三个原则:

第一,要“专”。贺兴思注:“专,是专心致志。”[5]P3即孟子在学射的譬喻中所说的“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孟子·告子上》)。另一种理解,“专”即朱熹所说:“读书须是专一。读这一句,且理会这一句;读这一章,且理会这一章。”[6]P168朱熹强调学习时要把精神集中在一本书上,甚至一章一句上,不能走作。综合起来说,“专”就是要求用心专注,具体落实到读书上,就是要求功课专一。

第二,要“严”。《三字经》说:“教不严,师之惰。”所谓“严”,不一定是说老师要“严厉”,而是指老师有责任为学生的成长严格把关。学生哪里需要鼓励?哪里需要改进?老师应该心里有数。学生是否专注专一?是否循序渐进?老师也应该及时指导。

第三,要“序”。《三字经》对于教学次第的指导十分详细,从方法到内容到步骤,面面俱到,真正是苦口婆心,同时又能做到简明扼要。这个教学次第分为孝弟、见闻、读书三个大的阶段。其中,读书分为小学、四书、读经、读子、读史五个小的阶段。合起来,一共是七个阶段,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儒家教学历程。

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顺序呢?《礼记·大学》说:“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礼记·学记》也有“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的话,这都表明儒家对于修学次第的重视。《大学》所谓的“本”是什么呢?有子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欤?”(《论语·学而》)根据有子的看法,儒学的“本”应该是孝弟。前文说过,儒学的宗旨是“化习复性”。儒家所谓的性“善”,首要就体现为孝弟,孟子说:“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孟子·尽心上》)《礼记·中庸》说:“仁者人也,亲亲为大。”儒家认为,行仁为善,最直接最亲切的莫过于从爱自己的亲人做起,即在孝弟上实践。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儒家认为孝弟是善“性”之“本”。同时,孝弟是不虑而知、不学而能的,不需要通过读书就能了解,因此,在教学顺序上《三字经》将其置于学习知识之前,这是有道理的。

孔子说:“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论语·学而》)在孔子看来,儒学真正重要的是践履,即“行”。所谓“行”,就是指在家庭、社会中实践自己本具的善性和爱心。要真下一番功夫,儒学的“本”才能得以建立,然后才可以“学文”。孔子并没有具体说明“学文”的具体内涵,《三字经》却进行了详细的发挥。《三字经》认为,“学文”最首要的是学习生活常识,《三字经》列举了数字、三才、三光、三纲、四季、四方、五行、五常、六谷、六畜、七情、八音、九族、十义,共十四个范畴。这十四个范畴固然不能穷尽所有的生活常识,但《三字经》对于客观知识的注重,这说明儒学并不只是注重内在的道德,它也重视外在的知识。从思想史上看,孟子和不少宋明理学家确有偏重内在德性之知的趋势,而对于外在客观知识未免有所忽略,《三字经》却把客观知识的学习作为“学文”的起点,对于当时的理学具有救弊补偏的意义,这一点值得特别嘉许。后来,清儒颜元针对理学家把读书当作求知的观念提出猛烈抨击[7]P212-213,他的抨击可谓切中肯綮,但其实不能一概而论,至少《三字经》便并非如此。

除了生活常识外,“学文”的另一个方面就是读书。读书又有读书的“序”。在读书次序这一方面,《三字经》很明显地受到朱子学派的影响。首先,关于《三字经》的作者,明清以来的学者如王相等大多认为是王应麟;而据李健明考证,《三字经》的作者应该是区适子[8]P220-223。李氏的考证详实可信,但不管《三字经》的作者是王应麟还是区适子,二人都是宋末人,生活在朱子学派兴盛的时代,这是没有疑问的。其次,近人发现南宋陈淳用三字句写成的《启蒙初诵》,起首为:“天地性,人为贵,无不善。”以下还有“性相近,君臣义,父子亲,长幼序”等语。吴蒙据此认为“很像是《三字经》的先河”[5]P1。如果这个推论不谬,陈淳是朱熹的高足弟子,更表明朱子学派对《三字经》有直接影响。其三,从义理上来看,朱熹说:“此篇(《大学》)者,则因小学之成功,以著大学之明法。”[9]P2又说:“先看《语》《孟》《中庸》,更看一经,却看史,方易看。”[6]P195,分明理出一个读书的先后顺序,即先小学,后四书,再读经,读史,这与《三字经》对于读书顺序的意见几乎完全一致。最后,如果《三字经》所说的“小学终,至四书”中的“小学”真如王相、贺兴思等注家所说的那样,是指朱熹所著的《小学》,那么,《三字经》所受朱子学派有关儒学次第思想影响的痕迹就更昭然若揭了。

 

四、 结语

北宋是儒学复兴的时代,并酝酿出宋明理学。迄于南宋,朱熹完成了对北宋理学的理论总结,他不但建立起一个以“四书”为基础的新的儒学体系,同时提出一套系统的儒家修学次第。作为一本蒙学经典,《三字经》高度浓缩了朱子学派总结的儒学宗旨和教学原则,并提出了自己修订的儒家教学程序。其中,《三字经》在孝弟之后、读书之前安插了一个“见闻”的学习阶段,表现了它对学习客观知识的重视,这对于偏重内在道德知识的儒学主流而言,可以视为一种修正。总体说来,《三字经》对儒学宗旨、教学原则和修学次第方面都作出了十分精炼的指导,时至今日,对于有志学习儒学和传统文化的人来说,仍然不失为一本最佳的入门教科书。

 

注释

[1]原文见于吕坤《社学要略》,本文转引自张晨晖.《三字经》对当今儿童有启蒙教育作用[J].教育研究,2010(4).

[2]史秀娟.《三字经》对儒家教育思想的体现[J].邢台学院学报,2003(12).

[3]刘梦溪.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马一浮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4]宋志明编.贺麟新儒学论著辑要——儒家思想的新开展[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

[5]吴蒙标点.三字经 百家姓 千字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6]黎靖德编.朱子语类[M].北京,中华书局,1986.

[7]吕思勉.理学纲要[M].上海:上海书店,1988.

[8]李健明.《三字经》作者考[J].图书馆论坛,2006(1).

[9]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责任编辑:李泗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