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看习近平高调尊孔
作者:常强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时间:甲午年九月十七
西历2014年10月10日
对于历史上的重要历史人物和标志性历史事件,中国目前遵循逢五或逢十大庆的惯例。2014年,是孔子诞辰2565周年。9月24日,纪念孔子诞辰2565周年学术研讨会在人民大会堂金色大厅召开,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习近平出席并发表讲话。笔者也参加了此次会议,与海内外国学专家、相关官员共同聆听了习近平的讲话。有人认为,这预示着尊孔时代的到来,也预示着儒学复兴时代的到来。那么,儒学或传统文化工作者、认同者真的该因此头脑发热、热血沸腾地欢呼雀跃吗?我们到底该怎样客观冷静看待这样的尊孔?尊孔之后,中国文化将何去何从?
“孔子”走在改革春风里
孔子诞生在中国,却是公认的世界级思想家、教育家。改革开放之后,中国政府出于旅游拉动内需也好,出于其他目的也罢,每年都会在孔子故里——曲阜高调祭孔,逢五或逢十还要在首都北京举办高规格的学术会议,一般是政协主席出席并讲话。
但在1989年,新当选的中共总书记江泽民接见了参加纪念孔子会议的相关学者。由于笔者一直从事儒家文化普及推广工作,对于和儒学相关的消息,颇有耳闻。据说,是年,中国最高领导人发生变更,海外对中国政局吃不准,摸不透。中国借纪念孔子2540周年之契机,邀请海外精英来华,希望以此考评中国的国际号召力和吸引力。意想不到的是,受邀者纷纷应约。江泽民接见参会代表,显示出新一届中央对国际关系的高度重视,也向外界表明了中国政局的稳定。
十八大以后,习近平在诸多场合下,引经据典,畅谈中国传统文化,系统阐释了他的文化观。有人指出,不到一年,他曾三次尊孔。自2013年11月,他到曲阜视察孔子研究院并发表重要讲话,到2014年五四青年节在北大拜会汤一介先生,再到高调纪念孔子诞辰2565周年。其中,汤一介生先生前儒释道并重,笔者去采访他,他题词为“转识成智,大美不言,止于至善”,并说:“儒释道三家并重,不偏不向”,他去世后,学界对他盖棺论定的头衔也是哲学家、哲学史家。所以严格来讲,习近平拜见汤老,不能被视作尊孔之举。
经过上世纪新文化运动的“打倒孔家店”和文革时代的“批孔”,孔子及其开创的儒学斯文扫地,简直成为思想文化中的糟粕之集大成者。由于在封建时代,儒学与政治关系亲密,相辅相成,因此在20世纪大部分时间段里,儒学都被描绘成封建反动的工具和帮凶,劳苦大众的冤家和死敌。
改革开放之后,随着对文革的批判和对既往历史的深刻反思,尤其是经济飞速发展之后带来的一系列社会道德伦理弊病,使得儒学的价值凸显,传统文化再次为人所正视。学者庞朴在文革后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开始发文为孔子翻案。尽管当时仅仅肯定孔子作为教育家的历史地位,但毕竟有了好的开端,孔子开始重回人们的理性之中。
进入21世纪,中国共产党作为执政党,提出了“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的理论主张,儒学、传统文化随着一批学术明星的传扬和带动,一方面开始“飞入寻常百姓家”,另一方面也显得“高大上”,不断受到当政者的青睐和关注。“孔子”开始昂首阔步,走在改革开放和实现中国梦的春风里……
听罢习近平人民大会堂尊孔讲话,有人认为这如汉武帝时代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一样,是对儒学的最高尊崇和褒赞。再结合实现民族伟大复兴的舆论宣传,人们很自然就把尊孔与民族复兴结合在了一起。这正是群情激奋、大快人心之处所在。那么,尊孔真的能带来国家复兴吗?盛世是不是皆出自尊孔呢?到底存在“独尊儒术”吗?
历史上的文化真相:儒学主导、百家争春
儒学的开创者是孔子。孔子之前,中国的道统一直由圣君明主来传承,如尧、舜、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尽管周公非天子,但也是世袭爵禄的首席诸侯。儒者在孔子以前尚属位卑者,在“天子-诸侯-卿大夫-士”这一等级金字塔上,儒者仅仅能充任最低等级的士。在礼崩乐坏时代,孔子赋予儒者、士以新的涵义和定位,从此士不仅成为知识的承载者,更荣升为道统的承载者和代言人。孔子之后,政统与道统分离,二者以另一种形式相互依存。
在西汉,孔子及儒家地位在思想文化领域脱颖而出,受到政治的特殊庇护。按照传统教科书的说教,汉武帝接受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其实这个说法一直存在争议,在学界并没有形成统一认识。就连《汉书》中,也只说汉武帝“罢黜百家,表章六经”,并没有提“独尊儒术”。
儒家在西汉武帝时代受到尊崇,这倒是事实。这是由于经过汉初立国,文景巩固,到汉武帝时,社会稳定,打天下的革命家一代基本上都已退出政治舞台,国家亟需知识结构完备、德才兼具的治国人才。此时,儒家正可派上用场。汉武帝雄才大略,“中国之境,得汉武而后定”(史家夏曾佑语),西汉进入全盛时期。但就此判定尊孔带来了西汉的盛世,未免太过轻率。汉宣帝曾就一针见血指出:“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见《汉书》)所以,历史的真相是外儒内法,刚柔并施。只是法家崇尚严刑峻法,不便宣讲,由此崇儒标签凸显。
一个社会,盛世局面的出现,取决于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方面的合力,得益于天时、地利、人和的同力,绝对不是一种思想潮流、一种文化流派所造就,盛世不可能完全来自尊孔。文化具有相对独立性,政治的清明、经济的繁盛、觉悟的提升、秩序的和谐,固然离不开文化的支撑,但毕竟各领域皆有其主体性,文化人不能完全决定或主导政治、经济。拿汉武帝比附今天的中国,其实没什么意义可言。这大概是“卡里斯玛效应”(圣君崇拜)在作怪,人们总爱盼望着圣君明主的转世再生。中国历史上的几个盛世,屈指可数。每个盛世的出现,纵然有重视文教的因素,但似乎不能认定完全由尊孔决定。
可以看几个例子。
先看看唐朝,唐朝是封建时代的长寿王朝,颇有代表性。历史上尊孔的一个典型标志,是给予其封谥。唐太宗在位期间,先后尊孔子为“先圣”、“宣父”;唐高宗在位时,尊孔子为“太师”;武则天时期,又封孔子为“隆道公”;唐玄宗在位时,追谥孔子为“文宣王”。唐朝的盛世有“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政府的尊孔行为都集中在了这个时期,但不要忘了,总体来看,唐朝统治者一直对道教和佛教持尊奉态度,其礼遇往往更隆重。
唐朝皇家姓李,皇帝便自诩为老子李耳后人。唐高祖首先提出“老(子)先,次孔,末后释宗”(见《集古今佛道论衡》),尊老子为“宗祖”;唐太宗也说:“今李家据国,李老在前”(出处同上),并下令道士地位在僧尼之上;后来,唐高宗还尊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唐玄宗最后又尊老子为“大圣祖大道金阙玄元天皇大帝”。
“异质文化”佛教在唐代也影响深刻。武则天称帝期间(按惯例,此处将短暂的武周朝视为唐朝之一部分),频繁更换尊号,但尊号都含有佛教字眼,如“金轮圣神皇帝”、“越古金轮圣神皇帝”、“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等。在唐代,禅宗正式形成,佛教在更广泛的领域影响着政治和人们的日常生活。
所以说,总体来看,儒家在唐代尽管在选拔官员上具有独特优势,但其地位无法与佛道相比,不论是学术创新上,还是社会影响上,都已趋于次要地位。
再比如在宋代,儒生、士大夫获得较好的政治待遇,但诸多皇帝崇尚道教,道教地位显赫。宋真宗没有忘记老子,给他一个新的尊号:“太上老君混元上德皇帝”。他还认为他们老赵家的始祖也应该是道教里面的尊神,于是给他们始祖命名为“赵玄朗”,上尊号“圣祖上灵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天尊上帝”,很明显,这两个名称都是与道家相关。道教在赵宋君王那里,地位同样高于儒家。
正像李泽厚先生在《中国思想史论》中所说:“中国传统的特点是心灵上儒道互补,政治上儒法互用。这两个互补互用中均以儒为主。”习近平同样也指出:“春秋战国时期,儒家和法家、道家、墨家、农家、兵家等各个思想流派相互切磋、相互激荡,形成了百家争鸣的文化大观,丰富了当时中国人的精神世界。虽然后来儒家思想在中国思想文化领域长期取得了主导地位,但中国思想文化依然是多向多元发展的。”
这里的“以儒为主”“主导地位”,就说明根本不存在什么独尊,主导不等于独尊,独尊不是历史事实。所以我们只能说,中国历史上盛世局面的出现,有尊孔的重大功劳,但尊孔不是唯一因素,也不可能是决定性因素。只能说,中国特色的盛世,离不开儒学,民族复兴局面的出现、文化自信的建立,都有待于儒学与其他文化思潮、理论主张、价值取向一道,联手缔造。
尊孔的缘由:儒学的“大中至正,无所偏失”
正如有人所说:“无儒家不中国。”
儒家对中华文明的延续未断,对中国之所以为中国具有关键性的意义。孔子是儒学的开创者,也是先秦文化的集大成者,所以我们常以他代言儒学;由于思想在整个文化系统中具有引领作用,所以我们又常以他来代言整个中华文化。人物因思想而伟大,思想因实践而不朽。中国人功利务实,不可能无缘无故对着一张面孔顶礼膜拜,其中必有原委可寻。“孔子-儒学-中国传统思想-中国传统文化”是一个逻辑严密的链条,这些概念,人们往往混为一谈,笼统地视为一体一物,这正说明孔子、儒学的代表性和典范性。
台湾学者蔡仁厚评价儒家道:儒家“既是诸子之一,同时又代表民族文化之统(道统)。由于儒家具有双重身份,所以其地位高于诸子百家。尊儒,不只是尊诸子百家之一的那个儒家,而是尊儒家所承续光大的民族文化之统。儒家在中国文化中的‘主位性’,从孔子整理六经开始,就已经确定了。”他还认为,百家之中,只有儒家才是“大中至正,无所偏失”。这便点名了历代尊孔崇儒的思虑所在。
需要多说一句,这里我们说儒家,是把儒学放在了诸子百家之中,把它当做其中一个门派;或者把它与佛家、道家并列,放在中国主要传统思想之中。但从本质上看,孔子开创的儒家,经过历代儒者的诠释和演绎,已发展成一个庞大的理论体系,这个理论的大厦,被称为儒学。那么,儒学到底具体指什么?我们又该如何理解儒学的“大中至正,无所偏失”呢?
儒学是优化互动的专家。
在这里,笔者之所以对儒学做出这样的界定,主要出于儒学在处理各种关系的互动中,所发挥出来的不可替代之优势。有人说儒学是人学,没有错,因为儒学是以人为实践主体;有人说儒学是仁学,也没有错,因为儒学以仁爱为出发点和归宿。不论是人学,还是仁学,都基于儒学擅于处理各种关注,主要是人际关系、人与社会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对于这三对关系,儒学都有相应的、系统的价值观和方法论。
儒学一直指引着人们,不断追求现世中的各种褒义词,号召人们在与他人的互动中实现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为此,儒学倡导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则,叫“中庸之道”。“中庸”就是不偏不倚,就是大中至正,就是“欲速则不达”。“中庸”教育人们要目标如一,矢志不移,不要左顾右盼,首鼠两端;“中庸”提醒人们要保持平和理智,戒急戒躁,言行守礼,思虑周全;“中庸”还告诫人们,要“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其实,最早探寻儒学“大中至正,无所偏失”之“中庸”者,不是儒士,而是宋朝高僧智圆大师。智圆大师最早系统探索“中庸之道”,他自己也号为“中庸子”。可见,作为儒家核心观念的“中庸之道”,具有普世性,得到广泛认可,其价值自然非同一般。
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以儒释道为主流。佛家在心性修炼上有优势,道家在养生长寿上有擅长,唯独儒家,能够兼收并蓄,对社会秩序、行为规范、生命信仰等问题都有成系统成体系的回答,优势鲜明,是能够让所有人都开心的艺术,其主导地位经过千百年锤炼考验,自然名至实归。
此外,习近平纪念孔子的这篇讲话,强调了和平与发展的时代主题,不难看出,他希望发挥儒学在处理国际关系上的优势,为中国与其他国家的良性互动做铺垫,打基础;更为中国的崛起和复兴,传递一种友善的信号,发出一种和平的声音。
秘鲁前总统阿兰·加西亚·佩雷斯在其专著《儒学与全球化》中说:“中国若以其秩序、生产纪律和非思辨思维观念来影响我们的社会,要比西方性格中以个人为中心的自由、议会政治冲突体制以及思辨思维的观念去影响中国社会和中国理性,来的容易些,而不是相反。”中国的这种优势,很明显来自以儒学为主导的中华传统思想智慧。
儒学的未来:“美美与共,天下大同”
一个民族越向前进步,就越需要回归,尤其需要对本土文化回归。亲近儒学,为儒学撑腰是一种理智的选择,也是一种现实的需要。历史地看,或许习近平真的会开启一个尊孔时代或儒学复兴时代,但盛极必衰,儒学本身作为一种文化形态,乐观前途还是应当中庸一些,平和一些,理性一些,包容一些。
在人民大会堂聆听习近平尊孔讲话后,笔者随即在宾馆采访了浙江省儒学学会执行会长吴光先生。他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分为三个阶段:一是以王明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教条化阶段,二是以毛泽东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法家化阶段,三是今天的马克思主义儒家化阶段。
儒学的生命力之旺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与时偕行的理论品质。中国历代统治者,大都具有注重学术指导政治的好传统,英明的统治者自然会返本开新,承前启后。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实行全面改革开放的今日之中国,儒学与马克思主义相融合、与现代社会治理相配合显得极为必要。如习近平所说:“在带领中国人民进行革命、建设、改革的长期历史实践中,中国共产党人始终是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忠实继承者和弘扬者,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都注意汲取其中积极的养分。”且不论过去是不是,至少今天中国共产党的确开始正视传统、礼敬传统了。
2012年年初,笔者赴北京大学专访了汤一介先生。在汤宅,老先生把马克思主义和儒学的异同点,分析得极为全面透彻。他认为,马克思主义与儒学至少在三方面是相通的:第一,都有理想,儒家有“大同”理想,马克思主义有共产主义理想;第二,都重视实践,二者都不是空洞的理论;第三,都是从社会关系来定义人。他还认为,二者都有缺点。马克思主义的缺点是:一,不重视个人道德;二,不重视传统。儒学的缺点是:一,缺乏逻辑和科学论证;二,缺乏法制观念。基于各自的缺陷,老先生认为二者完全可以实现融合互补。
有的学者还认为,马克思主义属于党派信仰,把它变成民族信仰是否恰当,不好说。除了党派信仰,在去运动化和口号化的今天,中国人更需要的是全民族的信仰,或者说各民族共有的精神家园。学者秋风提出了“文教”的概念,他认为“中国文化不是宗教文化,而是文教文化”,“孔子高扬了一个字:学,从而创造了文教中国”。发挥儒学的教化意义和价值,缔造一个“文教中国”,或许当是执政党的出发点和着力点所在。“文教中国”出,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自然也便建立起来了。
中国共产党是马克思主义的政党,正如吴光先生在接受笔者采访时所说,只要在执政党的执政理念中,会融入越来越多的儒家理念、儒家思想,这便非常乐观非常理想了。
同时,对儒门内部人士来讲,最高领导人高调尊孔值得庆贺欢呼,但也不要低估甚至忽视其他文化流派的地位和作用。自己家办喜事,鸣放礼炮鞭炮,同时也要考虑到是不是打扰了左邻右舍的正常生活。当初,清朝醇亲王奕譞听说慈禧太后选定自己儿子载湉为皇帝时,他的反应不是欢天喜地,而是当场昏迷伏地,怎么都拉不起来。正可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老子之言,发人深思。
未来中国文化的走向,还是跳不出费孝通先生晚年提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之文化憧憬。著名学者张岂之先生主张“文化会通精神”,海外新儒家代表杜维明先生倡导“文明对话”并喊出“文化中国”之口号,无不暗合了费老的理论主张。和而不同,美美与共,这将是未来中国文化的光明前景,而儒学,不仅是其中一员,也将是扮演重要角色的一员。这是可以预测的。
责任编辑: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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