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必萱】奇特的“不速之客”

栏目:快评热议
发布时间:2015-03-29 19:4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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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必萱

作者简介:范必萱,女,贵州贵阳人。毕业于华南理工大学计算机专业。曾任科研单位技术员、杂志社编辑、行政机关公务员。退休前就职于安徽省审计厅(正处级),高级审计师,注册会计师。一九九八年提前退休,担任蒋庆先生的学术助理。出版有《月窟居笔记》。


 

 

《月窟居笔记》之二十三:

奇特的“不速之客”

作者:范必萱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原载于《月窟居笔记》(范必萱 著)

时间:孔子二五六六年岁次乙未年七月初一日壬戌

           耶稣2015年8月14日

 

 

 

事情发生在2004年“甲申龙场阳明精舍会讲”期间,这是一个发生在会场之外的小小插曲。如今回想起来,也有一番别样的意味。

 

7月10日清晨,瓢泼大雨下个不停。阳明精舍邀请的学者们还没有到来,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我们正在吃早饭,门外传来摩托车的“突突”马达声。谁会在这样一个大雨磅礴的天气造访呢?我们都很纳闷。小王立即去开大门,进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小伙子二十多岁,中等个头,清瘦而朴实。来到客厅,他自我介绍说是一名“环保主义者”,在网络上看到阳明精舍即将举行会讲的消息,就特意赶来了。前一天从贵阳到修文,在修文住了一夜,早晨因大雨打不到出租车,就乘一辆摩托车赶了过来。听了他的话,我们都被他冒雨求学的精神感动了。蒋先生听说他还没有吃早饭,就让我赶快到厨房去为他安排早餐。

 

他说要参加这里即将召开的会讲,我们感到很为难。我一方面向他解释这里条件有限,不是邀请的朋友是没法安排的;一方面想弄清他的身份,请他出示有效证件。可是一开始他并不理会我们的要求,僵持了片刻,他突然起身到门外去打电话。他低声和对方说了些什么,然后回到屋里对我们解释说,他还有同学也想过来旁听,刚才是给他们回电话。我们对他的解释并不在意,只是等候厨房的早餐,并继续与他交谈。我执意要看他的证件,并告知如果没有身份证明,阳明精舍绝不留宿,这是我们的规定。他只好说出自己在贵阳某机关工作,是西南某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是一名“环保主义者”。这次到阳明精舍参会,纯属个人爱好,是利用探亲假的机会过来的。说着便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证件递给我。这是一本庄严而精致的工作证。打开一看,令我暗暗吃惊!仔细对照了证件上的照片,确实是他本人。虽然这不是一本普通的证件,但我还是相信他对“此行纯属个人行为”的解释。在这样一个严肃的机关工作的年轻人,能够如此热爱儒家文化,利用有限的休假时间冒雨前来学习,实属难得。根据证件上的名字,我称他“小G”。

 

这时炊事员为小G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他不客气地大口大口吃了起来。看样子他真的饿了。我继续对他解释说:“这里是一次学友聚会,是蒋先生邀请他的几位学界朋友来阳明精舍讨论儒学问题,和环保主义者的会议没有什么关系,等雨停了,你还是回去吧。”他好像根本没听见我说些什么,只是低头吃面条,然后连声说道:“这面条真好吃,真好吃。”显然,他是有意把我的话岔开了。

 

等他吃完面条,我再次耐心地向他解释,阳明精舍由于条件限制,没有多余的床位提供给邀请之外的客人,还是请他回去,希望他以后有机会再来。可是他毫无离开之意,一口咬定要坚持到会旁听。我简直束手无策。

 

说话间,外面的雨渐渐停了,而且门外刚好来了一辆去修文的出租车。我们赶紧和司机说好,让他在门口等候。好说歹说,终于将小G劝到了出租车上。

 

我们回到院内,却一直没听见外面的出租车发动。过了一会儿,车开走了,小G又回来了。也不知他是怎样说服司机的。我猜想,小G如果亮出了那本精致而庄严的证件,司机肯定会绝对服从。

 

既然小G不肯走,怎么办呢?我们的心都太软,蒋先生也不坚持了。见他衣服被雨淋湿,蒋先生让我立即去给他安排房间,送去热水及生活必须用品。走到门外,蒋先生又特意嘱咐我到繙经阁去为他找一些适合的书。对外来的陌生客人,这是惯例。

 

我挑选了几本书送到他的房间,以为他会很高兴。谁知他对这些书并不感兴趣,只是随手放在书桌上。我感到有些意外,但是转念一想,人家是“环保主义者”呢,可能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书的价值。

 

由于阳明精舍工作人员很少,会务工作较多,我希望他能协助我做些会务上的事。他听后显得很高兴,满口答应。同时我告诉他,如果参会的客人多了,可能会安排其他客人与他合住一个房间。他也欣然同意。

 

下午,客人们陆续到达。我因忙于接待,忘记了小G。整个下午和当天晚上,没见他人影,也不知他是怎么度过的。

 

第二天上午,会议正式开始。会前,小G显得很兴奋,主动与我一起提了几瓶开水到会场上。会议还没开始,当学者们陆续来到繙经阁时,小G在会场一角找了个位子坐下,就再也不愿动弹了。不论是学者们的闲聊,还是会讲时的发言,小G都全神贯注地听,似乎一句也不放过。那认真、专注的神情,真是令人吃惊!

 

会讲中途,有时需要到厨房提开水,我几次叫他帮忙,他也坐着不愿动,看样子,是不愿须臾离开。休会时,他也会笔直地站在几位主要学者身边,认真听他们交谈。几天的会讲,小G天天如此。

 

不过小G的“旁听”,丝毫没有影响会讲的进行。与会的学者们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位“旁听者”的存在。会上会下,他们率直地坦陈己见,观点鲜明地分析问题,兴高采烈地开展辩论,会讲的气氛既严肃又热烈。

 

小G大概受到会场气氛的感染,神情也渐渐变得轻松起来。我从他的神态中,看到他时而迷茫,时而惊诧,有时还看到他情不自禁地频频点头,对学者们的观点表示赞同。有时,学者们幽默的发言引来会场一片笑声,小G也和其他人一样哈哈大笑。在我眼里,小G就像一位青年学生,而不像一位从事某种特殊工作的人员。

 

就餐时,因为人多,我们是围着两张方桌用餐。按照八个人一桌安排,蒋先生与几位嘉宾坐一桌,其他人另坐一桌。这时我发现小G总是想方设法找一张位于两饭桌之间凳子坐下来,侧着身子倾听学者们的谈话。吃饭时,他也只随便夹一点菜放在自己碗里,然后端着碗、歪着身子听那边的学者讲话。见他如此专注,我只好在开饭时将各种菜夹到一只碗里,放到他面前,供他专用。有时我也很生气,对小G说,你吃饭时就好好吃饭,干嘛那么专心地听别人说话?小G只是笑笑。时间长了,我对小G的这些举动,感到十分费解!

 

傍晚散步时,我主动去和小G聊天。话题自然与当天会讲的内容有关。但是他对会讲的话题好像很陌生,我总感到与他的交流在什么地方“卡了壳”。难道小G并非真正的旁听者?或是他对儒家学者们所谈的内容不感兴趣?为避免尴尬,我只得再换话题,聊他的“环保主义”。这个话题他倒很有感觉,说起来滔滔不绝。他说不主张用笔墨纸张,不主张用汽车,因为用纸会破坏生态资源,用笔和用车都会污染环境,等等。我调侃道:“看来你也是一位理想主义者啊!这次你来阳明精舍,不也是乘坐摩托车过来的吗?怎么不步行过来呢?”他笑了,笑得十分天真可爱。我们的聊天往往在这样的情况下结束。

 

渐渐地,我发觉到小G并不像一位儒家文化的追随者,甚至可以说连儒学爱好者也不像。那么他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要参加这次会讲呢?我满腹狐疑,没有答案。

 

但我始终认为小G很不容易,几天的会讲,那么多场学术性很强座谈讨论,对于一位非儒学爱好者来说,一定会感到枯燥。可是小G坚持下来了,一场不落地坚持下来了,全神贯注地坚持下来了,真的很不容易!小G算得上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年轻人。

 

会讲接近尾声,见天气不错,我们安排到修文游览阳明先生胜迹。蒋先生让我征求小G意见,问他是否愿意参加。小G回答说自己不参加,他得回去上班了。第二天早晨,他便匆匆离开了阳明精舍。

 

我以为小G的故事就此结束了,也渐渐淡忘了这位“不速之客”。没想到两年后的一天,在阳明精舍,我竟然接到一个他的电话。

 

那是2006年夏天,“丙戌会讲”在阳明精舍举办。蒋先生因身体不好,将精舍的一部公用电话暂时移至我居住的月窟居。这天中午,电话铃响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那头传了来,我听出好像是小G。经核实后,果然是小G。他大概也听出了我的声音。他说要找蒋先生,有话要对蒋先生说。我告诉他蒋先生正在休息,有事我可以转告。于是他对我说,最近网上有攻击蒋先生的文章,他回帖进行了反驳。他建议蒋先生要注意这方面的文章,并希望我们组织反驳。我首先对他的关心和提醒表示感谢,说在网络上发表文章是那些人的自由,蒋先生对这些不同观点向来都是很包容的。至于个别人的恶意攻击,蒋先生也一直泰然处之。我们不会组织人去进行论战,因为没有那个必要。

 

这次通话,我和小G聊了很久,聊得十分通畅,几乎没有出现“卡壳”情况。看来他对儒家文化已不再是一位“旁听者”,而是已渐渐进入了儒家文化爱好者或追随者的行列。

 

《易经·需卦》《象》曰:“‘不速之客’来,‘敬之终吉’,虽不当位,未大失也。” 在那段特殊的历史时期,阳明精舍接待了这样一位奇特的“不速之客”。我们以诚相接,以礼相待,结果是圆满的。当然,这一圆满的结果,还缘于这次会讲内容的光明正大,缘于与会的学者们学品和人品的光明正大!

 

我为小G这两年的变化感到由衷的高兴!回想当年情形,我更为中国文化大环境发生的变化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2013年12月写于合肥静心斋

 

责任编辑:葛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