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献王

作者：孟晓路（河北大学哲学系副教授）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首发

时间：孔子二五六六年岁次乙未年三月十二日丙子

           耶稣2015年4月30日

吾生长献邑，日前以清明回乡祭扫，与诸友同吊献王陵。【汉书景十三王传曰：“河间献王德，以景前二年立。修学好古，实事求是。从民得善书，必为好写与之，留其真，加金帛赐以招之。繇是四方道术之人不远千里，或有先祖旧书，多奉以奏献王者。故得书多与汉朝等。是时淮南王安亦好书，所招致率多浮辩。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尚书禮禮记孟子老子之属（献王所求得之书此处所列加下文之毛诗左氏春秋四经皆全独不及易经者因易经不在烧书之列本无断绝之虞故也），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其学（谓献王主持之河间学术也）举（举扬也）六艺，立毛氏诗左氏春秋博士（河间学术六艺并弘仅立二经博士者则无他以余者未得其人也从下文可知获立为河间博士之毛公贯公皆持有殊胜传承之人诚不易得由此可见河间经学对传承之重视非若后世古文学不依家法徒依经本自得理解也）。修礼乐，被服儒术，造次必于儒者，山东诸儒多从之遊。武帝时，献王来朝，献雅乐；对三雍宫及诏策所问三十余事，其对推道术而言，得事之中，文约指明。立二十六年薨（据推算献王约在十六七岁时立为河间王寿约四十二三有说献王寿约四十九岁依此则献王始立之年当在二十三岁左右已为成年然温公献王赞曰生为帝子幼为人君据此则立年应在二十以前故前说为正也）。中尉常丽以闻曰王身端行治，温仁恭俭，笃敬愛下，明知深察，惠于鳏寡。大行令奏谥法曰聪明睿智曰献，宜谥曰献王。”此番前来，見陵前面貌大为改观，往昔荒冢之南突现秀美园林，专为纪念献王也。树献王大铜像，坐式，与诸友敬拜如仪。像后有屏，面画传经故事；背书司马温公河间献王赞，推尊之意无以复加，读之感慨不已。绕行冢上，询鼎革中已毁之献王祠，其址即在冢上坟山前之平地也（依现政策凡国家重点保护文物已毁者皆不许原地复建）。园虽为西式，然此园之成，亦显明聖学风雨如晦之年代已永成过去，复兴传统已是众望所归上下同心】。念献王之盛德大业，起无限抚今追昔之情。

想我献王，生当暴秦焚书之后，六经之文濒灭，先聖之道几息，古圣王之道术，【初坏于晚周，大坏于暴秦。周之末世，为政教主之内圣外王之道坏裂为方术，百家风起，议论淆乱，六经散落于民间与子书等。秦继其后，焚诗书坑儒生，则必欲尽灭先王之道而后快。】中国学术几于断绝。【按史记秦始皇本纪云：“臣（李斯）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史学也，非博士官所职敢有藏诗书经学也百家语子学也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器部一分。”又史记李斯列传云：“臣请诸有文学器部一分诗书经部百家语子部者，蠲除去之。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器部一分。”据此则经史子器之学除器部之一分外，全在灭除之列；汉初犹行挟书之律；故经秦火自秦入汉，中国学术已不绝如缕矣。】天不欲丧斯文也降我献王，惟以聖道不传为忧，学术断绝为虑。好古博雅，孳孳以求礼乐治道；厉节治身，被服【长处其中也】造次必于儒者【谓所向所行皆法于儒者】。以重金求诸典籍，聚残补缺核实取正，所得书与汉朝等；筑日华宫建君子馆，四方道术之人辐辏，大儒毛公【萇】贯公皆与焉。【二者一为河间国之诗经博士，一为春秋博士】。

有说日华宫君子馆即各为传诗经与春秋之所也。周官毛氏诗左氏春秋由是而立。司马温公曰：周礼者周公之大典，【按郑玄注经以周礼统领群经，河间经学亦以周官为经王也。故宋儒叶适曰：“河间献王得周官，先王孔子之道赖以复传，于其功大矣，贾谊董仲舒之流不能望其十一也。”周官作者有以为孔子作。如孔安国尚书序云：“先君孔子，赞易道以黜八索；述职方以除九丘；讨论墳典，断自唐虞，下迄于周。”职方氏乃周官夏官之一节，故是以周官为孔子作也。后世多以为系周公所作。如史记周公世家曰：“成王在丰，天下已安。周之官政未次序，于是周公作周官。官别其宜，作立政。”持周公说者多据此，却系张冠李戴，此周官非彼周官也。史记所说之周官乃尚书中一篇，略举三公三孤及六官之名目，篇幅仅数百字，见于尚书正义之第二十二篇，其前一篇即立政。按此周官篇今人多以属之伪古文尚书，梅氏伪古文尚书之说定案于前清阎若璩，实则纯属厚诬。璩同时人毛奇龄古文尚书冤词辩之在前，今人张岩阎若璩疏证伪证考辩之在后；言之极有理据，冤案是昭雪之时矣。又以周公为周礼之作者尚有一难题，即周官书所载与周之现实有重大不合也。依周制乃封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国，而周官之制军制税皆只分大国次国小国三等，此与周制不合，恰合于春秋之三等爵制也。依周制公侯伯子男皆由天子分封，皆世袭，国内之官除最主要之卿外余皆自行设置；而据周官则各国皆由王设其牧，具体则由大宰建其牧立其监设其参陈其伍，而复于辖之都鄙建其长立其两设其伍，乃更于其官府建其正立其二设其考等；此又与周制不合，而合于春秋之大一统制也。周制墓葬不树不封，孔子家语孔子早年为中都宰时犹行之，考今周原多周古墓然皆不树不封也；然周官春官牧人曰以爵等为丘封之度与其树数；是又与周制不合也，而系孔子晚年所改之新制。故周官非周公作也，乃孔子作也；且非述周制也，乃改制之作也（近人熊十力先生亦持此说）。所改与春秋制是一事。献王之河间经学以周官为经王，此汉书景十三王传列此书居献王所得书首位之密意也。董子之今文经学则以春秋为经王，而不知有周官。武帝恶前者，斥周官为末世渎乱不验之书，亲作十论七难以排之，匿于秘府不予流通；喜后者，给予董子之春秋公羊学以在朝独尊之地位，推崇之隆可谓无以复加。其好恶不同如此，其因安在？则以二经虽同言制度，然在周官，则具体明晰系统周密广大悉备；在春秋及公羊，则随缘而说粗列名目语焉未详。汉承秦制而来，中华政治文明已然严重歧出，废封建行郡县废井田土地私有（按郡县制与土地私有制乃秦朝所行自恣苟简之治之大端无任何经典依据此秦所以焚六经尽灭先王之道之主因也一般以为春秋大一统制可为郡县制提供依据乃是误解春秋大一统制之详细版本即周官中之统一联邦制也绝非郡县制故从此角度言之秦以后之中国一直未脱秦制也汉武不喜周官而喜春秋或亦因周官之详明无由含糊春秋之浑略大可搀和己意也），传统君道无为此时则君主躬亲任事。欲行周官之制，势必要与现有一切做对，确实有困难。何况周官中之王乃是虚君，熊十力先生原儒云：“周官经于政府以六官分掌王国一切政务，而冢宰总其成。王者徒拥虚号，除签署教令外毫无权责。是则王权完全取消，置之无为之地而已。且小司寇外朝三询之法有询立君一条，据此则王之得立必询诸万民公意，否则不得立。”权力欲极强之武帝仅因此一点即对周官深恶痛绝矣。若依春秋公羊，则可从语焉不详亦不系统之春秋制诸条中选择几条合意者如大一统改正朔建太学兴选举等，大概推行之，实属简便易行。武帝对儒学本非虔诚信仰，利用双赢之成分居多。故武帝出于其自私苟简之心，方摈弃周官，选择春秋公羊也。献王对儒学之态度与武帝大异，其弘儒之发心非为一己之私，乃真为利益天下苍生，欲此优美之礼乐王道行于天地之间也。故若汉朝尊大義（景帝子十有四人栗太子废而献王最长依禮当继为太子然终得立者乃刘彻此则与彻母之阴谋有关），献王得居天子之位，必不计个人得失，不畏困难，以周官为宗，尽量将此广大悉备之制度体系（虚君设官封建井田学校选举礼乐官联民联婚姻民兵工商诸制）行于天下。如此必有温公所云焕然帝王之治复还之效也。若果如此，则中国乃至天下至今之历史必需重写矣。噫，苍生有幸，感得献王生于此际；又何其不幸，献王终不得践天子位，屈居侯王又早亡也。吾意周官与春秋不相违也，非但不相违，实相成也。大一统制三等爵制井田制选举制虚君制天子一爵制乃春秋制之荤荤大者，此诸制周官不但皆行之，且有远为具体详密之落实。知此，知二经之关系矣。春秋与周官皆孔子改制之作，春秋叙行，周官记事。所改之制是一事也，所言详略重点不同，要可以相互发明相互补充也。按春秋以张三世为总体系，借鲁史以阐述人类社会依据乱升平太平小康之框架而循环演进之宏大史观，点到为止。周官则详言升平之制，以为离据乱致太平之枢纽也。故熊子又曰：周官者，为春秋创制之书也。汉武时董子等诸公羊大家皆不及見周官：若見，定当如献王亦奉为经王也。所以者何？依今文，六经皆孔子作，周官春秋既然同为孔子改制之书，而今文经学主要目标即在创建新制也；故必当置言之不详之春秋，而转奉系统明晰之周官。刘歆推尊之后，公羊家皆得见之矣。然世愈后，识见愈下矣。皆不识至宝，公羊大家即如何休竟亦以为六国阴谋之书，门户之见害人如此。吾意周官一经必将大行于世界，成为未来以中国为中心之天下体系之蓝本】。毛氏言诗最密，【时传诗者有齐鲁韩毛四家，唯毛诗传于后世；故今日所读之诗经即毛诗也。四库提要引陆璣毛诗草木虫鱼疏云：“孔子删诗授卜商（子夏），商为之序以授鲁人曾申，申授魏人李克，克授鲁人孟仲子，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赵人荀卿，荀卿授鲁国毛亨，毛亨作训诂传以授赵国毛萇。时人谓亨为大毛公，萇为小毛公。”汉书儒林传：“毛公赵人也，治诗为河间献王博士，授同国贯长卿。长卿授解延年，为阿武令，授徐敖。敖授九江陈侠，为王莽讲学大夫，由是言诗者本之徐敖。后汉贾逵传毛诗，马融作毛诗注，郑玄作毛诗笺，申明毛義，难三家，于是三家遂废矣。故作诗传者乃毛亨，非毛萇；萇乃在河间国传诗及传之人也。然隋书经籍志载：毛诗二十卷汉河间太守毛萇传郑氏笺。四库提要以为隋志所云殊为舛谬，惜流俗沿袭莫之能更矣】。左氏春秋为表里。【左传记事实，春秋言義理；故一为表一为里也。按依今文学观点左传不传春秋，此说诚然不谬；然对春秋之理解要不能离开左传所记之事实也。杜预春秋序据孔颖达正义引刘向别录：“左丘明授曾申，申授吴起，起授其子期，期授楚人铎椒，铎椒作抄撮八卷授虞卿，虞卿作抄撮九卷授荀卿，荀卿授张苍。”经典释文序录云：武威张苍传洛阳贾谊，谊传其孙嘉，嘉传赵人贯公，贯公传其少子长卿，长卿传京兆尹张敞及侍御史张禹。”经长卿张敞及禹尹更始尹咸翟方进胡常传至刘歆。汉书儒林传：“贾谊为左氏传古文训授赵人贯公，为河间献王博士。”然据献县志等自古相传为献王博士者乃贯长卿，不知孰是？左传公羊两家势同水火，此门户之见所致，非传文本身即如此也。东汉贾逵上章帝书云：“左传义深于君父，公羊多任权变。左氏崇君父卑臣子，强干弱枝，劝善戒恶，至明至切，至真至顺。”此可曰乃古文经学（贾逵为古文经学之代表人物）之义（即为利禄放弃道宜而谄媚现实君主政治也），却非左传之义也。皮锡瑞经学通论批评贾逵以己所附益之義为左氏義，以难公羊，上欺其君，下欺后世。近代左氏大家刘申叔师培即主左传公羊并无轩轾，张左传之尊王攘夷義民贵君轻等義。以为公谷二传之旨在辨别内外区析华戎，与春秋之大義相同。而左氏亲炙宣尼，备闻孔门绪论；故左传一书亦首严华夷之界。如僖二十三年传云：杞成公卒书曰子，杞夷也。二十七年传云：杞桓公来朝，用夷禮故曰子。杜预作春秋左氏经传集解，穿凿附会，遂使左传攘夷之旨失矣。又左传责君特重而责臣民特轻，持君轻民贵说，与春秋公羊不相违也。如左传凡弑君直接称君，不避讳，表示君无道被弑乃理所当然。后世陋儒溺于名分，此义遂沦矣。又左传中人民参决国政之事实多有，故以左传为专门鼓吹君主专制之书乃误解也。另外吾人亦不能以其不批评君主制度即以为缺陷。实则君主制度可能是人类之永恒制度，除短暂之据乱世外，即大同之世如伏羲神农之时亦有君也】。三者不出，六艺不明。噫，微献王六艺其遂殪【殪死也】乎？故其功烈至今赖之。【见温公献王赞。考献王之功业，首在保全传承经典；其次则开创河间经学并赞助开启今古文两大经典解释系统也】。

据汉书，乐记亦是出于献王。【汉书艺文志乐序云：“武帝时河间献王好儒，与毛生等共采周官及诸子言乐事者作乐记，献八佾之舞，与制氏（汉初传雅乐世居大乐官之家族也）不相远。其内史王定传之，以授常山王禹。禹成帝时为谒者，数言其义，献二十四卷记。刘向校书得乐记二十三篇，与禹不同。其道浸以益微。”按郑玄目录云：“名曰乐记者，以记乐之事也。此于别录属乐记。盖合十一篇为一篇，谓有乐本，有乐论，有乐施，有乐言，有乐禮，有乐情，有乐化，有乐象，有宾牟贾，有师乙，有魏文侯。”故知献王乐记有两个版本，即艺文志所著录之乐记二十三篇、王禹记二十四篇也。今二十三篇本之篇目尚存，郑君以上所列之十一篇皆在其中。如郑君言，今所见礼记第十九之乐记乃自二十三篇本节取而来】。乐记出，大有以补乐经失传之阙如。【吾意乐记与周官大司乐篇可合当乐经（按近人熊十力先生亦有将乐记别行以当乐经之主张），而二者之传皆献王之功也】。三礼中之仪礼礼记亦与献王有关也。【郑玄六艺论云：河间献王得古文禮五十六篇，其十七篇与高堂生所传同而字多异；记百三十一篇，斯即本传所列禮禮记，谓古文禮与记矣。大小戴传仪礼，又各传礼记，往往别有采获出自百三十一篇者殆居多】。又献王采礼乐古事稍稍增辑至五百余篇。【汉书礼乐志】。孝经亦出于献王。【据戴震河间献王传经考：司马承贞以今文孝经为献王所得颜芝本，是书本传不列】。

六经，中学之根干，四部【经史子器也見中学统摄天下学术略论】之主体也。献王者，诚秦火后中学复兴之领袖；【历数当时人物，此名唯献王堪当之，汉武贾生仲舒辈不与焉。所以者何？中学即儒学也。儒学狭义言指经学，稍广義则经史之学，最广义则经史子器之学也。今人编儒藏以四部为框架，暗合此意也。故为中学复兴领袖者必儒士也。武帝尚在儒门外，不得称儒者。其与儒教之关系乃喜好加利用，非虔诚信仰实践也。按三代后政统与道统分离，帝王中罕有大儒贤士。贾子董子毛公等人皆大儒矣，然限于地位关系，以个人著述传学为主，非所以号召组织也。唯我献王，以帝胄兼醇儒，位居诸侯，德为大贤，将修学著述与导集群品集于一身，立足河间，号召天下，六经以传，聖教以兴。故秦火后中学复兴领袖之一名唯献王堪当之也。汉名臣奏杜业语：“河间献王经术通明，积德累行，天下俊雄众儒皆归之。”盖已明言献王系当时天下士人之领袖矣】。河间国【今献邑及周边地区】，则中学复兴之策源地也。【当时地方几大学术中心：齐国以黄老阴阳家为主，淮南以道家杂家为主，皆诸子方术杂学也；唯河间国所传习为六经道术正学。汉庭本应成为最大中学复兴中心，然正如温公所言汉武虽好儒，好其名不知其实，慕其华而废其质；虽有董子等大儒辅佐其间，而不能尽用其言；故汉庭复兴中学之质量大打折扣。如礼乐一事，武帝不顾批评，一意推行郑声。献王来朝献雅乐，天子下大乐官，长存肄之，岁时以备数，然不常御，常御及郊庙皆非雅声。雅乐从此迅速失传。故武帝对此实负有不可推卸之责任。又如周官一经，献王以重金购得，又精心校写，极力推尊。汉书艺文志六艺略禮类载周官经六篇，周官传四篇。由是则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载或曰献王开献书之路，时有李氏上周官五篇，失冬官一篇，乃购千金不得，取考工记以补之；戴震河间献王传经考以为无据。盖秘府所藏者，即献王当年所得者也。故知献王得见周官经之全，且得见周官传也。艺文志儒家类又录河间周制十八篇，自注似河间献王所述也。由此可见献王对周官经传用功之专深。考献王之著述，除乐记及河间献王对上下三雍宫三篇外，即此一书也。及献王献周官于汉庭，武帝则诬为末世渎乱不验之书，匿于秘府，不予弘传，诸大儒皆不及見，直至刘向校书时始重见天日。由此两事，则汉庭与河间高下已不待言而判矣。且河间之兴儒早在景帝朝献王初立之时也，大大超前于汉庭之表彰。故堪当彼轮中学复兴策源地之名者唯河间国也】。诸子时代因以终结经学时代由之而开启。【献王之河间儒学实为中国学术从诸子时代向经学时代转变之关键环节。汉初，国家以何为主导思想一直摇摆不定。六经与黄老同列朝廷，地方诸侯亦各依自見各有所倡。故献王所处之时代仍在百家争鸣之中。我献王崛起于此间，以无匹之大智大勇首在河间实行独尊六经孔子，为朝廷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先声。故独尊六经孔子之大政，乃由献王首创于河间在先，武帝仿行于天下在后；自此中国进入经学时代。故献王及河间学术乃经学时代之开启者，子学时代亦因此而结束】。

河间经学【河间学术可名为河间儒学，其主体为河间经学。河间经学则非今文学，亦非古文学也。今古文学之所由立各由如下之典型特征。今文：1以今文经为经本（按今文经本出于经师口诵弟子所记其间不免脱误甚至因畏时远害乃至迎合时主而加以窜改也）；2以六经为孔子作视孔子为创制立法之素王；3于六经中以春秋为经王；4重家法传承5重义理；6通经致用；7以道统批判政统。古文：1以古文经为经本（按古文经本乃孔子所删定之真本）；2以六经为孔子所述，崇奉周公，视孔子为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之先师；3以周官为经王；4无家法传承依经本自得理解；5注重训诂章句；6远离现实不切实用；7放弃道统，谄媚现实之君主政治。细究之：1条古文義长，2条今文義长，3条今文学宗春秋然不知或不认周官故今文学之言制度定不免于空疏之讥而导人治之弊古文学宗周官而以春秋辅翼之言制度细密周详上下一切皆有礼法为准绳故是古文義长也，4条今文義长，5条今古各有所长应相互配合，67条显然今文義长。考河间之学，则兼有古文之135条与今文之24567条，故是兼具今古之长而无两者之弊之完美经学也。汉书礼乐志云：河间献王聘求幽隐，修兴礼乐以助化，时大儒公孙弘董仲舒皆以为音中正雅。又武帝时献王来朝，献雅乐；对策三雍宫，其对推道术而言，得事之中，文约指明。又刘向说苑建本篇保存一条佚文，极珍贵。河间献王曰；管子称仓廪实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夫谷者，国家所以炽，士女所以姣好，礼义所以行，而人心所以安也。尚书五福以富为始；子贡问为政，孔子曰富之，既富乃教之；此治国之本也。四库馆臣以为其议论醇正，不愧儒宗。河间经学根基坚实（经本为先秦旧本又重传承与训诂），义理通明，切于实行；绝非后世老于章句不通无用之学可比。故温公意若还历史以公正，献王得居天子之位，宜其仁率義洽，风移俗变，焕然帝王之治复还，其必贤于武帝文景远矣；固非虚誉也。至于古文之7条河间经学亦绝无之見上。故河间经学非今文学亦非古文学，以与两者皆有重要区别也】。实今文之增上，【其一今文学所依经典：孝经出于献王所得古文经之转写，大小戴礼记亦多有采自献王所得之古文礼记者，又今礼记之乐记则自献王所述作之乐记节录而来，皆如前说。是则从经文方面，献王河间之学对今文经学之成立有重要贡献也。其二董子作为今文经学之首领，其学之成立与献王有重要关系也。董子赵之广川（今河北景县广川镇）人，去河间颇近，早年即从献王游。春秋繁露有五行对一篇，载献王与董子关于孝经之问答，当即在彼时也。其中献王问为何孝乃天之经地之义，董子全以五行框架作答，献王称善。董子以阴阳五行天人感应为主要框架之学说于此篇已見端倪，可见董子学说之成立以及扩大影响乃与献王之推重赞助有关也。且董子对汉庭独尊儒术之建议亦是得自献王在河间所推行崇儒政策之启发，由此今文学方成为在朝之官学】。古文之高祖。【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所立诗经与春秋博士皆古文，即毛诗与左传也。此后二者一直在民间流传不绝，后演变为古文经学。献王主持之河间经学虽非古文经学，却为其祖宗】。猗欤盛哉，源远流长。【武帝已还经学长期为今文之天下，未有二学之名也。至刘歆始起今古文之争，由是始立今文学古文学之名。歆欲将古文经立于学官未果。此后再经三度论争，至东汉中叶古文遂压倒今文。汉末郑玄遍注群经，以古文为宗，兼采今文之说，为汉代经学之集大成。至唐孔颖达调和南北经说，摒弃今古文门户之见，自出新义，撰五经正义一百八十卷，经学遂告统一。宋元间朱子学派抛弃旧注及疏，自下新，注成宋元人注四书五经一套，是则于今古文家法之外别起之另一注经系统也。明代经学衰弱，少有建树。清代汉学复兴，乾嘉学者近于古文学；常州学派独传今文经学，以公羊董何为宗，后传龚自珍魏源康有为，皆近世公羊大家也。至本朝，魏源康有为一脉则有丰沛蒋庆先生承之。先生唱政治儒学，系公羊学之当代形态也】。

忽忽二千余载往矣。今夕何夕，今日何日？乃吾中华方遭六千年未有之夷祸，虽免于亡国灭种，而中华之文明学术则几于断绝之时也。夷祸更甚于秦火，如吾昔于旧著中云：今日之中国已非中国之中国，而为西方之中国。依春秋大义，夷狄进于中国则中国之，中国退于夷狄则夷狄之；吾国政教【学术教育政治经济文化】自民国迄于今日，久已全面夷化；则今日之中国正一新夷狄也。近世以来，学堂废读经废文言废正字，且经典固有解释系统已大坏于西学而为全然夷化之新解释系统所取代；故六艺之文虽存，六经已然名存实亡。中学规范【经史子集四部】久已彻底放弃，固有学术全为西方学术规范所统治，尽在反向格义【即以西词西法西方学科体系比附切割统摄中学之法也】之笼罩中，真面目全失，中国学术之活生命久已丧亡，华夏之文化传统亦命若悬丝矣。

以此视之，则吾人今日之情势与献王当时颇相类也【即是中国学术文化频临灭绝又剥极复来有复兴之机】：经秦火，秦灭汉兴六十余年，而有武帝之表彰六经；经新文化运动及文革，民国退居海岛本朝兴六十余年，而有習主席之尊孔兴儒。孟子曰：近聖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吾人生长献王陵寝之旁诸大儒传经之乡，又遭逢此文化传统存亡续绝之关键时机，值遇此千载难值可大有为之时代，固不可以不自勉也：当效先贤，忧古聖王之道之断绝，为恢复中国学术之真面目作狮子吼，为华夏文明之复兴而尽瘁。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复兴经学，愿故乡更多同道深体先贤之志业，加入复兴经学之行列，传山疏海，潜心钻研，兴讲学，建书院，【当先择佳址建一所献王书院，一方面用于传经讲学，另一方面以承献王之香火】。重现当年华宫君馆之声威。【吾意献王书院当弘献王河间经学，即上文所云超越今古文学之较圆满经学也。复兴河间经学或系未来经学之出路。当前学界公羊学甚盛，周官仍少有人提，吾人或当以周官之详密济公羊之浑略也。依据公羊为今日创制，因公羊甚浑略，必杂入许多时学西制，且人言人殊难得一致也。若依周官则无此弊。愚意周礼不仅是中国政治之出路，且必是未来以中国为中心之天下体系之蓝本。今日若欲走出民族国家之世界战国体系，舍周官莫由也。此意甚长容当另文详述之】。中华文明之复兴必自于基础教育中恢复经典教育始，愿已试行之伏羲班模式【经典应进入教育已是上下之共识，然如何落实则尚在八仙过海百家争鸣之中。据吾所见，吴鸿清教授所倡之伏羲班模式乃诸多读经教育模式中最可取之一种。其要在取消现行之语文课本及教法，而代之以三百千弟子规四书等传统蒙学经史材料以及传统教学法。以此为突破口，全面改革现有课程体系。其效则不仅可轻松完成全部教学大纲之任务，且学生之身体做人才艺诸方面更乃现行教育不能及者。故是真正可行之素质教育也】早日推广于全邑，如此乃至全国，则他日之礼乐中国大同天下，已在此朗朗读经声中也。愿吾天地秀气所钟之故乡再度成为中学复兴之中心！

西历2015年国历乙未清明后七日亚圣后人献邑孟晓路字庆弗号童庵作于保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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