觚不觚,觚哉!觚哉!
作者:于坚
来源:《南方周末》
时间:孔子二五六六年岁次乙未年三月十二日丙子
耶稣2015年4月30日
现在的大多数公园,抛弃了自然、古迹本具的朴素,却张灯结彩、披红挂彩,天天都在庆祝节日似的,反而遮蔽了自然之美、自然的真相。
我最近去龙门石窟,世界第一流的作品,气象庄严伟大、慈悲亲和。与希腊神庙的开天辟地、破土而出、独立于自然、高于自然完全不同。开天辟地的气象,而又深刻地内敛、依附于大地。所有的解释在原作面前瞬间作废。那些拙劣的解释居然说卢舍那大佛像武则天。我之前去过的几处世界“某大”相形见绌,无法言语,被召唤。完全来自作品本具的材质、手艺、空间和时间。
煞风景的是,山本是巍峨的灰色岩石,洞窟犹如灵魂之窗,肃穆庄严,永恒昭然若揭。下面过道的树上却挂着大量红灯笼,就像江湖艺人鸣锣开场的小把戏。一群外国游客围着拍了一阵,似乎此地还有比卢舍那大佛更入眼的东西。要知道,过去龙门石窟也就是战战兢兢地供着几炷香。如今中国的公园俗不可耐,完全抛弃了道法自然的伟大真理(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大块假我以文章),把三春杨柳、九夏芙蓉、绿杨阴里白沙堤……打扮得丑陋无比。在老槐树树上捆着金纸,绑着灯泡,暗示满公园都是摇钱树,日夜都有进项。
道法自然的中国之道被遮蔽久矣。自然,一方面是大地,一方面也是前人创造的业绩、好的经验、可以生生的经验,都不法了,就是去除其腐朽的部分,依旧昭示后辈如何生生的好,也不分青红皂白,一律遮蔽。十多公里外的城区,尘埃滚滚,古洛阳也在拆迁,令人心灭。这是洛阳啊!苍天在上!“洛阳三月花如锦,多少功夫织得成。”(刘克庄)“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王昌龄)人家把牡丹集中到一个地方去,像囚犯般地展示。而古洛阳的花似锦,是家家户户的小风景。究其源头,就在我们时代的某种话语方式。将自然美好、朴素生动、庄严伟大的本具之物、生活世界、血肉之躯、丰富复杂的大千世界同质化、模式化、一刀切、强词夺理、言不由衷地教训一切。
人们不再相信那是真的。如果不是亲临现场,如果我事先看了那些旅游手册的宣传,我根本不想去看什么长得像武则天的大佛。今天的牡丹,很难看啊,万亩一片,看着累啊!这是赏花吗?更像政绩。
这种话语如此普遍,不仅在媒体,公园、大街小巷无处不在。其实质就是不信任汉语的古老魅力,不信任人的良知,不信任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史,不信任那些令中国天长地久、辉煌灿烂的真理。历史虚无主义,首先是对古老中国之真理的虚无。
国人谁不知道刘关张?他们就是大街小巷里你我都认识的张三李四。而质疑刘关张的也大有人在,其实人家质疑的不是刘关张,而是英雄就必须涂脂抹粉么。涂脂抹粉,那是化妆,源于不自信。如果话语不回归自然,真英雄也必然被遮蔽。窃以为今日中国,最危险的是话语与事实的分裂,名实不符。弱不禁风的真话被强悍粗鄙的假话遮蔽着,就是为英雄说好话,其效果也是在抹黑。这种语言环境冰冻三尺,已经非一日之寒。
昔日,圣人孔子曾经说:“巧言令色,鲜矣仁。”“巧言乱德。”巧言,也就是名存实亡之言。
名实不符大约不是今天才有的情况,所以孔子叹道:觚不觚,觚哉!觚哉!(意思是,觚都不像是觚了,还能叫觚吗?还能叫觚吗?)朱熹解释说:觚,音孤。觚,棱也,或曰酒器,或曰木简,皆器之有棱者也。不觚者,盖当时失其制而不为棱也。觚哉觚哉,言不得为觚也。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必也正名乎。”孔子又说。这是文明的规律,一旦文不再明,名不符实,文就成为阳奉阴违的护身符。窃以为,如何命名我们的时代,重新名副其实,乃是当务之急。(作者为云南师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