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诗第二辑》序

作者：刘梦芙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六六年岁次乙未年四月廿五日戊午

           耶稣2015年6月11日

二○一四年，岁在甲午，诗教网国诗大赛继前届续办第二届，圆满成功，获奖作品将结集付梓。余忝任主考官，林兄英男命以序言，责不容辞，略述所感，就教于诗坛诸君子。序云乎哉，聊为喤引耳。

“国诗”之名，当世为徐君晋如首倡，用以贞定吾国自诗三百以降之固有诗体，显示吾国诗歌自立于世界诗坛之主体性。徐君着《国诗刍议》，言一九三二年范罕为胡先驌诗集作序，已称“国诗”。而民国间诗人兼学者、“学衡派”同人邵祖平（潭秋）亦有“国诗”之称：“人或谓建国七年，文学革命，用夷变夏之白话诗，将致国诗于厄乎？曰；不然也，白话诗自附益为国诗之一体，庸何伤。且昔年之仿泰西白话诗者，今且相率为国诗矣。而不知国诗之坏，国学之不讲，国耻之不明，国诗作者应自负其责也”（《培风楼诗》自序二，附《诗厄篇》，二二页，浙江大学出版社二○○○年七月版）。又云：“晚近说诗，更有援泰西诗篇以绳吾华韵语者，故喻其体，必曰以旧瓶贮新酒。自序所诣，则但丁莎士比亚弥儿敦之名字满纸，其惑与上述之事正同（按：指时人不识为诗之道，不知诗根于道而不根于艺，纵横诡辩，其言漫衍而无所归心）。盖中国自有中国之国民性，衷乎才性，发乎情理，自可发皇光大中国之国诗。乌在学步邯郸，失其国能，断鹤续凫，自取其悲忧乎”（《培风楼诗》自序四）。盖“五四”之前，学界持中国文化本位者已立“国学”之名，与西学相抗，并有“国画”、“国术”（武术）之称，以显吾国技艺之特色；邵先生言“国诗”，亦于举世崇洋媚俗之潮流中彰示吾国歌诗之正道也。然民国间所谓自由语体新诗风行一时，尚未足动摇传统诗词之地位。南北各高校中文院系未废诗教，诗词为必修科，研究必兼创作，诗人与学者二而一之；社会多有诗社词社，唱酬不绝，民间私塾林立，蒙童必读古诗，更无论矣。是以晚清至民国间名家辈出，灿若繁星，作品屡经劫火，幸存者尚洋洋大观，数量与质量皆远出新诗之上。邵祖平先生《培风楼诗》，一九三八年荣获教育部一等奖；嗣有唐玉虬先生《国声集》、《入蜀稿》亦膺民国三十一年度（一九四二）全国高等教育学术类文学奖。今世撰《现代文学史》者，妄谓新诗为主流，乃隶从于政治斗争，刻意遮蔽史实耳。余近年主编“二十世纪诗词名家别集丛书”、“安徽近百年诗词名家丛书”凡三十余种，多有今人未尝闻见者，质量之美富，同时代之新诗焉足以敌，此仅冰山一角，珠玉沉埋，不知凡几也。新诗独占殿堂，乃在己丑年鼎革之后，报刊除偶载政要之旧体诗外惟载新诗，各类现当代文学史摈弃传统诗词，谓为“封建骸骨”；新诗则沦为宣传意识形态之工具，燕舞莺歌。至十年浩劫，一花独放，惟见毛诗，新旧诗人皆噤若寒蝉，而冰下潜流，依然未绝。“文革”后迄今三十余年，传统诗词复苏于民间，社团纷建，益以互联网络，颇有青年作手，生机蓬勃；新诗则日趋欧化，其精神灵魄，与吾国传统文化漠不相关，体式则为分列排列之散文，汉字格律声韵与辞采典雅之美丧失殆尽，谓为有吾国特性之诗，可乎？邵先生言“学步邯郸，失其国能，断鹤续凫，自取其悲忧”，不幸言中矣。余非藉邵先生之论以拒新诗，先生前文固言“白话诗自附益为国诗之一体，庸何伤”，盖吾国文化原有海纳百川之胸襟，倘新诗融入吾国数千年之人文精神，形式较自由而不失汉文字声韵之美，自为诗体万紫千红中之一花。然以西化为宗，鹊巢鸠占，高踞庙堂而斥主人于门外，进而扼杀千古风骚之命脉，国性不存，国人则为异邦之仆妾而已。顾亭林早有“亡国”与“亡天下”之辨，亡天下即亡文化，乃至“仁义充塞，率兽食人”。诗为国学之英华，若花果凋零，灵魂丧绝，并国学之整体亦亡，国家安能自强自立于寰球各民族之林。故孔子以诗为教，诗居六艺之首，旨在陶冶情操，变化气质，“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之诲谆谆；是以今日欲民族之复兴必以国学为基，兴国学必以诗导夫先路也。抑有进者，时下因与新诗区别，称吾国固有之诗为“旧体诗词”、“传统诗词”、“汉诗”、“古典诗词”、“文言诗”、“格律诗词”，种种不一。或有崇新贬旧之谬，或不足以涵括现当代诗词，或为异域于中国诗之称（有如“汉学”），而格律诗原为近体诗之别称，古体诗无精严之律法，词更不须须加以“格律”二字；诗固文言，然非峻拒白话，古人已多以俗语烹炼入诗。凡此皆莫如“国诗”一词之言简意赅，彰明吾国诗歌之主体性，与“国学”之指吾国传统文化学术之义相同，国学异于西学，国诗亦异于欧化新诗也。夫自由之思想、独立之人格、批判之精神，吾国文化早有基因，先儒事迹昭昭可见，岂西学独有之价值。而自由必以仁义礼智信之常道为根本，人格方足以树立。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春秋为衰乱之世，王道不行，礼崩乐坏，孔子正名以兴礼乐，严夷夏之防，旨在治国安天下；今世沧海横流，德性沦丧，亟需正本清源，复兴国学，歌诗一名之立，有正大之义理在焉。余不惜费辞为之辨，兼述近百年来国诗于逆境中重生之简史，略阐邵祖平先生与徐君晋如先后称“国诗”之意，庶几名正而言顺。吾国未来之诗，倘能立足于历代先贤开拓之沃壤，兼融异域文化之精华，化古为新而不失本来之精魂风采，则光焰万丈，与日月同辉，与江山永在，国诗即世界之诗也，一国文化即天下之文化也，岂斤斤于一名之立哉！

既立国诗之名，当行国诗之实，名实不符，徒贻讥议。晋如君言吾国之诗深涵高贵之人文精神与夫高雅之审美情趣，余亦以为然。孔子集夏商周两千余年文化之大成，儒学遂为秦汉以后两千数百年文化学术之主体；诗歌之精神义理，亦渊源于六经，兼融道家与佛学。而诗人词家多属士大夫群体，幼承儒门之教，以修齐治平为务，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余事为诗，言志抒怀亦心忧社稷，情系苍生，斯为第一等诗人之胸襟抱负，自屈子、杜公以迄近世黄公度、丘仓海，举凡杰出诗人之诗，无不富有悲悯情怀与忧患意识，人文精神之高贵，于斯可见。丁劫难之世，则尤显诗人针砭邪恶之锋芒，卓尔不群之风骨，人中麟凤，超越尘凡，一脉骚魂，九死未悔，此亦精神品格高贵之征焉。夫雅者，正也，正流俗之失，化粗鄙为文，导国人以向上之途，乃文化精英之责。故诗之格调当求雅正，凡叫嚣粗犷浮华淫靡之辞，皆非诗之正道。故诗品与人品息息相关，诗人须修身进德，戒除凡俗，人格高而诗自雅，所谓厚风俗、美人伦者，诗之功效也。诗为汉文字结晶之艺术，辞章声韵之美，绮縠纷披，宫商和婉；诗人特禀灵心，郁伊善感，怆怀风雨江山，托喻美人香草，天地万物无不可纳之于诗，风格与流派缤纷多彩。是以吾国之诗情感求真、德性求善而辞章之声色求美，凝历代诗人之心血，经百劫而腾辉。“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诗无新变，不能代雄”，凡成家之诗人皆知创新，自《诗经》四言、《楚辞》骚体至汉魏六朝唐宋五七言古近体与夫长短句之词，诗体大备，意境宏开，然新体既立，旧体长存，三千余年间未若近世之片面求新，弃旧珍如敝屣。故诗非求一时浮泛浅俗之新，必以真善美为衡诗之准则，一味于体式字面求新，灵魂颓丧，品格奚存？太白诗云“大雅久不作”、“正声何微芒”，不啻为今世悲叹。今日为国诗者固当循名责实，大赛甄拔人才，观其作品，必以善承吾国之人文精神与夫雅正之风格艺术为宗旨也。

仆谬膺主考之任，先后命题。会试试帖诗题为“纫秋兰以为佩”，复试七律题为《读老杜秋兴八章有感》，盖灵均、少陵之人格精神千秋不朽，吾辈学诗，于斯为式。会试词题为《齐天乐·送君南浦》，复试词题为《淡黄柳·月出皎兮》（依白石词四声），词与诗体有异，以婉丽幽约为本色，含芬芳悱恻之思，且词律严于诗律。诗词诸题，意在全面考察应试者之才华学养与创作工力，故审稿须严，于作品之优劣得失，一一点评，网上已经公示，兹不赘述。惟“文革”之后，国诗元气摧伤，青黄不接，三十余年来虽云复兴，表象繁荣而罕觏精品，真所谓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爱诗者多凭自发之情趣，未识为诗之正道。余先撰《试帖诗与精品选评》、《清人论试帖诗之作法》，彰明法则，示以佳章，俾应试者有所启迪。而互联网众声喧哗，鱼龙混杂，虚心问学者固不乏人，刻意刁难者亦大有人在，余不得已，撰文多篇以答群疑，以澄风气。自愧德薄学浅，安能服众，惟拳拳寸心，勉竭微力而已。应试之行卷诗词，则全仗评委诸君之公心法眼，拔其菁英，复试作品与行卷评分汇总后按高低取诗词两部进士共二十名，复由主考亲定两部之状元榜眼探花，公示天下。诗词进士中鼎甲六名，诗部状元陈逸卿女史年已花甲，榜眼箫心剑气、探花咿呀学语春秋方盛；词部状元顾青翎、榜眼舒五瓣、探花少司命皆为出生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青年英秀，老中青雁序蝉联，参赛之作珠辉玉耀，猗欤盛哉！而诗教网创办人、大赛投资人林英男先生，大赛组委会主任、颁奖仪式主持人赵松元教授，厥功尤伟；大赛方案创意者徐君晋如，以及幕后操劳之郑力、詹居灵与初试评委诸君，无不尽心尽力。统观本届国诗大赛，组委会与评委及工作人员同德同心，风清气正，程序公开，有条不紊，赛事得以顺利推行，功成圆满。获奖作品结集以镂版行世，有赖新世纪出版社社长李江南先生之力，在此谨致谢忱。大赛积两届之经验，自当于方案之规则程序有所改进，评委亦将调整补充，俾下届大赛更趋完善。大赛连年举办，为当代国诗选拔英才，高树楷范，以推动国诗之真正复兴。曾子云“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吾侪勉乎哉！

诗学大家钱仲联先生十八岁时以骈文作《近代诗评》，载于《学衡》期刊。文章先言晚清诗学之流派，再于诗人一百家扼要点评，譬喻形象，文笔遒炼。复于当时“弋浮誉，张栀词”之四类诗加以批评：“挟卷朱门，投谒华屋，……此一类也。妖态百端，意存骇俗，……此一类也。伏首程格之内，茹气蠹腐之中，……此一类也。本无实诣，好为大言，……此一类也。”凡干谒、险怪、泥古、夸诞，皆违雅正之道。而于白话新诗，则品格斯下：“揉杂俗腔，标榜新派，《尝试》、《草儿》之集，《女神》、《湖畔》之编，僭据诗坛，见悦市贾，斯更等诸曹郐，略予攻弹。”钱先生进而于传统诗歌之继承与开拓寄以厚望：

夫正始之义，匪可浅言；风雅所趋，奚言小道？尝综其源流，寻其窔奥，窃以为华严之喻，难云妙悟；蜂鹤之禁，亦属外篇。斫梓染丝，学在始化；宏诵载籍，以充其气；审别俳伪，以正其趋。气充斯厚，趋正斯雅，然后调飞沉之韵，极情采之变，九幽觑怪，千仞刷翮，用能流响中韶，造端成化，千状万态，炉冶在我。是故宵鱼秋磬之奏，丰黛盛鬋之容，辊霆驱海之势，湍寒石瘦之致，或擅专门，自成孤诣，以论大家，终讥单步。况今梯航四达，心灵棣通，海市飞腾，鱼龙曼衍；旁行蟹篆，扬扢千年；雷艇风轮，呼吸万里。世有作者，脱落声气，牢笼物象，发皇坠绪，振起宗风，揖让弥莎之庭，出入李杜之囿，不亦盛哉！（《近代诗评》，载《学衡》第五十二期。收入《梦苕庵诗文集》，五一四—五一五页。黄山书社二○○八年九月版）

文中言作诗先须正其趋向，厚植根基，方能调和韵律，变化情采，穷深极高，自成风格。大家不为一格所拘，结合所处时代开放心灵，汲取外来文化之精髓，新旧交融，开拓广阔瑰美之境界。“逝者祖唐述宋，沿余制于古贤；后者电举飙张，导先声于来哲”，可见前辈名家目光之高远，识见之通达。而今日诗坛，较钱先生所言近代诗更多流弊，人多趋利，士不悦学，榛芜满目，珠玉潜光，亟宜“发皇坠绪，振起宗风”，有志于国诗之士，盍兴乎来！

是为序。

乙未初夏，公历二○一五年五月

中浣，啸云楼主刘梦芙撰于淝滨

责任编辑：葛灿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