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青】夜读偶记:朱熹是如何理解“仁不可以为众”的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15-07-12 15:3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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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读偶记:朱熹是如何理解“仁不可以为众”的

作者:归青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六六年岁次乙未年五月廿七日己丑

           耶稣2015年7月12日


 

朋友考了我一个问题,《孟子·离娄下》有一段话,“《诗》云:‘商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肤敏,祼将于京。’孔子曰:‘仁不可为众也。夫国君好仁,天下无敌。’”所引诗句的意思大致是,商朝的子孙人数众多,远不止十万,然而上帝降下天命,使殷商子孙都臣服于周。这说明,天命并不是固定不变的。你看现在殷商那些杰出的人士都在宗庙里,操演着祼献之礼,辅助周王在京城举行祭祀大礼呢。然后朱熹对“孔子曰”以下的句子解释道:“孔子因读此诗,而言有仁者则虽有十万之众,不能当之。故国君好仁,则必无敌于天下也。”这些都还好懂,是说只要有仁德,再强大的力量也无法与之抗衡,必定会臣服于仁的力量。然而接下去的一句就很费解了,朱熹说:“‘不可为众’,犹所谓难为兄难为弟云尔。”这是什么意思呢?

 

“难为兄弟”出于《世说新语·德行》:“陈元方子长文有英才,与季方子孝先,各论其父功德,争之不能决,咨于太丘,太丘曰:‘元方难为兄,季方难为弟。’”意思说兄弟二人德行才华都很高,难分上下。因为有这样一个弟弟,所以兄长就不容易当;同样,也因为有这样一个哥哥,所以弟弟也不那么好做。这样看来,这“不可为众”的意思就是“难于”(也就是不容易)为众了。但这和“天下无敌”又有何相干呢?和国君好不好仁又有什么关系呢?假如没有这句注释,我们还能马马虎虎地猜出意思。现在加了这句话,反而让人如堕五里雾中,越读越不懂了。

 

所幸朱注中还有一条注释,有助于我们理解文意。在《孟子·尽心上》中有这样一句话:“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太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朱熹解释道:“此言圣人之道大也。东山,盖鲁城东之高山,而太山则又高矣。此言所处益高,则其视下益小;所见既大,则其小者不足观也。难为水,难为言,犹仁不可为众之意。”很明显,这里也是以“难”(不容易)来解“不可”的。要注意的是,在孟子的这段话里,“难”字的前后形成了截然不对称的两方面。海和圣人的力量超强,相比之下,小水和俗言就只有低首折服的份,根本无法与前者分庭抗礼。这就好比在仁的面前,任何力量(特别是人多势众)都远远不是对手一样。

 

读到这里,对朱注难兄难弟的解释,好像忽然有点领悟了。我觉得,任何比喻都是跛足的,也是容易引起误解的。我们今天的读解,对这句话可能是从势均力敌的意义上去理解,这当然是不错的,但朱熹可能不是侧重在这一方面。我猜想,朱熹也许是从兄弟竞争的角度去理解的。他的意思可能是这样的:站在哥哥的立场,感觉到弟弟实在是太强了,他这个哥哥实在不是弟弟的对手,兄长的位置于他而言实在是太难了。对于弟弟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有这样厉害的哥哥,简直无法做他的弟弟。双方都感觉到对方很强大,自己不是和对方一个水平线上的对手。

 

这样的理解是不是就是朱熹的原意呢?以我现在的认识水平,我想可能是吧。把这样的理解放到孟子的原话中去,是不是能解释通呢?似乎是可以的。我们看《孟子·离娄下》的那段话中引了《大雅·文王》中的诗句,他到底是想得出什么结论呢?人数众多实力强大的商王朝,竟然被弱小的周所打败,臣服于周,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周有仁的缘故啊。在仁的面前还能有什么更强大的力量吗?所以,“仁不可为众”啊。对“仁不可为众”这句话,如果套用《尽心上》的表达,那就是直面仁者难为众的意思。转换成另一种表达,自然就是“国君好仁,天下无敌。”

 

也许有人会说,你讲的或许有些道理,但对“仁不可为众”这句话,我们还是难以理解,什么叫“仁不可以为众”呢?你倒是来翻译一下。我觉得,用不着我来翻译,在《孟子》文章里“夫国君好仁,天下无敌”实际上已经是对这句话的翻译了。我们所以觉得难理解,是因为我们对这句话会用通常的句法去解释,觉得“仁”是“不可为众”的主语,但这样的理解恐怕是不对的。“不可为众”的主语似乎不应该是“仁”,而应是诸如“天下之人”一类和“仁”相对的另一种力量。而这个“仁”,我觉得可能是一个简化了的句子,或者是一个状语性质的成分,如果要翻译的话,大概可以翻成“面对着仁德”,“有了仁德”或者干脆就是“国君好仁”之类的表述。这样来看,“仁”与“不可为众”就形成了一个缩略的句子形态。如果一定要我翻译,大概可以是这样的:如果国君发扬仁,那么即使人多势众也难于形成有效的力量。或者,在仁的面前,任何人群都形成不了强大的力量。

 

古文句法中常常有一些从现代汉语看来不合规范的表述。比如,后一分句在主语不出现的情况下,该主语到底是前一分句的主语呢,还是前一分句的宾语?这是要根据内容来判断,从句子形式上是看不出来的。如:“尔朱荣入洛阳擒庄帝,崩于晋阳。”(《洛阳伽蓝记》卷二《平等寺》)到底是谁“崩于晋阳”呢?当然是庄帝。“赵襄子最怨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史记·刺客列传》)到底谁漆谁的头呢?是赵襄子。两个句子的后半句的主语,一个是前一分句的宾语,一个是前一分句的主语,完全不同,但句子的形式却是一样的。今天讨论的“仁不可以为众”(处于主语位置上的成分实际不是主语)可能也是一种比较特殊的句式,但这只是我的一种猜测,还需要更多的材料以为支撑。如果能搜集到更多的材料,我倒觉得似乎可以一补《古书疑义举例》了。

 

以上臆测不知可否成立?幸博雅君子有以教我。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归青)

 

作者书后:

 

上文所论主语位置上之非主语成分,似非偶然。今读徐仁甫先生之释蔡邕《饮马长城窟行》“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句(《古诗别解》卷三《汉诗别解》,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87页)尤有会心。徐先生谓,“夫物本无知,知之者惟人耳。”“此诗为第一人身自述之词,主语并未出现。”句谓思妇见枯桑而知天风,望海水而知天寒也。主语实为句中未出现之思妇。而人多不解,辄以枯桑、海水为主语,故多凿枘之说。徐释甚是,窃喜吾之猜度益有征也。

 


责任编辑: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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