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秋风、吴钩:人心需要治病
采访者:徐娟
受访者:姚中秋 吴钩
来源:微信公众号“我们的麦田”
时间:孔子二五六六年岁次乙未年五月二十八日庚寅
耶稣2015年7月13日
人物简介
姚中秋:又名秋风,著名学者。现代新儒学的代表人物。1966年出生,陕西蒲城人,现居北京。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教授,天则经济研究所理事长,弘道书院山长。
吴钩:宋史研究学者
问:您提到“过去一百年的中国,在很大程度上就处在精神错乱状态。所以,中国人需要治病,尤其是知识分子。”这种疾病是否就是针对过去的伦理、乡土关系而言?
姚中秋:我们正在经历一场在剧烈的社会变迁,我们每一个人都身处于这一过程中。过去传统的社会人口结构在解体、重组的过程中。不仅是在乡村,城市也是一样,邻里的聚居的结构也被破坏,人们住进了高层楼房。极端地讲,当下的中国,社会非常薄弱,或者说没有所谓“社会”的存在,人与人之间的有机联系是薄弱的。在超出家庭之外到政府管理的部分,社会组织是不完整的。当然还有一些利益性的组织,比如企业。但在传统社会中,类似宗族这样的组织在衰败,在城市甚至没有了这样的组织,让每个人出了家庭之外,就成了孤独的个体。人心找不到安放的地方,这一状态下很容易导致心理问题。所以现在的人心需要治病,但不是去看心理医生,而是“重建”社会。
问:吕氏兄弟生活的宋朝与今天的中国有无相似之处?
姚中秋:宋朝吕氏四兄弟创立乡约的努力在这一背景下具有启发意义,值得今天的进一步挖掘。他们当时的处境与今天有类似。经过唐代中期以及五代的纷争,当时的宋朝也都面临社会解体的问题。所以宋儒做的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重建社会”,不管是理论还是实践的探讨上,他都做了很多深入的探索和讨论。蓝田“吕氏乡约”就是其中最重要的努力。
吴钩:11至13世纪的两宋时期则是流动性十分活跃的时代,士农工商全都卷入到社会流动中,士人“必游四方,尽见人情物态,南北风俗,山川气象,以广其闻见”;农人“释其耒耜而游于四方,择其所乐而居之”;工匠从五湖四海涌入城市,在街巷“罗立会聚,候人请唤”;商人不远千里,“舟舡往来兴贩”;很多富人亦“皆侨居寄处,至或假赁舍宇”。那时候人口流动的规模虽然不如今日之大,但肯定也已经催生了一部分“留守儿童”。而古代社会包括宋朝社会的“留守儿童”问题,其实都不严重,并没有发展成为需要引起重视的社会难题。这背后的原因是值得探究的。
问:说到乡约,过去人与乡土的关系是在一定的亲缘关系的历史沿袭中的,比如说宗族、土地等等,是非常具体的、熟人社会中的事情。但今天我们在城镇化、消费社会的大潮中,乡约还有它的有力量吗?现在城市人可能宁愿在微信抢红包,也不愿与对门的邻居有来往。
姚中秋:乡约的力量是把陌生人变成熟人,现代人大多生活在陌生人的环境,可是陌生人不是社会,是丛林世界。各种社会机构的功能也是如此。所以重建社会就是要建立各种组织、机制和平台,让本来陌生的人之间产生密切的联系,甚至产生某种情感。所以说我们今天提“重建社会”不是空洞的,就像儒家讲的“亲亲”,即在一个较小的范围内,人们长期共同的生活,有了比较紧密联系,在情感上有相互的寄托。
人是需要情感是的相互慰籍和寄托的。但在现实中缺乏一些有效的机制让人能满足这样的心理需求。所以在中国虚拟的社会非常发达。在某种程度上讲,这是一种替代。但虚拟的社会毕竟是不够的,人需要努力建立面对面的联系,而网络可以在其中发挥作用。
吴钩:乡约只是宋代士大夫构造社会自治的其中一个NGO而已。此外,还有其他的社会组织,如基于血缘的宗族、义庄,跨宗族、超越血缘的义约、乡曲义庄。等等。
今日重提乡约的意义,并不是说我们要照搬一个跟古代一模一样的乡约组织,而是体会一个道理:优良的社会治理,离不开各小共同体给个人提供的保护、扶持、照应、安顿;同时见贤而思齐,学习古代士君子构建社会自治共同体的担当与技艺。
问:我们看到在过去乡约中的人与人的关系,可能正如儒家提到的“人人平等而有别”,但在今天的乡村,可能我们更多地提到的是农村的空心化、留守儿童问题,土壤和农业的污染问题等等。进城打工者与城市户口的人,你能说他是完全平等的吗?
吴钩:传统社会存在着一群主持社会构建的士绅,他们创立并维持了无数小共同体,每一个人都生活在多个小共同体之中。今日社会则不一样,由于中国的现代化采用了全盘反传统的进路,传统的共同体与救济机制悉数被遗弃,新的社会联结网络又远未建立起来,于是社会趋向于解体,人的生存呈现出可怕的原子化状态。许多农村的情况更严重,由于青壮年外出打工,只有老人与儿童留守,农村空心化已成严峻现实。
从整个人口流动形态的层面来审视,我们会发现古今社会的另一处大差异。“留守”固然是人口流动的产物,但更恰切地说,他们其实是那种无法落地生根的人口流动的产物。所谓“无法落地生根”,是指城市通常只接纳作为劳动力的外来工,而拒绝接受外来人口的完整家庭。由于户籍、孩子入学、生活成本过高等因素的限制,一名外来的农民工往往很难在城市安顿他的家庭,只好将老人与孩子丢在老家。而在宋朝,户籍一般只跟纳税挂钩,孩子入学并不受户籍限制。
问:比如说一个进城务工者,在城市里他的职业就是他的身份。但在乡村,他可能是有他独立的空间和话语权的。
姚中秋:今天的人与人之间,根本的问题就是没有社会,导致了人们没有身份的自我认同以及社会的归属感。你比如说,过端午节了,你会考虑下班干啥去,是去旅游还是去逛商场,人们不知道把生命安放在何处。也许对于一个进城务工者来说,城市与他们的生命无关。在城市,他们的生命变得单薄。除了就业,剩下的就没有了。所以城市人口的生命远没有农村人丰富饱满。这样的状态不该是常态,人在这样的状态下绝不会感到很幸福,会感觉这种状态的不人道,所以说重建社会在当下尤其重要。
我们应该在城市中设立过去乡村的那种礼仪和机制,当然具体的形态可能不一,需要我们去探讨。但是类似于“乡约”这样的社会组织一定是需要的,它反映了人内在的精神需求。乡约提供的机制和平台让大家能够定期聚会,并且聚会一定是有意义的、重要的,它有各种仪式。人需要过有仪式的生活,只有在仪式中,人与人之间才能建立某种深刻的精神联系。而“吕氏乡约”洞见到了人性内在的这种精神需求,创建了公共生活的形态。
今天的我们重建社会其实就是重建某种形式的公共空间,并且能触动大家的心灵,使人们愿意身处其中并从事某种精神性的活动。
问:在城镇化进程中,拆迁、人口流动等因素可能导致过去几十年居住的环境一下子变化了。城里高房价,太拥挤而乡村在凋敝。甚至在消费主义影响下,人的价值观也在变化。古代乡村的精英构建的“乡约”今天还有存在的空间吗?
姚中秋:重要的是我们要有一种文化的自觉,即始终意识到人是需要社会生活的。不管是乡村建设还是城市建设,都需要类似于传统社会中祠堂这样的场所的存在。在古代,凡乡约发挥作用的村庄,一般都是聚居的。在两三户人的村庄里,乡约很难实施。而反观现在城市的居住环境是不利于人的交流的。
此外,现在的乡村建设也缺乏规划。你看过去的村庄,它的规划促使人们便于聚集在一起形成公共空间,这是现在的城乡管理者需要意识到的。而什么样的空间可以作为“乡约”的载体、什么样的空间能够进入农民的心?我认为应该鼓励或者默许民间建设一些宗教性的场所,比如祠堂和寺庙。过去关中有许多这样的祠堂,后来都被拆掉了。现在的新农村建设包括文化建设,花了不少钱盖房,但是利用率并不高。一些庙宇和祠堂,教人向上向善,要让它发挥作用。
责任编辑:梁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