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民】传统心学精神的现代性新启示——在黔浙两省学术论坛上的演讲

栏目:演讲访谈
发布时间:2015-08-07 11:5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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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民

作者简介:张新民,西历一九五〇生,先世武进,祖籍滁州,现为贵州大学中国文化书院教授(二级)兼荣誉院长。兼职贵阳孔学堂学术委员会委员,国际儒学联合会理事,尼山世界儒学中心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明史学会王阳明研究会副会长。著有《存在与体悟》《儒学的返本与开新》《阳明精粹·哲思探微》《存在与体悟》《贵州地方志考稿》《贵州:学术思想世界重访》《中华典籍与学术文化》等,主编《天柱文书》,整理古籍十余种。

   

 

传统心学精神的现代性新启示

——在黔浙两省学术论坛上的演讲

作者:张新民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首发

时间:孔子二五六六年岁次乙未年六月廿三日乙卯

      耶稣2015年8月7日

  

今天非常高兴,我们有机会共同讨论阳明的学术思想。这么好的夜晚,这么多的朋友,这么热情的同道,大家济济一堂共同讨论,真是千载难逢的因缘。

 

今天会议的主旨是王学,我们自然首先想起王阳明。大家都知道,王阳明出生在余姚,又随父亲迁到绍兴,在绍兴成长,一生都在和朱子学对话,寻找自身人格价值实现的现实性和可能性,最后在权力世界的迫害中到了贵州,到了龙场,做了一个不入流的龙场驿丞。面对生死之痛,通过百死千难的磨练,最终大彻大悟,生命从此焕然一新,走出了一条儒学发展的新路,史称“龙场悟道”。


“龙场悟道”既是中国思想史上一件象征性的大事,也是中国精神史上一件符号化的要闻,直到今天仍有难以说清的解释学意义,因为它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精神的大跃动,预示着历史将要折转入一个以心学为标志的新阶段。这当然也是我们今天愿意继续讨论他的思想的一个重要原因,他的人格风标直到今天仍值得我们怀想。

 

热爱阳明学的学者,都会到阳明悟道的地方,寻找他当年活动的历史踪迹,遥想五百年前他在生死关头悟道的情形。阳明悟道的地方不在今天的龙冈山,而在条件更为艰苦的玩易窝。玩易窝是一个天然石洞,阳明将它当作直面死亡的石棺。日本学者冈田武彦、矢奇胜彦参访玩易窝,曾经不无感慨地说:想不到王阳明在这么苦难的环境中,为人类苦苦寻找真理。这个真理就是宇宙的真谛、生命的真相。生命的真相是什么?其实与宇宙的真谛是不一不二的。人的內心世界可以与整个宇宙大千世界交相照映,生命之中即有超越个体存在和世界万有的內在深层根据。


也就是说,人在宇宙中决不是孤立的,他是和宇宙中的其他存在相通的。人的信心力量就来源于自身存在的真实,存在的真实就是欲念化尽之后呈现出来的洁净空阔的纯理的世界。所以悟道不能不重返纯粹的精神本质,重返纯粹的精神本质即是回归宇宙的终极本质。它是超越的本体的智慧获得,但坚守的却是儒家的精神发展方向。无论“知行合一”或“致良知”说,本质上都是儒家显发人的“自性”之说。阳明晚年讲“敬畏”与“洒落”,显然既表征了他的精神世界的广袤,也展示了他的心智力量的坚韧,而与儒家道统渊源始终一脉相承。

 

我经常感慨,王阳明在贵州悟道讲学,阳明学是在当地发源的,知行合一说发端于贵州,后来良说的提出也与龙场悟道的经历有关。阳明与朱子有别的一套思想体系,其创发地应该是在贵州。我们现在有必要追问,他是在什么环境中创造出这个学派性的思想体系的?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有一文的教育经费,没有一分一厘的科研经费,没有任何的政府资助,没有我们这样好的一个讲堂,即使在苦难之中他也从未放弃形而上的沉思,一切苦难都化为生命悟觉的助缘,帮助他踏上超越的不归之路。他的思想长期受到官方的冷遇,他实际是以民间身份开创了一个时代学术发展的方向的。这是一种宗教性的德性生命精神,任何苦难都可化为增上的资源,决非任何整天忙碌于功利的人所能攀附比拟。他的知行合一说追求的不仅是抽象的精神价值,更重要的是将它实践化和人格化,必须显现为生命行动,活化为人格风姿。

 

阳明主要在江西建立他的事功。他在戎马倥偬之际也不忘讲学,做了大量整顿乡里秩序的工作,思想传遍大江南北,形成了阳明后学。可见他的悟道虽然直接指向永恒性、绝对性、超越性,但仍然有化为人间行动的现实性、经世性、历史性的一面。因此,阳明之学固然可归属为心学或道学,但也未尝不是经世之学或济世之学。体之外必有用,而体不离用,用不离体,才算是获得了学问的大全。后来的顾炎武提出“明道”与“救世”两大人生目标,大体已概括了儒学的整体精神取向,即使是重心性的陆王之学,其实也难以例外。他们都是传统精神世界的代言人。

 

阳明后学按地域又可分成许多学派,比如浙中王门、江右王门、楚中王门等——其中也包括黔中王门——从东南亚传到欧美,越来越多的人受到他的影响,从他的学说中体会到价值与意义,化为人类永远值得珍藏的精神价值。人类总是行走在不断向前发展的途中,完整的发展不仅是经济发展,更重要的是精神文化的发展,阳明心学即代表了一种精神性的发展方向。

 

现在反过来,对比王阳明当时的生死困境,天还是原来的天,地还是原来的地,我们的条件与古人相较不啻千里万里——有很多科研经费,有很好的校园环境,温饱问题早已解决,根本不必面对生死参悟人生的究竟。但是我们有必要反问自己,1949年到现在,我们开创了什么学派,创立了什么独特的体系,我们有什么值得人类骄傲的人文学术思想成就?我们恰好处在一个大转型、大变动的时代,人文思想世界的苍白空虚难道不令我们痛心?作为一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我们应该怎么样来回应这个时代?我们是否应坚持和固守时代应有的精神价值,成为自觉的担当道义的知识群体?如果说人文学关涉意义的解释和价值的呈现的话,我们今天究竟为人类的意义世界和价值世界增添了什么?阳明的心学传统,中国读书士子一贯的道义担当精神,难道就终结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中吗?

 

毫无疑问,我们今天在快速发展经济的同时,也出现了各种现实人生的困境,困境未必都是历史的遗产,主要是由我们自己一手造成。古人以宗教式的生命情感来严肃对待学问事业,我们今天则完全是以功利境界来打发炒作学术问题。我们丧失了意义探寻的热情,缺乏来源于合理秩序的敏锐价值感。因此,我们的反思和批判不能只针对古人不针对自己,脏水只往古典文明身上泼而不往现代文明身上倒。这即使不是曲学阿世,至少也是理性的傲慢。


庄子说:“天下大乱,圣贤不明”,这是有感于时代退堕的痛心之言,今天读来依然感到振聋发聩。不为表象所欺,不为权势所屈,社会的发展必须透过高远的理想来随时加以匡正或调整,而不是一味地迎合或讨好世俗或庸众。真理作为一种无上的价值,并非只为现代人所垄断。真理在哪里我们就追随到哪里,根本就不存在古今势若水火般的对立或冲突。西哲怀德海(A.N. Whitehead)说,一部西方哲学史可以看作是柏拉图思想的注脚,可见我们总是在不断诠释古人已经解决或有待解决的问题。问题是永恒的,解释却是当下的。我们今天仍不能不坚持固守的,便是独立人格和气节情操。当然也要以正确的方法为古典赋予新义,使其经过创造性的转化,重新焕发出新的时代光彩。

 

阳明讲知行合一时,席书是提学副使,管教育的官员,是服膺程朱理学的。他与王阳明讨论朱陆异同,阳明却告诉他悟中所得,他往返四、五次与阳明辩论,最后他完全改变了原有的理论主张。虽然席书地位比阳明高,年纪也长他九岁,但却甘愿拜阳明为师,不仅执弟子礼甚恭,而且聘请他到贵阳文明书院讲学。这明显是一种礼贤下士的精神,体现了传统中国一贯的尚贤风气。尚贤的风气直到民国年间仍有保留,我们不妨稍举一二例证。


譬如竺可桢是喝洋墨水回来当浙江大学校长的,他准备找人来主浙大文科的讲席,不少人推荐马一浮。马一浮当时是开了应聘的条件的,即《礼记·曲礼》上的话:“礼闻来学,不闻往教”。也就是只有学生来学者,没有先生往教者。学生必须按古礼登门受业。所以他不能到浙大上课,只能学生到他家上课。双方谈了很久,反反复复,往来信函也不少,最后竺可桢虽然感到他“学问固优,世故未通”,依然谦逊地找了一个中间的地方,主动让浙大学生去听他上课。马一浮到江西,又到四川,在尔雅台——我们贵州给《尔雅》作注的舍人曾往过的地方——办复性书院。竺可桢三请、四请马一浮,真是继承了古代礼贤下士的学风。


当然,马一浮的学问是不得了的,也是很难懂的,严格说竺可桢也不是很懂,但是他知道传统古典学问的重要,千方百计地广揽人才。钱钟书的父亲钱基博,抗战时期曾经写过一篇重要文章,题目是《吾人何以自处》,讲知识分子处在那个时代应该怎样安身立命,因为前方在抗战,国家处在危急存亡之秋,前方战士在杀敌流血,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大批知识分子却辗转南迁,躲在大后方,不上前线,有什么合理性的依据呢?透过历史的浓雾,我们仍可清晰地看到,他们有一种使命感,认为知识分子以一国文章道德托命之身,能够保留一国民族之文化精神,保存古代圣贤的真血脉,即使中国亡了,只要读书种子还在,文化精神还在,总有一天还会复兴。中国的国土可以被侵占,文化却不可以消亡,只要人格生命还在,气节精神还在,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将来必有复兴的一天。这是当时多数读书人的共识,读书报国,学问报国,教育救国,文化救国,即使在流浪的途中,也在认真读书,在也在刻苦治学。


钱穆《师友杂记》中讲得很清楚,当时二、三十人住在学校南迁的房间里,闻一多半夜三更也在读书。我的父亲的眼睛就是在油灯下看书看坏的。陈寅恪抗战期间避难香港绝岛,他自己说在苍惶逃死之际,仍手不释卷地拿着一本巾箱坊本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整日抱持颂读,而金兵围困汴京所引的复杂国论是非,诡谲人事利害,一旦与自己当日亲身经历目睹之事比较印证,便立刻感到心通慧解,所以平生读史凡四十年,从来没有如此的亲切有味,以致死亡饥饿等一切苦难困厄全都早已置之度外。可见即使在颠沛流离的苦难岁月,他们都依然在固守传统士人特有的操守气节。

 

因此,如果追问阳明精神在抗日战争时期有没有延续?答案是肯定的。马一浮精研过阳明的著述,他认为阳明的“心即理”应该改作“心具理”。表面只是一字之改,却牵涉重要的哲理问题。“心即理”显然容易走向现成良知说,导致王门后学流弊;“心具理”则内涵重视工夫之意,因为心具理不等于心全然是理,仍必须凭借工夫才能做到心体全然是理。他十分赞赏阳明的“知行合一”之说,认为最能体现儒家成己成物的精神价值,代表了一种合“仁”与“智”为一体——成己是“仁”,成物是“智”,物我不二,仁智双成——的精神发展方向。他极力调和程朱与陆王的异同,认为二者虽有“渐”与“顿”的分别,但归根到底依然是殊途同归,关键是自己如何在见地上会通无碍。


陈寅恪世代家传阳明之学,刘梦溪的研究已很能说明问题。他始终强调“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表明他虽是历史派的儒家,但在心体自性上依然一派光明磊落。竺可桢虽然拿的是美国天文学的博士学位,但抗战期间他读得最多的也是阳明的书,阳明精神是帮助他战胜苦难的重要力量资源,甚至还转化成了他的“求是”的办学理念。可见我们说王阳明在苦难中悟得人生的真谛,竟然开创一个学派,并非就是历史的“奇迹”,而是中国文化一贯提倡的动忍增益精神的显现。这种精神前有古人,后有来者,直到抗日战争期间,依然在不少读书人的血液中流淌。

 

在座的青年学子,享受的物质条件远远超过古人,学校给你们的条件,社会给你们的条件,时代给你们的条件,与阳明相较不啻天上地下,但反过来我们怎么回报每一个人都必须面对的时代呢?王阳明是以其一生的学问精神来回报他所置身的那个时代的,尽管他始终遭到权力世界的迫害,在迫害中悟道,在迫害中讲学,在迫害中建立事功,在迫害中超越得失荣辱,一生洒落光明。迫害铸就了他一生的三不朽成就。


黔中大儒郑珍曾有诗说:“多能出少贱,此事特深至。”我想学问都从甘苦中来,应该是古来今往的一大事实。而龙岗山上的何陋轩历经五百年风雨,也似乎始终都在象征着阳明的人格精神。良知说的提出虽然在江西,但知行合一说已蕴含了良知学说的因素,代表了他的学说的前后一贯性,体现了中国文化始终坚持的成德方向——儒学本来就是生命之学、心性之学、良知之学、活泼泼的实存主体的体认之学。


《金刚经》一开首就问:“菩萨应云何往?”意思就是人应该如何存在?在儒家看来,人的存在不能背离良知,背离良知的存在就是异化的存在,就是生命的病象。阳明的人格有豪放的一面,也有儒雅的一面,他爱好兵法,喜欢骑射,后来带兵打仗,平定朱宸濠,用兵如神,有将帅气质,决非拘陋小儒,是顶天立地的豪杰,做到了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这种人格代表了中华民族讲气节、讲情操的精神,也反映了内圣与外王的不可分割。从孔子到颜回,从颜回到孟子,从孟子到濂、洛、关、闽,从濂、洛、关、闽到王阳明,包括后来的刘宗周,他们都有一种宗教式的人格精神。


刘宗周是王门后学重要人物,他面对的时代问题是明朝亡了怎么办?他是绝食二十多天而死的,先是断食,后是断水,可说宁可兰摧玉折,不能瓦砾长存。临终之际,他留有遗言告诉儿子:“胸中有万斛泪,半洒之二亲,半洒之君上。”与西方学者不同,儒家人物历来很少因为贫困艰难自杀的,但却多有坚守道义为国殉身的。刘宗周的死,既是殉国,也是殉道。家国天下就是他的道场,可以为之生也可为之死。他是一个遗腹子,出世时父亲已经死去,他的死既是报答父母,也是报答国家,满含血泪,却是一片赤诚。


唐代的刘知己著《史通》,也是泪尽而继以之血,才最后完成他的宏著,死而无憾的。王逸塘说读散原老人(陈三立)的著作,不能不感到“真挚沉痛,字字如迸血泪,沧茫家国之感,悉寓于诗,洵宇宙之至文也”。可见散原老人的著述,也是渗透着生命情感的血泪之作。至于司马迁的不朽名著《史记》,更是在常人难以忍受的屈辱痛苦中完成的。杜甫的伟大传世诗篇,也无一不是忧患之作。国家不幸诗家幸——优适的生活造就不了伟大的诗人,没有伟大的诗人就没有伟大的作品——苦难才是家最好的老师。文天祥的《正气歌》就艰难选择馈赠给他的最好人生礼物。


孔子、佛陀、耶稣都是主动担荷人类苦难的伟大人物,他们都以代替人类受孽遭罪的方式显示了存在的真理。如同人格一样,一切伟大的著述,都是用生命来完成的。缺少了 “先乎立其大”的工夫,不仅人格挺立不起来,即文字亦难有生命的热力或温度,自己都感动不了自己,不怎么能感动别人呢?

 

遥想逝去的古人,比对我们今天的处境,不能不严肃思考的是,我们应该怎么存在?西方学者也重视这一问题,比如萨特就认为存在先于本质,选择做什么样的人生,本身就决定了你的本质。中国古代先贤也讲义利之辨,他们不仅要以“先应乎其大”的方法来挺立自己的道德人格,同时更要营造出一个能实现生命价值与道德理想的现实秩序世界。阳明说良知说作为生命行为的一个指南针,帮助他渡过了一生中遭遇到的各种难关。


其实,良知就是存在论意义上的真实生命状况。我们有必要追问,人应该怎样把握生命的真实状况,做到学问与人格的交相辉映呢?我们应该用生命的存在来见证和回应中国文化的“自性”是永远不可磨灭的。中国文化要发展,少年强则中国强,少年弱则中国弱,少年富中国富,少年穷则中国贫,强、弱、富、贫都是精神意义上的,精神上的贫弱才是最可怕的贫弱,精神上的富强才是最根本的富强,内在的丰富比外在的拥有更重要。


文化发展的希望总是寄托在人的身上,人的希望就是国家的希望。如同人的全面发展不能不以道德理想为其立身的基础一样,国家的现代性发展也不能不以道德理想为其立国的基础。内在心性的善必须转化为社会生活客观的善,无论个人的善或国家民族的善,都表征着生命的愿望和存在的追求,人类的终极目标乃是成为自由的善的联合体。而以心灵秩序为连接中介,如何将自然秩序与人文秩序整合为和谐的一体,则是我们面向未来必须思考的重大学术课题。

 

孙中山临终时讲:团结、奋斗、救中国,那时正是中国受人奴役宰割的苦难时代,政治和文化秩序全面解体,现在中国已经独立于世界之林了,但政治和文化秩序的重建工作仍很艰难,我们当然就要团结、奋斗、发展中国。救中国或许只需要一百年的时间,发展中国则需要三百年的时间。发展中国不仅要关注国家的富强,更要实现人类社会的正义。


与前人相较,我们肩负的责任更大,时机的把握必须更准,不能不尽量地减少试错的风险概率,增大成功的目的性预期可能,当然就应该扩大经验积累的来源,从传统中涵养吞吐古今中外思想智慧的胸襟和气度,以扎根于产生人类文明成果的传统土壤的方式来谋求新的发展。文化的价值从来都来源于自我的批判力量和建设能力,一切历史性地形成的文化都是我们必须取用的资源,发展中国必须有高明广大的智慧和脚踏实地的功夫,只有拜托大家了。

 

(王胜军教授根据录音整理)

 

责任编辑:葛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