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亦】钱穆与康有为的异同

栏目:演讲访谈
发布时间:2015-08-09 09:1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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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亦

作者简介:曾亦,男,西元一九六九年生,湖南新化人,复旦大学哲学博士。曾任职于复旦大学社会学系,现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教授,经学研究所所长,兼任复旦大学儒学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思想史研究中心研究员、上海儒学研究会副会长。著有《本体与工夫—湖湘学派研究》《共和与君主—康有为晚期政治思想研究》《春秋公羊学史》《儒家伦理与中国社会》,主编《何谓普世?谁之价值?》等。

  

 

 

钱穆与康有为的异同

原标题:钱穆先生应该是现代知识分子的榜样

——在纪念钱穆先生120周年学术论坛上的发言

作者:曾亦

来源:道南书院

时间:孔子二五六六年岁次乙未年六月廿四日丙辰

           耶稣2015年8月8日

 

 

 

  

 

我今天来,本来只是想给“钱党”捧场的,但感觉还是有点成为“钱党”的靶子了。刚才任锋兄说了,所谓“钱党”、“康党”,只不过出于名号上的方便,是便于媒体宣传上的考虑,确实如此,这跟现代意义上的“党”完全是两码事。

 

今天上午,我刚好转了一个微信的帖子,是说蒋介石在80寿诞的时候,钱穆专门写了一篇祝寿词。粗粗一看,里面都是一堆溢美之词。这在左派看来,大概会嘲笑儒家在政治权力面前,好像也谈不上什么风骨。但我觉得,就钱穆本人的一些行为和思想来看,在现代学者里,他是最接近传统士大夫的,这包括他与蒋介石的相处,还有退居香港,以及奉蒋介石之召来台湾,都可以从传统士大夫的出处去理解。我觉得,传统士大夫在政治权力面前,因为心中怀抱有大道,故既不需要抗争,也不需要逢迎,而是一种不卑不亢的态度。反观现代知识分子,要么要么处处跟政府作对,要么成为官方的御用文人,这两种态度都不是中道。从这点上,钱穆先生应该成为现代知识分子的榜样,这是我最敬佩钱先生的地方。

 

大家都知道,我在思想和立场上更接近康有为,因为我觉得,康有为面对现代性提出的那些问题,以及折衷中西而提出的种种方案,这都不是其他现代思想家能比拟的。不过,就我个人的喜好来说,我更喜欢读钱穆先生的书,尤其是他的文字,我是很受钱先生的影响。至于康有为的文字,老实说,我不是太喜欢,觉得其中狂肆之气太重。

 

秋风:是不是因为康有为的文章带有欧化的痕迹?

 

曾亦:这是一个原因,当然,主要与康有为本人的气质有关系。因为康有为不仅想创教,而且在庚子前后,还试图以武力取天下,这种霸气自然决定了他文章的风格。不过,从他的文字受欧化的影响来说,他比梁启超还是好多了。你看梁启超的文字,当年可是风靡天下,很受时人欢迎。但我读到康有为给梁启超的一封信,里面大骂梁启超的文字,说用西方词汇太多,不好看。

 

所以,不论是文字上,还是作为一个儒者的素养上,可能钱穆先生更纯粹,更像是“纯儒”。至于学术上,我觉得也是这样,就是他有着非常强烈的正统意识。我以前有次到台湾,在一个旧书店里买了钱穆的一本小书,可能大家没见过,叫《毛泽东的悲剧》。任锋兄你见过吗?

 

任锋:我没见过,但我知道此书。

 

曾亦:书很薄,我很快就读完了。那么,在钱穆先生眼里,毛泽东的悲剧是什么呢?我记得以前读钱穆的《师友杂忆》,里面就提到,钱穆先生有次到成都,发现国民党对洪秀全、杨秀清很是崇拜,就很不理解。因为在钱先生看来,儒家自有一套革命学说,当国民党塑造自己革命的合法性时,完全可以追溯到汤武革命,何必要奉洪、杨为正统呢?他在书里批评毛泽东,也是这个逻辑。在他看来,毛泽东好歹也是一统天下的人物,何必把历史上的陈胜、吴广,甚至盗跖,当成自己的正统呢?站在儒家的立场,毛泽东应该效仿明太祖,夺取天下之后,就要彻底把身上那股匪气洗掉,斩断跟“红寇”的关系,改头换面,接受儒家的教说,自我更化。所以,钱穆先生认为,毛泽东囿于其人民的立场,而不得不奉陈胜、吴广为正统,始终不脱匪气,真是悲剧啊!

 

可见,钱穆先生的正统意识,不仅体现在他的为人上,而且还强烈体现在他的文字和学术上。相反,康有为的正统意识就没那么强,无论是他讲维新,讲保皇,还是他对共和政治的批评,都有“敢为天下先”的霸者姿态。而就钱穆来说,无论他认为中国古代政治不是专制政治,还是认为汉武罢黜百家不是思想专制,他的态度完全是辩护性的,更多体现了士大夫对传统政治与文化的一种坚守。

 

  

 

康有为虽然一辈子尊孔,但没有这种坚守的态度,而是主张“与时俱进”的,所以,他才会主动拥抱西方文明。因为在康有为看来,当时传统中国就要大厦将倾了,单靠儒家不行了,所以他要折衷中西,从西方找些东西来撑住这个大房子。所以,就康有为的整个学术努力来看,其实是要立足于传统的文化,然后在中西之间进行折衷损益,各有取舍,然后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来。而到了钱穆那个时代,大厦已然倾倒了,所以,钱穆所要做的事情,就像一个淘宝者,试图在一片废墟瓦砾中寻找一些宝贝收藏起来。我觉得,这就是钱穆与康有为的根本区别。

 

刚才张戬伟、姚中秋都说到,中国为什么打不过西方国家?打不过英国、法国也就罢了,最后连日本也打不过?关键原因在于,中国此时还不是一个现代国家,所以,就没有能力把整个国民和国家的资源有效地动员起来。康有为对此是看得很清楚,所以,早在戊戌变法前后,他在给清帝的上书里,就反复强调中国一定要建成一个现代国家,也就是一个“如身使臂,如臂使指”的国家,也就是毛泽东讲的“万众一心”的国家。

 

可见,康有为对于西方文明的吸收,是相当主动的。当然,他也有自己的文化本位意识,就是强调西方很多东西,都可以从传统那些资源里面化出来。譬如,我们现在讲议院制,主要是强调“三权分立”这个内涵,即权力之间的相互制约,但在康有为那里,却不是强调这个意思,而是认为各种权力就像鼎之三足一样,彼此相助,才能把国家支撑起来。而且,就议院的功能来看,康有为强调议院“通上下之情”的作用,而中国在近代打不过西方,就是上下之情不通。对于康有为的这种解释,我们现代人肯定是不以为然,以为不符合西方人设计的精神。问题在于,日本人在明治维新前后,也是出于类似康有为的理解,即“通上下之情”,而主张引进西方的议院制。就是说,日本人同样是出于传统政治的精神,而把西方制度化过来了,形成了日本的特色,而且还很成功。那么,我们现在讲民主政治,为什么一定要追随西方人本来的精神,而不能像康有为那样去设计呢?可见,无论是日本,还是康有为,都是立足于传统政治,而试图从中生长出一套现代的政治出来。

 

如果说钱穆是一个纯儒的立场,那么,康有为基于其公羊学立场,则追随的是“孔子改制”的道路。当年孔子是折衷古今,而创立了一套新的制度,不仅“为汉制法”,而且还垂法万世。而康有为也自比“素王”,即试图像孔子当年那样,对旧制度进行损益改造,而创出一套不仅应对时艰、而且还能垂法后世的新制度。区别仅仅在于,孔子改制,借鉴的是殷代乃至虞、夏的古制;而康有为改制,则借鉴的西方的制度。康有为比当时的国人看得更远,走得太快,所以失败了。然而,不出数年后,国人却义无反顾地走在康有为指出的道路上了,甚至走得更远、更极端,这就是后来的“全盘西化”的道路。这是我最推崇康有为的地方。

 

另外,我再讲一点。现在许多人对康有为不满,主要是针对他的孔教学说。不论是康有为当年推行的孔教运动,还是今天的孔教派,里面都有非常复杂的考虑。譬如,康有为当年搞的是建制化的孔教会,现在似乎不大有人从这个角度去努力。又如陈明讲的“公民宗教”,这是一种具有国教功能、却没有国教形态的孔教,不论是中国历史上的儒教、日本的神道,还是今天美国人讲的普世价值,都与此相近。至于唐文明讲的孔教,据我的理解,其实比较接近秋风自己强调的“文教”,这是历代儒家以礼乐教化民众的方式。尤其是自80年代以来,马克思主义作为意识形态的功能,实际上已经淡化了,所以,很多人还是期待儒教能填补这个空间,毕竟民众不能没有共同的信仰。

 

责任编辑:葛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