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作者简介:吴钩,男,西历一九七五年生,广东汕尾人。著有《隐权力:中国历史弈局的幕后推力》《隐权力2:中国传统社会的运行游戏》《重新发现宋朝》《中国的自由传统》《宋:现代的拂晓时辰》《原来你是这样的大侠:一部严肃的金庸社会史》《原来你是这样的宋朝》《风雅宋:看得见的大宋文明》《知宋:写给女儿的大宋历史》《宋仁宗:共治时代》等。 |
宋神宗不可能是史上第三富
作者:吴钩
来源:腾讯《大家》
时间:孔子二五六六年岁次乙未年六月廿八日庚申
耶稣2015年8月12日
美国《时代》杂志评出有史以来最富有的10名超级富豪,依次为:马里帝国国王穆萨、罗马的凯撒大帝、宋代中国的神宗皇帝赵顼、印度莫卧儿帝国皇帝阿克巴、前苏联领导人斯大林、美国“钢铁大王”安德鲁·卡内基、美国超级资本家洛克菲勒、英国昔日首富艾伦·鲁弗斯、美国企业家比尔·盖茨、蒙古帝国可汗成吉思汗。
(万万没想到,这几位居然能出现在同一榜单上。编辑配图)
作为草原“黄金家族”的主人,成吉思汗登上这个“有史以来最富有排行榜”是理所当然的,但宋神宗居然被列为史上第三富,则多少让人感到意外。有人可能会生出一股“民族自豪感”;也有人会理性地认为,宋神宗的入选有利于扭转人们对于宋代“积贫积弱”的刻板印象。但我分明觉得,这个评选就是一场一本正经的扯淡。
《时代》杂志选中宋神宗,理由是“尽管他在位仅18年,去世时才30多岁,但积累的财富不容小觑。宋神宗在位期间,北宋国内生产总值占到全世界的25%至30%”。尽管《时代》宣称“榜单结合了多名经济学家与历史学家的研究成果,比较了富豪个人拥有财富占国家与当时世界GDP的比重,最终排出名次”,似乎做足了功课。但按北宋的GDP将宋神宗评为超级大富豪,其实显示了他们对中国传统政治的陌生与自以为是。
【国民财富、国家财政不是君主私产】
《时代》杂志首先混淆了国民财富与皇家财产之间的界线——准确地说,他们或不相信宋代中国存在着一条这样的界线。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的财富难道不是君主的私有财产么?
在推行家产制的草原汗国,“黄金家族”确实将他们所征服的土地、人口与财产都当成自己的私产,“普天率土,尽是皇帝之怯怜口”。但在宋朝,宋人并不认为天下为君主私有,一位士大夫告诉宋高宗:“天下者,中国之天下,祖宗之天下,群臣、万姓、三军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因此,假如宋神宗时代的国内生产总值真的占全世界30%,但这个财富也是国家、国民的财富,并不是宋神宗自己的私有财产。赵顼本人也绝不敢将国家与国民的财产据为私产。
其次,《时代》杂志混淆了国家财政与天子私财之间的界线。宋神宗在位期间,经过志在富国强兵的王安石变法,北宋政府确实积累了庞大的财富量。用宋人的话来说,“熙宁、元丰之间,中外府库,无不充衍,小邑所积钱米,亦不减二十万。”但这财富归国家财政所有,可不是赵氏皇帝的家产。
钱宾四先生曾指出,“拿历史大趋势来看,可说中国人一向意见,皇室和政府是应该分开的,而且也确实在依照此原则而演进。”皇室与政府分开的一个表现,便是皇室经费与政府财政的分立。宾四先生在介绍汉代政治制度时说,汉朝的大司农和少府,都是管经济的,“大司农管的是政府经济,少府管的是皇室经济。大司农的收入支销国家公费,少府收入充当皇室私用。皇室不能用大司农的钱。”这套制度延续至唐宋,只不过机构的名称改变了。唐代的国家财政机构为转运司、度支司,而皇室私库则为琼林、大盈二库。宋朝的国家收入也分属户部、三司控制的国库与独立于国库系统的内藏库。皇家用度一般都取自内藏库。所以《宋史》的编撰者认为,“凡货财不领于有司者,则有内藏库,盖天子之别藏也。”
宋代的内藏库的确具有天子私库的性质,比如宋太宗在内廷置内藏库时,“乃令拣纳诸州上供物,具月帐于内东门进入,外庭不得预其事”;内藏库的勾当官以宫廷内侍充任;又如皇家的经费均取自内藏库。如此说来,我们是不是可以说,熙宁、元丰年间内藏库有多少积蓄,便说明神宗皇帝有多少私财呢?
【内藏库也不是宋朝皇帝的私财】
也不可以这么说。因为内藏库又不仅仅是天子私库。实际上,宋朝的内藏库还具备公共财政的功能,这一点跟汉代的少府、唐代的琼林库与大盈库大不一样。
内藏库的前身为宋太祖创立的封桩库。《宋史·食货志》载,“初,太祖以帑藏盈溢,又于讲武殿后别为内库,尝谓:‘军旅、饥馑当预为之备,不可临事厚敛于民。’”太宗继位之后,封桩库改称内藏库。宋人笔记的记述更有戏剧性:“太祖皇帝削平僭伪诸国,收其帑藏金帛之积,归于京师,贮之别库,号曰‘封桩库’。凡岁终国用羡赢之数皆入焉。尝密谕近臣曰:‘石晋苟利于己,割幽燕郡县以赂契丹,使一方之民独陷外境,朕甚悯之,欲俟斯库所蓄满三五百万,当议遣使谋于彼国,土地民庶倘肯归之于我,则此之金帛悉令赍往,以为赎直。如曰不然,朕特散滞财,募勇士,俾图攻取,以决胜负耳。’会太祖上仙,其事亦寝。太宗改为右藏库,今为内藏库。”
总之,从设立的初衷来看,内藏库与其说是“天子之别藏”,不如说是国家的战略储备库。这其实也是宋人的共识,如宋真宗说:“内藏库所贮金帛,备军国之用,非自奉也。”宋仁宗说:“国家禁钱,本无内外,盖以助经费耳。”司马光说:“彼内藏库者,乃祖宗累世之所蓄聚,以备军旅非常之用也。”
从内藏库物资的实际应用来看,内藏库也更像是战略储备库,而非天子私藏。尽管皇室的日常用度均取之内藏库,但这部分的支出只占极小的比重,内藏库更重要的开支,乃是用于国家的公共事务,包括:(1)弥补国家财政用度之不足,“有司计度之所阙者,必籍其数以贷于内藏,候课赋有余,即偿之”;(2)赞助军费,如“元丰六年,诏岁以内藏库缗钱五十万桩元丰库,补助军费”;(3)赈灾恤贫,如设于京师的福利机构福田院的经费,即来自内藏库,宋英宗“岁出内藏钱五百万”支持福田院;(4)熙宁变法期间,朝廷广置官立商业机构,其本钱也多取自内藏库,如神宗皇帝曾经下诏:“宜出内藏库钱帛,选官于京师置市易务,其条约委三司本司详定以闻。”等等。
宋代内藏库的战略储备功能与公共财政功能,是之前几代王朝的皇室私库所不具备的。因此,尽管编撰《文献通考》的宋末人马端临将宋之内藏库与汉之少府、唐之琼林库相提并论,但宋朝人苏辙却不这么认为,他说,“元丰及内库财物山委,皆先帝多方蓄藏,以备缓急。若积而不用,与东汉西园钱,唐之琼林、大盈二库何异?愿以三十万缗募保甲为军。”苏辙强调的正是内藏库区别于前朝天子私库的公共功能。
从内藏库的日常管理来看,虽说宋太宗时,“外庭不得预其(内藏库)事”(这当然体现了内藏库的天子私库色彩),但太宗又解释说,“此盖虑司计之臣不能节约,异时用度有阙,复赋率于民,朕不以此自供嗜好也。”而且,实际上,外臣对于内藏钱的使用还是握有发言权的。宋仁宗时,由于榷货务未能及时兑换现钱,河北的“交引”(相当于有价证券)发生贬值,“其钞每百千止鬻六十千”。有人上书仁宗皇帝,建议动用内藏钱“二百万缗量增价收市之,岁可得遗利五十万”。仁宗一听,有道理啊,便采纳了这个建议,但知谏院范镇出来阻止:“内藏库、榷货务同是国家之物,岂有榷货务固欲滞商人算钞,而令内藏库乘钱以买之?与民争利,伤体坏法,莫此为甚。”宋仁宗只好“遽罢之”,撤回成命。
宋神宗在位期间,内藏库加速向公共财政机构转化,“元丰更定官制,以金部左藏案主行内藏之出纳,而奉宸库则隶于太府,所以示天子至公,无内外之异也”,将内藏库划归户部管理,天子私库的色彩被淡化。宋哲宗元祐年间,又“令户部、太府寺,于内藏诸库皆得检察”,即内藏库须接受政府的审计。
可以说,宋代内藏库具有双重属性,既有天子私库的色彩,又有公共财政的性质,特别在宋神宗时代,内藏库的公共财政性质更是得到强化。因此,即使宋神宗时代内藏库的储蓄堆积如山,也不可以将这批财富当成神宗皇帝的私人财产。
【国民有私,天子无私】
即便是理论上归皇帝自由支配的那部分财产,即内藏库拨给皇室的日常用度,皇帝实际上也没有完全的支配权。这是因为宋朝实行“以外统内”的制度,内廷的一切用度,须经外朝的宰相核准。如南宋绍兴五年(1135),宋徽宗死于金国,高宗在为父皇服丧期间,将御椅换成了尚未上漆的木椅。有一回,钱塘江钱氏公主入觐,见到这张龙椅,好奇问道:“此檀香椅子耶?”一名姓张的妃子掩口笑道:“禁中用胭脂皂荚多,相公已有语,更敢用檀香作椅子耶?”可知内廷用度如果超出预算,便会受到宰相的查问。
传统中国有一项古老的制度:“惟王不会”。意思是说,天子的用度不必会计、审计。这也是古代成立天子私库的法理基础,即天子私库有多少财富,都归天子挥霍,花完拉倒。但宋人对“惟王不会”的传统提出了质疑,南宋士大夫韩元吉申明:“惟王后之服、王之裘、王后之酒、王后及世子之膳,则不会,其余则太宰未尝不受其会,而有均式。”另一位南宋士大夫汪应辰也称:“王之用度,虽曰不会,要不出乎式也。”式,即制度。天子的用度,必须接受制度的约束。
宋朝皇室的日常用度,也确实受到制度性的线束。来看一个事例:“太祖即位,尝令后苑作造熏笼。数日不至,太祖责怒。左右对以事下尚书省、尚书省下本部、本部下本曹、本曹下本局,覆奏,又得旨,复依,方下制造,乃进御。以经历诸处,行遣至速须数日。太祖怒曰:‘谁做这般条贯来约束我?’左右曰:‘可问宰相。’上曰:‘呼赵学究来!’赵相既至。上曰:‘我在民间时,用数十钱可买一熏笼;今为天子,乃数日不得。何也?’普曰:‘此是自来条贯,盖不为陛下设,乃为陛下子孙设,使后代子孙若非理制造奢侈之物、破坏钱物,以经诸处行遣,须有台谏理会。此条贯深意也。’太祖大喜,曰:‘此条贯极妙!若无熏笼是甚小事也。’”
内廷要一个“熏笼”(点燃熏料驱赶蚊虫的器物),需经过非常繁复的程序,层层审批,走完这些程序,最快也得几个工作日。其间如果宰相与台谏觉得不妥,还可以将申请退回去。宋太祖草莽出身,对这样的制度开始时还不习惯,也想不通。但经过宰相赵普的解释,太祖就明白过来了,庙堂不比民间,民间可以用数十钱买一熏笼,皇室的用度取之民脂民膏,当然需有制度约束,否则后世君主挥霍无度,岂不后患无穷?
被《时代》杂志评为史上第三富的宋神宗本人,生活也极节俭。据王安石说,“臣见陛下(神宗)于殿上盖毡,尚御批减省,以此知不肯用上等匹帛,縻费于结络。”不妨设想一下,按照宋朝条贯,如果宋神宗挥霍无度,也必为大臣阻止。
今天许多人都以为,“家天下”时代嘛,天下皆为天子所私有。其实在宋朝士大夫的观念中,并非“天下归天子私有”,而是“王者无私”。国民需要拥有明晰的私有产权,但天子不应该有私属财产。《时代》将宋代君主推上史上最富有排行榜,显然是因为不能理解宋代的政治制度与宋人的公私观念。
15年前,即2001年,美国《华尔街日报》也曾推出一个近1000年来世界最富有的50人榜单,其中蒙古大汗成吉思汗、元代皇帝忽必烈、明代权监刘瑾、清代权臣和珅、晚清十三行大商人伍秉鉴和民国金融家宋子文上榜。没有宋神宗。我觉得,这个榜单比《时代》杂志的那个史上最富榜要靠谱得多。
责任编辑:葛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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