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兑”卦随感

作者：孙铁骑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首发

时间：孔子二五六六年岁次乙未七月廿六日丁亥

           耶稣2015年9月8日

兑者，悦也。凡人皆追求幸福快乐，虽恒有人言苦多乐少，但正是那一点点快乐给了人活下去的动力和勇气。而快乐有多种，亦有不同层次，有感官欲望之快乐，有精神享受之快乐，有超越神性之快乐。故不同之人，会对快乐有不同定义，亦有不同追求。而“兑”卦虽言“兑，说也”，却不对“悦”作任何定义，因为每个人生命体验的不同，从而会产生不同的快乐定义，正如庄子所言：“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果不乐邪？吾观夫俗之所乐，举群趣者，誙誙然如将不得已，而皆曰乐者，吾未之乐也，亦未之不乐也。果有乐无有哉？吾以无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庄子·至乐篇》）庄子可谓智矣，知名言之未可信也，因其义未可定也。而《易》之智慧则在于不去定义什么，而是以“象数”去演示，以“理义”去揭示如何达于此名言所示之生命存在境界与状态，即指引你如何去存在，而不是告诉你存在是什么，如此之实践智慧显然又超庄子一个层级。“兑”卦就是示人以如何操作自我的生命才能达于生命之大乐，其是一种具体而现实的生命指引，而不是如现代人与文化一样，用造作的文词与空洞的情感去大言什么是快乐。

真正的快乐首先意味着生命的自得与自足，故卦辞言“兑，亨”，只有实现生命的自我圆满，才会有真正的快乐体验。想多少世人沉溺于酒色财气之中，自以为快乐，却是以伤生害性为代价，实乃以苦为乐。只有以生命之圆满为标准，才能限定快乐的范畴。而“己乐乐，不如众乐乐”，一己生命的圆满尚不及所有生命的圆满，故儒家总要推己及人，以一己之圆满引领全体大群之圆满，使民各悦其生，各尽其性，而知所取与，成一和谐社会。故《彖》言“顺乎天而应乎人，说以先民，民忘其劳，说以犯难，民忘其死，说之大，民劝矣哉！”

而在本体论的层面上，生命的圆满只能来自生生本体的支撑，只有立于生生之道，才会得以圆满。故卦辞又言“利贞”，《彖》释以“刚中而柔外，说以利贞”，贞正于生命自在的生生之道，才能使生命圆满而至乐。

生命的圆满表现于一个“和”字，内而身心和谐，外而人我和谐，推而物我和谐。而外在的和谐根源于内在的和谐，故生命之圆满扎根于身心之和谐。而身心和谐不是上个名牌大学，读几本心灵鸡汤，听几个名人讲座，找几个专家指导就能获得，而是需要生命内在的切己修行才能获得，如儒家“咸”、“艮”二卦的内圣修身，道家内丹学的生命修炼之道，都是达于身心和谐的具体功夫。故“兑”卦初爻言“和兑吉”，实现身心和谐，自然就能从容中道，遇事知所取舍，从而不忧、不惧、不惑，故言“和兑之吉，行未疑也”。

能使身心和悦之生命修炼乃天下第一等事，却只能有少数人立志而求，却所谓圣人也，贤人也。因世俗之众，只能外求，不能内养，“憧憧往来，朋从而思”，无从照顾生命之本质需求。只有圣人以生命为本，知之修炼，培育灵根，而成圣成德。而圣人之存在意义，不只在于自我生命之圆满，更在于给世人示范，证成此生命之道之存在，使世人或可通过观圣人之生命而兴起崇信之感，进而知之修炼而达于圣境，实现生命之至乐。故二爻言“孚兑吉，悔亡”，孚信于生命之道，孚信于生命自有其达于生生之修炼路径，从而立志于成圣成德，勇猛精进，不为外物所诱矣！故又进而言之“孚兑之吉，信志也”。

真正之快乐只能来自内心的和悦，任何外在之刺激与快乐只能保有一时，而不能长久，更不能永恒。且外在之快乐永远与痛苦和哀伤相伴，因为快乐与痛苦是同一事物阴阳相生的两面，能让你快乐之事就能让你痛苦，而且必定会让你痛苦，因为人世间事没有永恒，都会有结束那一刻，从而你的快乐必然要失去，而此快乐的失去就意味着痛苦。故三爻言“来兑，凶”，一切外来之快乐都具有本质的不稳定性、不可靠性，都内含着某种风险与危机，乐极生悲就是这种风险的发作。其根源在于我们错置了生命的位置，将内在之生命安置于外在之世界当中，让一个变幻无定的外在世界决定内在生命的喜乐，自然会喜乐无常。而一个内在生命无所安顿之人更不知如何在外在世界之中确定自己的位置，从而爆发出生命之间的冲突与对抗，从而越面向社会，越会有痛苦，何来快乐呢？故又言“来兑之凶，位不当也”。

故人生需警惕，何为快乐，何为真正有益于生命之快乐，如何获得有益于生命之快乐，实乃人生一大学问，需要仔细思考，小心对待。在没有弄懂生命的本质之时，不要轻言你已获得了生命的快乐，你所说的快乐可能正是对生命的伤害。故四爻言“商兑未宁，介疾有喜”，在实现生命的安顿之前，不要盲目追求生命的快乐，要小心谨慎，修炼生命，才会最终有生命的真乐与欢庆，故言“九四之喜，有庆也”。

儒家之伟大，在于推己及人，由内圣而外王，故得位之圣人必然要以救天下苍生为己任，要将自我生命之和悦推及于天下。因儒家相信圣人之生命即是凡人之生命，凡人之生命皆可达于圣人之生命，圣凡之别只在修与不修而已，圣人知之修炼，而凡人不知修炼，甚而污圣、辱圣，如孔子所言之“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故圣人之救世人，纯为道义担当之事，于自己之现实生命而言可能不但无益，甚而有害，但却是圣人必为之事，如孔子一生颠沛游离，栖栖遑遑，“知其不可而为之”，虽于己不利，却是当位而行，故能千古一人，泽被后世。故五爻言“孚于剥，有厉”，但“孚于剥，位正当也”。

故生命之至乐，实乃根源于生命自身，无待于外，本自圆满，只是世人全心向外，日失其本心，亦渐失其生命之大乐。如赤子之心，未受污染，则自然和乐有余，而哀怨罕有，故老子要“复归于婴儿”，孟子要“不失其赤子之心”，其义皆在求生命之根本。任何需要生命外在之条件而给予的快乐都不是生命的本质快乐，故上爻言“上六引兑，未光也”，即使外的快乐再多，也是未光大的生命，其义深矣！

“兑”为泽，君子观泽润万物，泽被天下之象，而思万物皆得此恩泽而和悦生生，自当涵养性德，使自我之生命和悦生生，如丽泽之氤氲积聚，再将之推己及人，泽被他人，惠及万物，同亨生命之和悦。故《象》言“丽泽兑，君子以朋友讲习”。

责任编辑：葛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