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卫国】与青年朋友​们谈如何读懂《论语》

栏目:青春儒学
发布时间:2015-09-17 15:10:25
标签:


 

 

与青年朋友们谈如何读懂《论语》

作者:董卫国(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博士,西南政法大学讲师)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六六年岁次乙未八月初五日丙申

           耶稣2015年9月17日

 

 

 

常有学者用这样的说法向国人说明《论语》的重要性:“《论语》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相当于《圣经》在西方文化中的地位。”这个观点当然是很有道理的。但是这个说理的方式,却反映了一个令人担忧的现实:在经典教育中断了近百年之后,大部分国人已经不能理解《论语》对于中国人的意义;在民族文化失落的年代,民众更是无从把握文化的精华。文化发达的民族,都有自己的经典,经典代表了一个文化系统之中最深刻的智慧和最有生命力的教养本原。当代国学大家、清华大学资深教授李学勤先生说:“国学的主流是儒学,儒学的核心是经学”。此观点得到学界普遍认同。儒学是中华传统文化的主流,儒家经典则是儒学思想的文本载体,古人所谓“经所以载道”,正为此也。因此,走进经典,现实生活才能获得传统文化之滋养和浸润,人之生命才能与民族之文化的慧命有感应和契接,才能在一种历史感中源源不断的获得意义支撑和智慧启迪。

 

儒家的经典系统形成较早,且于上古文化渊源极深。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删定六经,述而不作,实际上是上古三代文化的总结者和创新者。孔子一生,立身弘道,学不厌,教不倦,门人三千,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在其当世,已被目为圣人。六艺虽为先王之旧典,然经孔子之述,则有返本开新之意义。夫子既没,门人纂辑夫子之言而为《论语》。“孔子者,中华文化之中心也”(柳诒征先生语),《论语》者,夫子之行迹也。班固做《汉书·艺文志》把先秦到汉代的哲理之学划分为“六艺略”和“诸子略”,并且认为诸子乃是“六经之支与流裔”,班氏把《论语》归于《六艺略》,而并不归诸《诸子略》,可见《论语》早就被视为经书,而非普通的子书。中国文化至孔子而有一次全面的总结和宏阔的开拓,可以说,六艺乃古经,《论语》乃是新经,大概相当于耶教之《新约》与《旧约》。然而,《论语》与六艺乃是一脉相承,“内部突破”,非如《新约》在某种程度上是对《旧约》之背反。东汉经学家赵岐说:“《论语》者,五经之錧辖,六艺之喉衿也。”清末民初学者唐晏在《两汉三国学案》中对《论语》评价曰:“《论语》之为经,乃群经之锁钥,百代之权衡也。”总之,《论语》在中国学术文化中的地位是任何其他书籍都无法替代的。《论语》实际上是进入我们民族文化灵魂深处的大门。

 

然而,在经典教育中断近百年之后,不仅仅我们的价值观念已经西化,甚至连我们的思维方式也已经西方化了。不容否认,现代人对于经典的隔膜很深。在这种情况下如何重新发现《论语》,如何重新拾起这份被遗忘的精神财富呢?这要求我们必须充分尊重经典的特性,找到合理的阅读态度和理解方式。

 

现代学者说《论语》中包括哲学、教育学、政治学、美学等等。其实这种评价已经是用西方学术分科的视角来割裂地理解《论语》了。《论语》作为群经之锁钥,当然会包罗万象,但是要知道其根本宗旨,这样才能执一御繁。从根本上说,儒学乃是一门“生命的学问”,其他的层面必须以此为根据才能得到恰当的理解。《论语》首章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洋洋近两万言,必须用一个“学”字来压阵,因为唯独这个“学”能将儒家那流动不息的智慧和活生生的生命气象和盘托出。“学”乃是《论语》的核心观念。孔子自己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评价自己最得意的弟子颜回,也只用“好学”两字。然而,此“学”具体含义到底是什么?学什么?怎么学?要言之,此学即一种生命自我改造、自我提升的活动。梁漱溟先生概之为“生命向上”,盖为此也。

 

多数学者认为《论语》之核心思想乃是“仁”,此与本文主张并不矛盾。《论语》要义若静态的说即是“仁”,若动态的说即是“学”。此“学”之内涵,可以通过相通的两点而把握。前人称儒学为“为己之学”与“成人之道”。《论语》载: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此所谓“成人”,非现代生理学意义上的成年人,而是指道德修养和生命价值意义上的“成为一个人”。人与其他存在物不同,其他存在物乃是一定在,“它永远都是其自身”。然而,人的生命则是一种有待于去完成的存在。孔子所谓成人,乃是说人必须选择一种文化的教养,充分实现其内在的德性,这样人才能“成为一个人”。《中庸》说“仁者,人也”,此人亦非是指生物学意义上的人,而是人所以为人之理。唯独学以至仁,才能成为究竟意义上的人。此儒家对于人的基本看法。此“成为一个人”,是把人放到一个族类之中来说,落实到每一个个体就是“成为你自己”。成为一个人,不是一种外在的要求,而人实现其内在价值的本真需要。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孔子所赞赏的当然是“为己”而学的古人,此所谓“为己”不是为了自己之私利,而是为了实现自己作为一个人的生命价值,不辜负作为一个人的生命际遇。此“为己”当然与为人不矛盾,不唯独不矛盾,实际上只有在儒家“为己之学”的意义上,为人才有了真正的道德意义和内在根据。这是儒学的根本所在,其他的义理层次皆需以此为根基。

 

作为生命的学问,其于西方哲学有很大的不同。西方人讲哲理,乃能用抽象的概念和严密的逻辑思想构建一个观念的世界,人于此观念的世界之中能够对人生社会宇宙之万象有所有理解和把握。因此西方之哲理重二元认知、理性思辨,批评性的思维方式使得西方哲学史成为思想巨人的角斗场,其历史的发展表现为一个哲学理论体系推翻另一个哲学理论的体系。说《论语》的根本是生命的学问,乃是说那是圣人是用其真实的生命来诠释的道理。圣人修身立德,建功立业,恒以修己安人为心,并没有一种专门的理论探索的兴趣。然而,其学思并进,学以立己,教以立人,其言行载诸简帛,自然形成一哲理的系统。但是圣贤所教之真谛,必须进入其道德人格的血脉才能得到真正内在的了解。否则,只能是隔靴搔痒而已。借用庄子的一句话说:“有真人,然后有真知”,唯独本于其性情之真,有真正的道德生命的挺立,才能有真正的智慧和哲理。孟子说:“前圣后圣,其揆一也。”陆象山说,四海之内“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即是此意。所以,儒家的思想乃是一种文化生命之脉络的前后呼应,而非思想体系之间的角斗。

 

曾几何时,所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批评性阅读成为我们无可置疑的阅读理念,。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从道理上来说,当然无可置疑,因为读书当然是要吸收其最好的营养。甚至说,这种态度对于具有一定文化水平的人来说,以之阅读大部分书籍都是没有问题的。但是绝不适合用来阅读经典。反思一下,这种态度是把自己置于高高在上,俯视经典的位置,预设自己的思想认识高于经典,且把自己的观念作为判断“精华”与“糟粕”的标准。既然如此,那人是没有读经的必要了。要言之,这种观念乃是特殊历史时代的产物,要是持之以为长久的读经标准,那就误人太深了。是把民族的高深智慧降低到普通大众认识水平之下,那样永远不要指望民族文化的原动力会重新焕发生机。

 

综合前人的观点,我们觉得现在阅读《论语》应该有这样的态度和方法:第一,求同情之理解;第二,循序渐进,熟读精思;第三,尊重注疏,切己领会,观照现实。

 

恰是在反传统思潮高歌猛进的民国年代,无论陈寅恪为冯友兰两卷本《中国哲学史》写的审查报告,还是钱穆先生《国史大纲》写的序言,都强调一种对中国传统文化求“同情之理解”。对于《论语》这部经典而言,求“同情之理解”也是必要的阅读态度。所谓同情,即以情相感通。《论语》乃是孔子及其弟子以真实道德生命诠释的学问,非是理论架构和逻辑推理的大块文章。唯独从情感上先有一种谦恭,甚至说是敬畏的态度来读,才可能有生命境界上的感应,才能登堂入室,早其奥义。莫说是以批评的态度来阅读,若仅仅将《论语》作为无关乎自己生命的资料来翻阅,亦很难“得其门而入”。

 

历史上,论读书之法最详尽者莫过朱子。“循序渐进,熟读精思”,这八个字是朱子论读书法的核心要领。我们生活在一个知识爆炸的时代,现在的书籍是以工业化规模产出的,要是不知道拣择,泛泛然读书,穷年累月,空耗精力。所以,读书最重要的莫过读经典。读经典不能求快,经典的学习不是能速成的,经典也不能当成资料查阅。必须潜心慢行,慢慢领略其中风采。北师大有个辅仁读书会,这个读书会从2010年9月份开始,每周末一次,每次三小时,坚持研读“四书”,从成立以来,除去寒暑假外,从来不间断,至今已经进行了130多期。阅读《论语》时,每次平均研读7章,一部《论语》读了一年半。一年半,对于硕士、博士来说,也就已经过去了一半时间,但是这个时间并不白费,确实有很多人对《论语》入门了。他们完全可以从《论语》的思想角度出发,去反思自己的生活,去认识所处的时代。经典必须熟读,甚至必须能够达到背诵的水平,只有这样,才能慢慢消化,吸取影响。徐复观先生用吃饭与消化吸收营养的比喻。他说:“吃饭时,并不吸收营养,而是吃完之后,在休息或者工作的时候,慢慢吸收了营养。”读经典也是如此,诵读之时,并未深刻领悟其含义,但是在后来的深入思考中,机缘来到,自然豁然明白。

 

经典的义理存在于一个诠释的历史长河之中的。读经典,不能望文生义,胡乱揣摩,一定要重视古人的注疏。自古至今,注疏很多。要看正统的、主流的注疏。对于《论语》来说,主流的注疏包括何晏、皇侃《论语集解义疏》、何晏、邢昺《论语注疏》、朱子《论语集注》、刘宝楠《论语注疏》,今人程树德《论语集释》、钱穆《论语新解》也是公认的名著。朱子《论语集注》综合前人之说,义理最正统,影响也最大,钱穆《新解》是现代语境下解读《论语》最好的作品。两者是阅读《论语》最基本的注解。

 

读《论语》要真得得到受用,必须有“切己”体会的态度,否则,最终还是门外汉。所谓“切己”,即是要把《论语》中的话做深刻的体会,不是把经、典看成与自己的生命无关的东西。孔子说自己“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想想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是否能乐?孔子说颜回“不迁怒,不贰过”,想想自己是否能做到。孔子说自己的志向“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自己是否有这样的志向?曾子提倡知识分子对道义的担当精神:“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想想,我们是否有这样的志气和豪情?这样久之,自然能够登堂入室,豁然贯通,才能真正明白《论语》思想的深邃之处。那时,《论语》已经不是在你心外的一部书,而已经成了你思考问题的,审视时代的思想资源和判断能力了。这样,也就自然能够在时代中定位自己的角色和理想。

 

责任编辑:葛灿

 

微信公众号

儒家网

青春儒学

民间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