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琅琊榜》台词谈儒家之君民观念和跪拜礼节问题
作者:杜车别
来源:新浪微博
时间:孔子二五六六年岁次乙未九月初五日丙寅
耶稣2015年10月17日
看昨天《琅琊榜》大结局的两集,第53集里梅长苏对梁帝说“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视频弹幕里有人说古人不可能说这样的话,还有说“封建”社会不可能有这种言论。先不谈中国战国后就不是封建社会,感觉现代的人对中国传统思想还是了解的少。
其实类似“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的言论在中国古代是司空见惯的。最常见的《四书章句集注》里,朱熹就直接说过“天下者,天下之天下也,非一人之私有故也”[1]。
朱熹这句话是用来解释万章和孟子的一段对话: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
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
也即万章问孟子,尧把天下给了舜,有这回事情吗?孟子的回答则是天子没有权力把天下私相授受给某个人。按照孟子意思,天子只能向上天推荐某个人,至于能否成功要看上天是否接受。而这一点,按后文所说其实就是看人民百姓是否能够接受。孟子后文引用《尚书》“《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之谓也”正是此意。
“天下者,天下之天下也,非一人之私有故也”就是朱熹给“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这句话做的注解。
朱熹的《论孟精义》里也也引用北宋儒者谢良佐的话有类似表达。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
谢曰:“由匹夫而有天下,非舜、禹本心。不与,犹曰乃天下之天下,非我之天下”。[2]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这句话最早的出处应当是《六韬》,相传为姜太公所作,实则应该是后人伪托姜太公的著作,其中已经提到骑兵、绞车连弩、骑兵、铁器等等,当为战国晚期。山东临沂银雀汉墓出土文献就含有《六韬》、《尉缭子》、《晏子春秋》等,则年代最晚也在西汉初期。其原话是“太公曰: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
类似的言论,后人说的应该挺多。《资治通鉴纲目》里就引用过曹魏光禄勋高堂隆上疏所说:
“夫皇天无亲,惟徳是辅。民咏徳政,则延期过歴。下有怨叹,则辍録授能。由此观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独陛下之天下也。”[3]
现在的人不读书,常常有这样的错误认识,认为中国古人的观念里,天下就是皇帝的家业私产,皇帝的利益就是终极的目标价值,所有人都是皇帝的奴才。改朝换代就是从一家一姓的奴才变成另一家一姓的奴才。儒家的忠君思想就是这种奴才思想的体现。这就是所谓中国的封建社会。
似乎那个房地产商任志强发过的一篇嘲讽吃饭砸锅的长微博里就表述过这种看法,可算得上不读书无知者还误导世人的代表。其实在真正中国的古代思想尤其是儒家思想里正相反,皇帝君主是工具价值,国家和百姓的利益才是目标价值。
《资治通鉴纲目》记载战国末期的齐国有这么一段对话。
齐王将入秦,雍门司马前曰:“所为立王者,为社稷耶?为王耶?”
王曰:“为社稷”。
司马曰:“为社稷而立王,则王何以去社稷而入秦?”[4]
这里说得很清楚,社稷是目标价值,王是工具价值。立王的目的是要为社稷服务,而不是相反。
至于君主和民的关系,宋明理学家说得更清楚。
朱熹曰:
“在尊位者人所观仰、不可不谨。若人君恣己徇私、不与天下同其好恶、则为天下戮,如桀纣幽厉也。”[5]
在朱熹看来,如果皇帝君主任意放纵私欲,不能顺应天下好恶,那就算被天下人杀掉,也是和桀纣幽厉一样活该了。
朱熹引用胡氏(胡安国或胡宏?)的言论:
“天之立君,以为民也。君之求臣,以行保民之政也。臣之事君,以行安民之术也。故世主无养民之心,则天下之贤人君子不为之用。”[6]
这就是设立君主的目的是为了人民的利益,君主是工具,人民是目标价值。如果君主不能为百姓谋利,则贤人君子就不应该为其所用。
南宋理学家胡宏曰 :
“虽天子之贵,不仁不义,不能以尊其身;虽天下之大,不仁不义,不能以庇其身”。
“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非为一人也。故汤武虽圣,必征伐然而后定。而天下与之,后世圣人与之;况周室微弱,威令不能行于家人,天命已去矣。而司马子犹欲尊焉?昧于时变,岂非腐儒之论哉?”
“伊尹放太甲,使太甲终不类,则必别立君必矣。后世霍光废昌邑,立孝宣,天下服之,人至于今称焉。”[7]
伊尹是商朝的大臣,太甲是殷商的君主,在儒家的观念里,伊尹流放太甲是完全合理的,而在理学家胡宏看来,如果太甲实在不成器,那就算伊尹把他废黜掉,重新再立一个君主也是应该的。就如西汉的霍光废掉昌邑王,改立汉宣帝一样,都是值得称颂的事情。
南宋儒者叶适曰:
“以势力、威力为君道,以刑政末作为治体,汉之文、宣,唐之太宗,虽号为贤君,其实去桀、纣尚无几,可不惧哉!”[8]
明代方孝孺也表达的很清楚。
“故天之立君,所以为民,非使其民奉乎君也。”
“如使立君而无益于民,则于君也何取哉?”(方孝孺《君职》)
“其(指《慎子》)谓‘立天子以为天下,非立天下以为天子’,不犹儒者所谓君为轻之意乎?”(方孝孺《读慎子》)[9]
方孝孺说设立君主的目的是为了百姓,如果设立君主结果对人民没有益处,那还要君主干什么?慎子说的“立天子以为天下,非立天下以为天子”和儒者说的“君为轻”的意思是一致的。
明代中期的大儒丘浚这层意思也同样清楚。
“天生民而立君以牧之,是君为民而立也。君无民则无以为国,而君又安能以一人之身而自为哉?”
“臣按:天以天下之民之力、之财奉一人以为君,非私之也,将赖之以治之、教之、养之也。为人君者受天下之奉,乃殚其力、竭其财以自养其一身而不恤民焉,岂天立君之意哉?”
“臣按: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呜呼,为人上者慎毋咈民之所欲哉!吾咈民之欲则民不欲吾为之主矣,民不欲吾为之主则必将以欲吾者欲他人矣。民心既有所欲,天意惟民之从,为人上者奈何弗畏且敬哉?
古人有言,曰“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牧誓》)。
蔡沈曰:“武王因古人之言,谓抚我则我之君也,虐我则我之仇也。”
“《六韬》曰: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 [10]
丘浚这些话的意思仍旧是君主是为了百姓的利益而设立的,人民把财富交给君主,不是为了让其私人享用,而是希望他能治理好国家,组织管理好社会的文化教育活动和经济活动。如果君主不能满足百姓的利益和意愿,那百姓就会希望换掉君主,找另外的人来管理天下,天意会听从百姓的。丘浚还引用了尚书里说的抚育我就是君主,虐待我那就是仇敌的话,以及《六韬》说的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琅琊榜》第53集里还有梁皇向梅长苏背影双膝下跪的情形,有些人又觉得这是不可思议。不过其实在宋明理学家看来,皇帝向臣子下跪也并非是难以理解和不可接受,甚至按照古礼,这是应该的。
朱熹其实考证过跪拜的礼节。按他的说法大意,其实古代中国跪拜的礼节首先来源于跪坐的习俗,汉代之前没有凳子,都是席地而坐。无论身份尊卑,坐在地上,那必然就是跪坐。君主是跪坐,大臣也是跪坐。跪坐的习俗再加下拜的礼仪,那就变成了跪拜了。所以不仅大臣向君主跪拜,就是君主也需要向尊敬的大臣或德高望重的老师跪拜,跪拜时君主的头同样要接触到地面。后来秦朝奉行法家尊君卑臣的一套东西,才变成只有官员向君主跪拜,没有君主向大臣跪拜了。
不仅君主有时需要向大臣跪拜,父母在重大场合也需要对子女和媳妇答拜,或者父母先拜,子女再答拜。礼节上的尊重是相互的,而非单方面的。
朱熹对跪拜礼节的讨论见《朱子语类》,原文不妨摘录。
“古人言人跪坐。‘虽有拱璧而先乘马,不如坐进此道’,谓跪而献之也。如文帝不觉膝之前,盖亦是跪坐。跪坐,故两手下为拜。‘拜’字从两手下。古者初冠,母子相拜;妇初见舅姑,舅姑答拜;不特君臣相答拜也。”
“古人坐于地,未必是盘足,必是跪。以其惯了,故脚不痛,所以拜时易也。古人之拜,正如今道士拜,二膝齐下。唐人先下一膝,谓之‘雅拜’,似有罪,是不恭也。今人不然。”
安卿问:“古者天子拜其臣,想亦是席地而坐,只略为之俛首,便是拜否?”
曰:“太甲‘拜手稽首’ ,成王‘拜手稽首’,疏言稽留之意,是首至地之久也,盖其尊师傅如此。后来晋元帝亦拜王导,至其家,亦拜其妻。如法帖中,元帝与王导帖皆称‘顿首’,不知如何。”
问:“虞礼,子为尸,父拜之。”
曰:“古人大抵如此。如子冠,母先拜之,子却答拜,而今这处都行不得。看来古人上下之际虽是严,而情意甚相通,如‘ 禹拜昌言’‘王拜手稽首’之类。到汉以来,皇帝见丞相,在坐为起,在舆为下。赞者曰:‘皇帝为丞相起! ’尚有这意思。到六朝以来,君臣逐日相与说话。如宋文帝明日欲杀某人,晚间更与他说话,不能得他去。其间有入朝去从人即分散去,到晚他方出。到唐,尚有坐说话底意思。而今宰相终年立地,不曾得一日坐,人主或终日不曾得见面。
问:“看礼中说妇人吉拜,虽君赐肃拜,此则古人女子拜亦伏地也。”
曰:“古有女子伏拜者。乃太祖问范质之侄杲:‘古者女子拜如何?’他遂举古乐府云 ‘长跪问故夫’,以为古妇女皆伏拜,自则天欲为自尊之计,始不用伏拜。今看来此说不然。乐府只说‘长跪问故夫’,不曾说伏拜。古人坐也是跪,一处云:‘直身长跪。’若拜时,亦只低手祗揖,便是肃拜。故礼肃拜注云:‘肃,俯手也。’盖妇人首饰盛多,如‘副笄六珈’之类,自难以俯伏地上。古人所以有父母拜其子,舅姑答妇拜者,盖古坐时只跪坐在地,拜时亦容易。”
问:“古者妇人以肃拜为正,何谓‘肃拜’?”
曰:“两膝齐跪,手至地,而头不下,为肃拜。拜手亦然。为丧主,则头亦至地,不肃拜。南北朝有乐府诗说妇人云:‘伸腰再拜跪,问客今安否。’伸腰,亦是头不下也。周宣帝令命妇朝见皆跪伏朝见,如男子之仪。但不知妇人膝不跪地而变为今之拜者,起于何时。此等小小礼文,皆无所稽考。程泰之以为始于武后,亦非也。古者男子拜,亦两膝齐屈,如今之道士拜。杜子春注周礼奇拜,以为先屈一膝,如今之雅拜。汉人雅拜,即今之拜是也。
“三代之君见大臣多立,乘车亦立。汉初犹立见大臣,如赞者云:‘天子为丞相起!’后世君太尊,臣太卑。”
“古者天子见群臣有礼:先特揖三公,次揖九卿,又次揖左右,然后泛揖百官,所谓‘天揖同姓’之类,有许多等级。”[11]
最后再说下,一些人包括某些影视剧里常常引用的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以为这说明古代王权之大,所有土地都是君主私产,百姓都是臣民。其实是对这句话的历史背景不了解。这话出自《诗经》本身描述的是周朝封建社会的情形。这种封建社会正如西欧中世纪的封建社会一样,土地就是政治权力象征。整个社会建立在层层分封,层层割据的基础之上。王分封诸侯,诸侯分封大夫,大夫分封家臣,家臣下面甚至还有更低一级别的封建主。每一个级别的封建主都有自己的领地,自己的附属武装,在领地上有垄断的政治经济权力。
一方面从理论上说封建主的领地是上一级别的封建主封赐给予的,但另一方面现实情况往往是王无法任意支配诸侯,诸侯无法任意支配大夫,甚至大夫无法支配家臣,每一级别的封建主都有相当大的独立性和自主权。
也正因为此,到了春秋末期甚至一个小小的鲁国出现了“阳虎专季氏,季氏专鲁国”(《春秋公羊传》定公八年)的局面,正是封建社会层层割据的情况下,一旦力量失衡,就会出现下一级的封建主反而凌驾在上一级别的封建主之上的局面。
《诗经》里所谓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能说是在层层分封,层层割据的封建社会下,从名义上强调土地分封的封建从属关系,以一个脆弱的名义来维系天下一统的格局。如果真以为所有土地都是周天子可以任意支配的私产,那就太糊涂了。
至于封建社会开始瓦解的战国后,土地逐渐不再成为政治权力的象征,可以自由买卖,那《诗经》里的这句话,只能具有文学和历史的意义,更不能拿来当成论证君权观念的根据了。
注释:
[1] 《四书章句集注.孟子集注》见《朱子全书》第6册 第374页
[2] 《朱子全书》第7册第306-307页
[3] 《朱子全书》第9册 《资治通鉴纲目》 第958页
[4] 《朱子全书》第8册,《资治通鉴纲目》第123页
[5] 《朱子全书》第6册第541页
[6] 《朱子全书》第8册 《资治通鉴纲目》第149页
[7] 《胡宏集》第17,326,327页
[8] 《叶适集》第27页
[9] 《方孝孺集》第93页,135页
[10] 丘浚《大学衍义补》,中州古籍出版社,1995年出版,第201,358,1793,1808页
[11] 《朱子全书》第17册,《朱子语类》第3070-3074页
责任编辑: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