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小刚作者简介:柯小刚,男,西历一九七三年生,湖北大冶人,字如之,号无竟寓,北京大学哲学博士。现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创建道里书院、同济复兴古典书院,著有《海德格尔与黑格尔时间思想比较研究》《在兹:错位中的天命发生》《思想的起兴》《道学导论(外篇)》《古典文教的现代新命》《心术与笔法:虞世南笔髓论注及书画讲稿》《生命的默化:当代社会的古典教育》等,编有《儒学与古典学评论(第一辑)》《诗经、诗教与中西古典诗学》等,译有《黑格尔:之前与之后》《尼各马可伦理学义疏》等。 |
有余的空间与生命的整全:《诗经·葛覃》讲稿
作者:柯小刚
来源:作者授权儒家网发表
时间:孔子二五六六年岁次乙未九月十四日乙亥
耶稣2015年10月26日
《葛覃》的女孩一边劳动,一边有意无意地听着鸟鸣。无论劳动多么艰辛,她们仍然是“有閒”的。每个必死的生命都是一把与物相糜相刃的刀,真正“无厚”的只有心。生命是刀,心是刃:刀上多余的那一点。善用这一点,则无往而不“有余”……
有余的空间与生命的整全:《诗经·葛覃》讲稿
作者:柯小刚
时间:2014年12月7日讲授于自道精舍
录音整理:阮永红
读书之前,先带大家静坐一下。静坐是对自己身体的每一寸要形成一个觉知。好多朋友问杂念很多怎么办?其实治心最好的方法就是治身,不要一下子搞得太高,太玄妙。我们可以从身体感觉入手,譬如最容易感觉到的是脖子,大椎那个地方:坐姿不对的时候,那个地方很酸。伏案工作,坐办公室,颈椎容易沉重、酸痛。现在冬天,大家穿得多,大椎那个地方受到的压力很大。打坐的时候注意放松颈椎,让它气血畅通,就已经是很好的修行入门了。不要一上来就追求太高妙的境界。先把颈椎、腰、肩、肘、腿调好,把呼吸调好,从身体入手,随时注意调节每一寸关节,到处通顺松快而不懈怠,修心才谈得上。读经典、学书画都是这个道理。中国文化不抽象,都是从非常具体的东西入手。书画用笔都是身体的动作,太极拳更是。《诗经》每一篇都有具体的人物、场景、故事或者草木虫鱼。都是具体的。
用心与格物
《大学》一开篇就从较大的地方往较小的地方下降,集中体现了儒家“极高明而道中庸”的修行方法:“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必先齐其家……”家庭关系的调理,说容易也容易,都是亲人嘛,什么不好商量?说难也难,因为都是亲人,有时说什么都白搭,还不如对外人容易。所以,“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从自己入手才是真正的出发点。自己肯定是能把握的,只要你愿意把握。你不去把握,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孔子说:“吾欲仁,斯仁至矣。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自己是可以默默用心努力的,只怕“心”找不到,所以曾子要“三省吾身”,孟子要“求放心”,以为修身的肇基工夫。
所以,《大学》接下来也说:“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的把握更取决于自己。身体有病痛的话,还要找医生看,但是心的状况呢?随时可以自己反观自省,形成觉知。即使精神治疗也是帮你自己发现症结,解开心结,找回自己。你可以一下子想得很远,也可以一下子拉回来,很自由,容易自己把握。当然,正因此,也非常容易放纵。心是利器,利于修行,也利于败坏,看你自己怎么用。人被赋予心,这是天地造化对人的眷顾,也是人受之于天的责任和考验。善用心者对得起天地的委托和眷顾,滥用心者害人害己,对不起人之为人、天之命人。
那么,心怎么用呢?《大学》说“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诚意就是自慊。慊就是诚,不自欺欺人,也不骗人。诚意就是踏踏实实的,随时检省自己的念头,每一个想法都落到实处,不虚俇。接下来,怎样才能正心诚意呢?要格物致知。这就更具体了,就是我们身边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东西都要去了解它的道理,都去关心它。不过,这跟逐物外求不一样。老子批评的逐物外求,“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驰骋畋猎使人心发狂”是心随物转,是丧失自我,跟着外物跑掉了,也就是孟子说的“放心”,心放掉了(这个“放心”不是“你办事我放心”的放心,它是放掉了,跑出去回不来了)。格物致知是什么?格物致知不但不是放心,反而是“求放心”的方法,是去关心每一件事物,以便领悟物理人情的一贯所在,从而认识自己,通过格物致知而正心诚意。
譬如在《诗经》这里,第一次课上,我带大家读了第一篇《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种动物在那叫,然后男生追求女生,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一些情境,每个人生活中都会遇见的。通过这些日常情景领悟天地阴阳夫妇的道理,就是历代《诗经》经学就《关雎》所做的格物致知功夫。
《关雎》与《葛覃》的动静阴阳
今天带大家读一下第二篇《葛覃》。第一篇从动物起兴,第二篇则从植物起兴。动物性动,但《关雎》却以之歌咏“幽娴贞专”的“后妃之德”(据毛诗说)。植物是静态的,但是这个静态的东西会延展:“葛之覃兮,施于中谷”。所以,《诗》之有《关雎》、《葛覃》犹《易》之有乾、坤。一者动而静,阳中有阴;一者静而动,阴中有阳。
葛就是葛藤,覃就是延展。葛根是一味常用中药,就是葛藤地底下结的块茎。葛根有三种。一种叫粉葛,广东人煲汤吃,也可以打成粉;一种叫脆葛,我们小时候经常吃的,当地瓜吃,这边吃得不多,广东有,我们老家湖北也有。这两种都不入药。还有一种叫柴葛,木柴片儿似的,保持了更多葛藤的藤本性。虽然是块茎,但是没什么淀粉。只有柴葛入药,因为只有柴葛才能像葛藤一样延展、延伸,保持“葛覃”之性。
葛根在中药里的用途和诗经《葛覃》篇里的含义是非常类似的。思考物性之间的“比类取象”也是一种格物致知。“葛之覃兮,施于中谷”:覃就是延展,“施(yì)”也是延伸。葛藤在山谷里长在这片山坡,长着长着延展到那片山坡。葛根这味药在中药里的作用就是把下焦的水往上面引。《伤寒论》葛根汤,如果是外感风寒,脖子颈项强直,后颈不太舒服,就可以用葛根,引药性到达后背的上面。刚才听到下面有同学说葛根可以美容,让面部保湿,甚至丰胸。确有此功效,但这是错误的使用,因为这仅仅是把内在的往外提,下面的往上提,偶尔用用可以,长期用会导致下元空虚。往外提升太过尤其不适合冬天。你要愿意用夏天用,不要说冬天我皮肤好干,吃点葛根把水分提出来,那个叫做杀鸡取卵。冬天要闭藏,肾和膀胱的水要闭藏,不要给它提出来。“葛之覃兮,施于中谷”。葛藤可以从一个山坡延伸到另一个山坡,葛根可以提升水气由阴达阳:这都是阴中有阳、静极生动的道理。
所以,《关雎》从动物雎鸠写到植物荇菜,《葛覃》则从植物葛藤写到动物黄鸟:“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接下来就是“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由静而动,由植物而动物,仍然是阴中有阳、静极生动的道理。相比之下,《关雎》从动物起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动物在那叫,想要发动,接下来讲到的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去追求幽娴贞专的静女。第一篇说的是男人作为阳性之物,他要发动,他要追求,但是追求的对象是什么呢?是非常安静娴雅、幽娴贞专的窈窕淑女。因为,只有这样幽娴贞专的窈窕淑女才是君子的“好逑”(好的配偶)。
读《诗》:生活琐事与生命的安顿
《诗经》在六经中特别是一部关涉女性生活和家庭生活的经典。在诗经里,绝大多数篇章都是在讲儿女情长、家长里短。里面甚至有不少怨妇诗,貌似都是很琐碎的东西,这点跟《尚书》、《春秋》等其他高大上的经典非常不一样。
既然这样,为什么孔子如此重视《诗经》?“子所雅言,诗书执礼”?其中的主要原因是儒家对于家庭生活的重视。如果连家庭生活都不能安顿,还谈得上治国吗?还谈得上悟道吗?刚才提到《大学》里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必先修其身。”《诗经》是一部齐家之书,而且这个齐家是很具体的,包含感情问题,不只是《仪礼》和《礼记》里面关于婚姻和家庭的制度安排层面。
譬如《卫风·氓》里写一个臭小子,“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臭小子笑嘻嘻的,抱着一些礼物,说是青梅竹马,说要娶我,我就充满期待地等他,成天爬到墙头上去,远远怅望复关,“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后来小伙子一直不见诸行动,小姑娘就催他。后来没有按照正常的程序,跟小伙子私奔了。私奔之后,开始过得还好,三年之后小伙子嫌弃她,把她赶回来了,她就开始怨:“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既落,其黄而陨”,骂男人“士也罔极,二三其德”,花心大萝卜。
诸如此类的诗不少。又譬如《邶风·谷风》篇,也是婚姻破裂,破裂后女生很生气,“毋逝我梁,毋发我笱”。我要离开了,但是家里面捕鱼的网是我扎的,你不要去动我的东西。很多地方你会觉得这不是夫妻吵架的东西吗?日常很琐碎的东西,《诗经》里不少。能不能把这些日常的烦恼安顿下来,这是《诗经》能够教给我们的很重要的功课。
“怨妇诗”是打引号的,开个玩笑啊。其实从宋代开始,现代更甚,有些学者会给它做一个定义说这是反抗诗,这是怨妇诗,这是淫奔诗,等等。我不太赞同这类简单的定性。《诗》是经,涉及天地人三才之道,需要“启予者商也”的悟性和“举一隅而以三隅反”的延展性、开启性。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今天读的《葛覃》提供了很重要的读《诗》方法:延施(yì)。从《诗》中的生活琐事出发,思及人类生活的基本处境和根本问题,思考人类生活的意义和可能方式,这是《诗》作为“经”对读者的本来要求。
日常生活中,每个人难免都有各种各样的烦恼。怎样对这些烦恼有一个认识,给自己的身心生命有一个安顿?最好的办法是我们站高一点,看远一点,对人类的生活处境做一个整全而切近的观照,因观照而生智慧。你们自道的老板不是叫“观慧”吗?就是“观照而生慧”的意思。生活陷于琐碎烦恼而不自知,是因为缺乏自我反省和观照。先要观照,才能自省、提高,然后才可能“活得更明白点”。这便是读经典也好,看戏、看小说、看电影也好,为什么能帮人打开心结的原因。
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诗学》里讲到Katharsis(净化、疏泄)的道理,很有意思。譬如一个人跟老公吵架了,孩子也跟她怄气,“更年期遇见青春期”,气不打一处来。这时闺蜜约她,咱们去看电影吧?结果一看电影,电影里面写的就是一个人跟老公吵架,儿子赌气,如何如何。看完以后,这个人就会觉得心胸开阔一点,因为她可以通过电影观照自己。你会发现别人的生活跟你的生活类似。而且,之所以类似,是因为很多问题不只是你的问题,他的问题,而是人类的基本状态、普遍问题、共同困境。观察别人的生活,阅读他人的故事,往往能引起我们思考人类的普遍问题。所以,亚里士多德说诗(指广义的艺术)比历史更普遍,更接近哲学。
但我们读《诗经》的时候还要再提高一层,不光是看别人怎么吵架我就安慰一点。通过《诗经》的悲欢离合、草木虫鱼,我们可以观察天地万物怎样相摩相荡、相生相克;动物植物怎样动而静、静而动,家国天下怎样分而合、合而分。每个人生活中跟父母、夫妻、子女、同事、领导、下属的关系,所有家庭关系和社会关系,其实都是天地万物各种复杂关系中的一种,而且本质上一样的。你怎样把这些关系调理好了,生命就安顿了。
当你去格物致知,去体会天地阴阳五行万物的这样一些关系,譬如我们说得更具体点,体会中医里面讲肝心脾肺肾、三阴三阳、表里中枢、生长化收藏的关系,把这些关系搞明白,我们的眼睛跟肝是什么关系,我们的小肠跟心是什么关系,我们的皮肤跟我早上是不是大便有什么关系等等,把这些貌似琐碎的庄子所谓“道在尿溺”的事搞明白,你就会成为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你会慢慢的成为一个别人要跟你吵架,你却陷入了哲学沉思的人,人家跟你吵不起来的人。这就是修养、修行,就是读经的功用。
《诗经》自古以来就不只是什么“爱情歌谣”,而是有着实际生活的功用。无论在家庭层面,还是国家层面,都有实际的功用。譬如说皇帝做一个什么事情劳民伤财了,大臣为了劝谏他,为了提高劝谏效果,也为了自保,他往往不会直接批评说皇帝浪费国家财政,老百姓多辛苦,你不爱护人民,这样下去国家会完蛋的等等。这么说很危险,人家皇帝生气了拿个大棒子叫人锤你,你受不了。你可以不说别的事,不说劳民伤财,你可以在那背诗,“硕鼠硕鼠,无食我黍”,皇帝说,你什么意思?我说没什么意思,就是读一读诗。
这就是《毛诗大序》里说的“主文而谲谏”:以文为主,不要正面冲突,以曲折的方式来劝谏,效果往往比较好。对上对下都好。学生不听话,孔子怎么批评的:“粪土之墙不可污也,朽木不可雕也”,宰我还在那睡,孔子说“朽木不可雕也”,宰我醒了,说老师你骂我吗,孔子说:没有啊,我是说这个桌子烂掉了,我没有说你啊。这就叫做一种曲折的方式来批评人。诗在古代一直有这种作用,就是用一种曲折的方式批评人,无论引《诗》还是作诗,或者用一种诗化的句子都可以。当然,《诗》的更多政治用途,譬如在诸侯国外交场合引用《诗》句以表达某种政治意见,《左传》记载了很多,以后可以带大家阅读。
物性的通达与心灵的空间
“主文而譎谏”有一个前提,就是一个人的通达或通情达理。他对世间万物之间的关系要有一种通达的理解和想象力,各种植物、各种动物的生气都可以感受。孔子说学《诗》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并不是出于知识储存量的要求,而是通达物性的要求。这点中医本草学做得很好。一个好的医家不但要了解人的阴阳五行经络腑脏,也要了解鸟兽草木之性。一个东西的寒热温凉、甘苦酸辛、升降开合补泻,走肝经还是走脾经肺经,都要有知识和感觉。有时候你不一定认识这个草木,但从其生长环境和形态色泽大概能做出一个预估,然后再去试错和调整。神农尝百草就是这样,并不神秘。
如果你对世间万物的相互关系有了一个通达的理解,那么你就容易让自己的心胸更开阔。什么叫心胸更开阔呢?就是你待人接物都能够有更大的距离。这个距离不是说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而是说你的思想有更大的回旋余地。孔子说学《诗》可以避免“正墙面而立”就是这个意思。不学《诗》不通达万物之情,就像面壁而立,狭隘逼窄;学《诗》通达,“以类万物之情”,就能扩大生命空间。
《庄子》里面讲“庖丁解牛”的故事也是这个意思:“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无厚”就是很薄很锋利的刀刃,“有间”就是牛的骨头和骨头之间的缝隙。那个缝隙本来是一个很小的缝隙,可是如果你经常去观照它,因观照而生智慧,功夫越来越深,那个缝隙对于你来说就会显得越来越大。
人在生活中,很多时候你会觉得没有余地了,无路可走了。在那样的时刻,好像除了从窗户跳下去,已经没有别的可能性了。但这其实只是一时的想法,有时候只有一秒。在那样的时刻,听听音乐,读读《诗经》,看看草木虫鱼,你又突然发现这个世界其实很开阔。一个经常做“庖丁解牛”观照功夫的人,就能在那一刻还能读诗、听音乐,与自然交流。一个平时就生活在“有余”空间中的人,当他遭遇“有间”的进退维谷,也能找到他的“无厚”之刃。
真正“无厚”的只有心。心无往而不入。善用一心,则无往而不“有余”。“以无厚入有间”是养生的寓言,更是养心的寓言,是“以心修身”的寓言。《庄子》以此通于《孟子》、《大学》。所以,如果你每天学“庖丁解牛”的养心功夫,观入万事万物之间的“有余”,就连骨头和骨头之间的缝隙都变得很大,那你未来事业的发展、家庭关系的协调又有何难呢?在“有余”的空间中,你会发现各种关系,即使有时显得非常紧张甚至令人绝望的关系,你都可以去找到回旋余地。
书画也是这样。在书画学习中,你要去揣摩从这一笔到那一笔是怎么转过来的?这个字和那个字之间的行气或枝叶山石之间的气息是怎么顺过来的?只有让自己的心和眼总是活在点画笔墨之间的空白处,才能理顺点画笔墨之间的气。只有在“有余”的空间中,笔墨才能游刃有余,即使这个空间有时非常狭窄,譬如在篆刻或繁密的点画结构或枝叶结构中。古人说“疏可走马,密不容针”,或者“密可走马,疏不容针”,都是“有余”的空间感觉。有余,则密者不堵,疏不空。无论疏密,都是一气流转,一片化机,无不顺遂。
《葛覃》中无用的“有间”
《葛覃》就是讲这个道理:“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继续延展出去则是“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女孩(无论出嫁未出嫁)在山上采葛藤,黄鸟在灌木丛中鸣叫,一片生机。采葛藤干什么呢?“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刈就是割下来,濩就是沤到水里浸泡,再放进锅里煮,把纤维抽出来,然后“为絺为绤”,做成葛布。古人夏天穿葛麻做的布,絺和绤,非常清凉。今天用亚麻做夏装,质感很好,但其实并不凉快。葛麻已经没人做了,工艺也失传了。其实自道可以开发这样的产品嘛。我们可以到山上采葛藤,把纤维弄出来做汉服嘛。实在不知道怎么做,就把《诗经》当说明书,“是刈是濩,为絺为绤”,割下来泡在水里,大家围着唱“葛之覃兮”,唱到一百遍的时候东西就做出来了(众笑)。
《葛覃》讲的就是采葛、做衣服、归宁父母这样一个过程。在采葛的劳动过程中,明末经学家王船山注意到整篇诗里面有一个很特别的因素,那便是一个貌似无用的“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你说它有什么用吗?没有用。你说葛的生长、采割,把麻抽出来做衣服跟鸟有关系吗?没有关系。但是这些女孩在采葛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用眼睛的余光会注意到“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有意无意地在鸟鸣声中劳动。这些貌似毫无用处的鸟鸣与采葛的劳动有关系吗?它们是采葛和纺织工序中的一个环节吗?当然不是。那么,诗人在歌咏采葛的时候为什么要写到这些毫无用处的因素?我们来看看船山在《诗广传》里是怎么说的:
“《葛覃》劳事也。黄鸟之飞鸣集止,初终寓目而不遗,俯仰以乐天物,无惉滞焉,则刈濩絺绤之劳,亦天物也,无殊乎黄鸟之寓目也。‘以絺以绤’而有余力,‘害澣害否’而有余心,‘归宁父母’而有余道。故诗者,所以荡涤惉滞而安天下于有余者也。‘正墙面而立’者,其无余之谓乎?”(《船山全书》第三册第301-302页,岳麓书社,1992年)
船山从《葛覃》的黄鸟中读到的东西涉及诗之为诗的根本所在:有余,有间,使生命可以免于“正墙面而立”的逼仄。“间”字是“门”里面一个“日”,它和另一个字“閒”是可以互相通假的。“门”里一个“月”是“悠閒”的“閒”(“閒”字在简化字中被取消,合并到“闲”字里去了。“闲”本义是防范)。悠閒有余才有间,无论空间时间。
现代人崇尚劳动,以为劳动是一切价值的源泉,但其实劳动之为自由人的劳动而不是奴隶的劳役,其前提和基础恰恰是有余的生命空间和悠闲的生命时间。自由生活本来不过是人之为人的平常生活,但却非常不恰当地被称为“贵族生活”。现代人据说为了追求“自由”而消灭“贵族”,但吊诡的是,在消灭“贵族”之后,“自由女神”并没有应邀而至。
“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是古代女功之事中最繁杂的劳动。黄鸟在这样的劳动中似乎完全多余,但它的出现又那么自然。正是这个貌似多余的元素可能恰恰是全篇的点睛之笔,使得劳动者也好,读诗的人也好,感觉到整个劳动过程的安宁、快乐和幸福。“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有意无意地,鸟鸣贯穿了采葛、制衣和归宁的全程。无论你注意到没注意到,它都在那里鸣叫。就像你采或者不采,葛藤都在山中静静的生长、延展。
《毛诗》、郑笺、朱子集传都没太注意到这个无用的多余之物,现代学者也不太注意这个东西。刚才说过,我们读诗的时候不要急于对一篇诗做一个简单的定性。我们能不能试着来读出更多的东西?大家不太注意得到的东西?然后在这个东西里面,我们可以得到一点意想不到的收获,给我们心灵一点额外的启迪?诗本来就是逸出的、额外的、多余的东西,就像自由,毫无用处,却必不可少。生活就是这样:我们来劳动,来做事,但往往是由一些在这个事情之外,你有意无意地注意到的一些额外的因素,给劳动带来快乐。这就是“閒”和“間”。诗性文本的阅读,也必须在“字里行间”进行,才能见微知著,自卑登高,由近及远,从细微处发明大义。
整全的生活:保养刀上多余的那一点
《葛覃》的女孩一边劳动,一边有意无意地听着鸟鸣。劳动的闲暇,看看黄鸟飞鸣,无论劳动多么艰辛,她们仍然是“有閒”(有闲)的。这个闲暇就是生活中的“有间”。只有在“有间”的生活中,你才能“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其实每个必死的生命都是这样的一把刀刃。庖丁说:“族庖月更刀,良庖岁更刀”,就是好一点的厨师一个月换一把刀,更好的厨师一年换一把刀。可是我的刀呢?“臣之刀十九年矣,若新发于硎”(《庄子·养生主》),用了十九年还像新的一样。
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把刀,都是与人与物与岁月相糜相刃的刀,与万事万物摩擦消耗的刀。生命是刀,精神是刃:刀上“多余的”那一点。很多时候刀还在,刃却没有了,多余的那一点没有了。人们往往要等到“无用之物”丧失之后,才知道“有用的东西”原来要依赖“无用”才能“有用”。庖丁解牛的寓言讲的就是保养“无用之物”、“多余的空间”对于生命的意义。要让身心扩充,活到更大的空间中,进到更大的余地中,生命才是有余的、长生的、“葛之覃兮”的、“黄鸟于飞”的。
如何才能扩充生命的有余空间?我们可以想象,在《葛覃》里两种可能的选择:一个方法是我罢工不干了,我专门去看鸟。其实,真要是这样做的话,你会发现这个鸟其实不好看。你会觉得枯燥,你会觉得受到了很大的惩罚。每天坐在这里看鸟,受不了的,还不如叫我劳动。所以,古人所谓闲暇或真正的自由也决不是无所事事。
另外一种常见的选择是:为了给自己的生活以更大的空间,我一定要发愤,我拼命干活,我干活的时候坚决不看鸟,为了提高劳动率,我埋头苦干,总有一天我会做好多好多葛麻的衣服,成为世界第一品牌,赚好多钱,然后去度假看鸟。
有一个故事是一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说的,他说有一个土豪老板跑到海滩去度假,看见一个渔夫躺在海滩上晒太阳,美得不得了。老板就问渔夫:“你怎么这么懒呢?你赶紧再下海打鱼呀!天还没有黑,赶紧多打点鱼嘛!”渔夫就说:“我干嘛打那么多鱼呢?”“你多打点鱼不就可以卖更多钱嘛?”“我卖这么多钱干嘛呢?”“卖更多的钱,你不就可以把小渔船换成大渔船了嘛!”“我换大渔船干嘛呢?”“你换大渔船不就可以打到更多鱼了嘛?”“我打更多鱼干什么呢?”“傻瓜,更多鱼可以卖更多钱呀!”“我要更多钱干嘛呢?”“有了更多的钱,你就可以像我这样在海滩上躺着晒太阳啊!”渔夫说:“可我现在不是已经躺在海滩上晒太阳了吗?”(众笑)
所以啊,生活要打成一片,千万不要把生活中的某个部分作为手段,把另外一个部分作为目的。手段和目的是不能分的,劳动跟休闲也是不能分的。你不能说我这八个小时在劳动,我很痛苦,下班后才是我的休闲、我的生活。人的生命是一天24小时不间断,生活也是。生活应该包含生命的全部。
我们读《葛覃》,从采葛到黄鸟,发现了一些不引人注意的细节,从中发现了人生的平常道理。这个道理我们从《诗经》中读出来,读完之后要拿到日常生活中,在家庭、社会乃至国家天下的层面学以致用。无论在工作、家庭还是个人身心修养中,不要妄起分别,把一个方面作为手段、另一个方面作为目的,割裂生命,“正墙面而立”,处处逼仄无余。要学会打成一片的生活,海阔天空的生命:这就是《葛覃》给我们的启发。
责任编辑:葛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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