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作者简介:吴钩,男,西历一九七五年生,广东汕尾人。著有《宋:现代的拂晓时辰》《知宋:写给女儿的大宋历史》《宋仁宗:共治时代》《风雅宋:看得见的大宋文明》《宋神宗与王安石:变法时代》等。 |
宋朝老百姓碰见皇帝,必须下跪吗?
作者:吴钩
来源:作者授权儒家网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六六年岁次乙未九月廿九日庚寅
耶稣2015年11月10日
请不要被“标题党”误导,这是严肃的考据。而且,相当有趣。
先向列位看官提一个问题:一名宋朝的平民,如果遇上君王出巡的日子,在大街上碰见皇帝,需不需要“扑通”一声跪伏下来迎接圣驾?我们从文艺作品中看到的描述,似乎是必须跪拜迎驾的。事实是不是这样子呢?
可惜以前没有照相技术,要是我们有宋朝皇帝出巡的相片,对宋代平民见到皇帝的情景就一目了然了。不过,以前有图像啊,理论上我们只要找到宋人描绘君主出巡场景的图像作品,跟看相片也差不多。
图像史料:不是非跪不可
存世的宋画繁多,但想找出合适的图像极不容易。宋代最著名的皇帝出巡事件大概是宋真宗封禅泰山,可惜似乎没有表现这一盛事的画作传世。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有一幅北宋的《大驾卤簿图书》,描绘了宋朝皇帝南郊祭祀天地的盛大场面,是研究宋代舆服、仪仗、兵器、乐器制度的珍贵图像材料,但画面中并无围观的平民,无法拿来证明或证伪本文的命题。
但我们还是找到了可以用来说明问题的宋画。上海博物馆收藏的《迎銮图》,南宋宫廷画师所绘,图画讲述了一个真实的历史事件:绍兴十二年(1142),宋朝使臣曹勋从金国接回高宗母亲韦太后,以及徽宗赵佶的棺椁,韦后之弟平乐郡王韦渊在淮河南岸奉迎銮驾。画面上,除了绘有归宋的太后銮驾、迎銮的宋朝官员,还有夹道驻足观看的宋朝百姓。
皇太后的銮驾,尊贵不亚于当今皇帝,但我们从图中可以看出来,围观的平民并没有诚惶诚恐跪下迎驾,他们的姿势、神态都相当随意、自然。显然,在宋朝画师的观念中,平民百姓置身于迎接太后銮驾南归的场景中,是可以站立旁观、不必跪迎的。
(图一:南宋《迎銮图》局部)
我应当承认,作为验证本文命题的图像史料,《迎銮图》是有缺陷的,那就是皇帝本人没有在场。不过我又从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瑞应图》(传南宋李嵩所绘)找到一幅表现宋高宗赵构出使金营、凯旋归来的图画,图中,一群身穿宋朝服装的百姓正伫立在街边迎接赵构一行入城。赵构使金之时,尚未登基,还是康王的身份。但画家绘图时,赵构已是皇帝,之所以要绘制《瑞应图》,也是为了表现赵构继承皇位乃是天命所归,图卷不厌其详表现了赵构受命于天的种种瑞应,却吝于画出几个跪迎未来天子的老百姓。想来在当时人的观念中,并无太强烈的“跪迎圣驾”意识。
(图二:传南宋李嵩所绘《瑞应图》局部)
那么有没有讲述现任君主出行的图像呢?有。台北故宫博物院还收藏了一卷《景德四图》,其中有一张《舆驾观汴涨图》,说的是因汴水暴涨、惊动御驾,宋真宗亲自巡察汴河的故事。我们看那图中,河工正在扛背沙袋、抢修河堤,没有一个人因为皇帝驾到,跪伏迎接。这至少表明,当一位宋朝的画师在表现皇帝亲临民间的情景时,他会认为,画面上并不需要出现一个臣民跪迎圣驾的特写。
(图三:北宋《景德四图》之“舆驾观汴涨”图)
还有一幅收藏于上海博物馆的宋画《望贤迎驾图轴》,更有助于我们重建宋人迎驾的现场。此图轴所描述者,为唐代安史之乱后,唐肃宗在咸阳望贤驿迎接自蜀归来的太上皇李隆基这一历史事件。如果说图像是历史的定格,那么这幅《望贤迎驾图轴》定格的便是李隆基在唐肃宗陪同下跟地方父老会面的那一瞬间,太上皇、皇帝、卫士、平民百姓,出现在同一个时空中。因此,通过图像,我们仿佛可以回到历史现象,见证皇帝出现在当地父老面前的那一刻。
(图四:南宋《望贤迎驾图轴》)
从图上,我们看到,当地方上的老百姓见到李隆基(红色华盖下着白袍的老者)与唐肃宗(白色华盖下着红袍的中年)时,有人激动万分,跪拜于地;有人以手拭泪;也有人对皇帝作揖行礼;有人驻足旁观。不见整齐的队列,没有划一的动作,显然官府并没有统一规划、预先操演。
设想一下:为什么南宋的画家不画出地方父老跪成整齐队列迎接皇帝的画面?答案只能是宋人无此观念。因此,我相信,《望贤迎驾图轴》所表现的便是宋人观念中的迎驾图景:老百姓见到皇帝,可以跪拜,也可以作揖,并无一定之规,官府也不会强制庶民尽严格的礼数。其实这也符合“礼不下庶人”的儒家教义。
最后我们必须补充说明:尽管《望贤迎驾图轴》说的是唐人故事,但图轴是南宋作品(从技法看似出自画院画师李唐之手笔),图中迎驾情景是宋人的历史想象,来自画家生活的宋朝经验。换言之,图像反映的与其说是唐朝的故事,不如说是宋代的历史,正如我们在宋人绘画蔡文姬归汉的《胡茄十八拍》上可以看到宋朝(而不是汉代)的建筑形制,这是画家不自觉透露出来的信息。
文献记载:没有跪伏迎驾的强制
如果说人们对图像史料的解读容易发现偏差,那么我们还可以将图像的证词跟文献的记载相验证。《宋史•礼志》以非常吝啬的文字提及宋真宗巡幸泰山时的仪仗:“准故事,乘舆出京,并用法驾,所过州县不备仪仗。”看来,真宗皇帝的泰山封禅之行,并无要求地方官民迎拜。《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也记录了宋真宗的一次出巡:咸平四年(1001)八月,“上观稼北郊,宴射于含芳园。都人望见乘舆,抃跃称万岁”。开封市民看到皇帝的乘舆,只是欢呼雀跃,而不是惶然跪倒。
按历代卤簿仪仗制度,皇帝出行,仪式极为隆重、严肃,但实际上,由于种种原因,宋朝君主往往简化了出行的仪仗与仪式,甚至出现“不成体统”的情况。据《文献通考》,北宋仁宗朝,“车驾行幸,非郊庙大礼具陈卤簿外,其常日导从,惟前有驾头、后拥伞扇而已,殊无前典所载公卿奉引之盛。其侍从及百官属,下至厮役,皆杂行其道中。步辇之后,但以亲事官百余人执挝以殿,谓之禁卫。诸班劲骑,颇与乘舆相远,而士庶观者,率随扈从之人,夹道驰走,喧呼不禁。所过有旗亭市楼,垂帘外蔽,士民凭高下瞰,莫为严惮。逻司街使,恬不呵止,威令弛阙,玩习为常。”
——如此简陋的皇家仪仗,恐怕还不及后世一个县长下乡视察时之威风。围观皇帝的士庶,非但没有跪伏、回避,还跟随在皇室扈从之后,“夹道驰走,喧呼不禁”;皇帝车驾经过的街路,“士民凭高下瞰”,官方也“不呵止”。
针对这一情况,参知政事宋庠在康定元年(1040)奏请朝廷,参照“前代仪注及卤簿令”,订立“乘舆常时出入之仪”,以“具严法禁,上以示尊极,下以防未然”。仁宗皇帝采纳了宋庠的建议,“诏太常礼院与两制详定”礼仪,但制订出来的仪礼只是禁止民间士庶“乘高下瞰”、“夹道喧呼驰走”,并无指令他们跪伏的要求。而且新礼仪后来又“浸弛”了。
还是《文献通考》的记载,南宋绍兴年间,“自六飞南渡,务为简便,唯四孟享献,乘舆躬行,前为驾头,后止曲盖;而爪牙拱扈之士,或步或趋,错出离立,无复行列;至有酌献未毕,已舍而归;士民观者,骈肩接袂,杂遝虎士之中”。“四孟享献”是指每季第一个月,皇帝需驾出祭祀宗庙。宋室南渡后,一切礼仪从简,皇帝车驾出行,也有如前述仁宗朝之“威令弛阙”,士民观者混杂在皇家卫士中,哪里需要跪伏在地?如此“不成体统”,便有臣僚提出重建“天子之出,清道而后行,千乘万骑,称警言跸”的威仪。
那么这套“称警言跸”的威礼又是什么样子的呢?恰好南宋周密《武林旧事》有关于皇帝“四孟驾出”仪仗、官民迎驾礼仪的详录。首先,官府会提前发布通告“约束居民,不许登高及衩袒观看”。既然说是“不许登高及衩袒观看”,那么只要不是登高、不是袒胸露臂,在警戒线外面,便允许观看。到了祭祀当天,“车驾所经,诸司百官皆结彩门迎驾起居。俟驾头将至,知班行门喝:‘班到排立。’次喝:‘躬身拜,再拜。’(驾回不拜,值雨免拜)班首奏圣躬万福,唱喏,直身立。龊巷军兵则呼万岁。”并无要求居民跪伏迎驾的记录;诸司百官迎驾,也只是行揖拜礼,且回驾不拜,下雨免礼。
吴自牧《梦粱录》也有“四孟驾出”仪仗的记录:正月十七日,“驾出和宁门,诣景灵宫行春孟朝飨礼。……驾将至,左右首各一员六官属,乘马执丝鞭,天武官前道引,至官寮起居亭高声喝曰:‘躬身不要拜,唱喏直身立,奏圣躬万福。’嵩呼而行。”百官迎驾,行的显然也是揖拜礼。另按《东京梦华录》,“正月十四,车驾幸五岳观、迎祥池”,皇帝车驾出行,当然警卫森严,“驾将至,则围子数重,外有一人捧月样兀子,锦覆于马上。天武官十余人,簇拥扶策,喝曰:‘看驾头!’”警卫人员只是向围观的路人喝令:“圣驾到了,小心!”并无要求百姓跪下迎驾之举。
按宋代的惯例,元宵之夜,天子要在宣德门观看文娱晚会,与民同乐。宣德门城楼上“御座临轩,宣万姓。先到门下者,犹得瞻见天表”。然后,盛大的皇家文娱表演开始,“纵万姓游赏”。那些最先赶到宣德门下的开封百姓,还可以近距离看到龙颜,也无需下跪。
《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梦粱录》所记述者,多为作者亲历亲见之事,他们对元宵佳节天子与民同乐、“四孟驾出”的记载,是北宋汴京市民、南宋临安市民经常看到的皇家出行礼仪,是很可靠的历史证词。
图像与文献互参,让我相信,在宋代,皇帝车驾出行,并无要求庶民、百官跪伏迎驾之强制。
补记:跪皇帝是何时兴起的?
跪伏恭迎圣驾之习是什么时候兴起的呢?这个问题尚难考证,不过我们可以确知,至迟在清代,皇帝出巡,臣民跪候、跪迎已经是统一的“规定动作”了。我的论据还是来自历史图像——清朝的康熙与乾隆祖孙都有数番南巡的盛举,而他们南巡的盛大场面,恰好也都有宫廷画师绘制成长卷。
《康熙南巡图》长卷描绘了康熙第二次南巡时(1689年)沿途经过的山川城池、市井风情,共有十二卷,其中第七卷讲述康熙即将到达苏州的情景:苏州阊门外,大臣士绅排成整齐的队列,跪于道路两旁,恭候康熙驻跸苏州。中间还有两个太监模样的人,似乎在维持秩序。这种庄严肃穆、井然有序的景象,跟宋人笔下的《望贤迎驾图轴》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图五:清代《康熙南巡图》第七卷局部)
《乾隆南巡图》则是描绘乾隆第一次南巡(1751年)的长卷,那次南巡行程数千里,由宫廷画师徐扬奉命以“御制诗意为图”,绘成十二卷,其中第二卷、第四卷、第六卷、第八卷等,都有地方士庶官民跪迎圣驾的画面。我们这里仅以第二卷为例,来见识清人迎驾的壮观场面。从画面上我们可以看到,乾隆南巡的车驾经过德州,满城官民为恭迎圣驾,在城外黑压压跪倒一大片。类似的画面,屡屡出现在《乾隆南巡图》长卷上。
(图六:清代《乾隆南巡图》第二卷局部)
值得留意的还有一幅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馆的《康熙帝出巡图》,应该是清代宫廷画师绘制《康熙南巡图》长卷的草图之一。图中,一群百姓携老挈幼,跪于郊外,恭迎康熙,并向皇帝献上食物。大概画家想表达“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意思吧。但画面上的人物比例极其不合透视原理,视野近处的平民被夸张地画得特别渺小,而视野远处的康熙则显得特别伟岸。画家这么处理,想必是为了表现出草民在帝王面前那如同蝼蚁、如同尘埃的卑微。
(图七:清代宫廷画师所绘《康熙帝出巡图》)
宫廷画师笔下的“南巡图”,未必就是皇帝当年出巡江南的“实况直播”,勿宁说,图画是时代思想的映射。《康熙帝出巡图》长卷与《乾隆南巡图》长卷中频频出现跪迎圣驾的画面,无疑反映了清代人心目中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皇上驾到,草民必须跪伏恭迎。这也应该是当时的真实写照。
责任编辑: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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