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远 】东方黑格尔,寂寞如斯——一代大儒王船山

栏目:往圣先贤
发布时间:2015-12-18 11:5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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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黑格尔,寂寞如斯——一代大儒王船山

原标题:东方黑格尔,寂寞如斯

作者:关山远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2015年11月27日11版

时间:孔子二五六六年岁次乙未十月十六日丁未

            耶稣2015年11月27日

 

 


前几天,恒大夺冠战,球衣胸前广告居然乾坤大挪移,这已是怪事一桩,更奇怪的是俱乐部与一些拥趸的逻辑,简而言之,咱有钱,咱拿了冠军,咱就是对的。但细想想,也没什么奇怪的。这就是当前颇具代表性的成功学思维:用金钱来衡量成功,用成功来衡量一切。

 

在这些声名显赫的成功者面前,笔者不由想起了一个古人,王船山。用成功学的思维来衡量,王船山无疑是一个失败者。他一生颠沛流离,潦倒困苦,穷到甚至要拿别人用过的账本,来写下自己的文字。

 

但正是这些写在旧账本上的文字,如天宇寒钻,汇为星河,至今仍闪耀在人类的头顶。人生不过百年,一代一代,功名利禄,归于尘土,这星河纵然寂寞,依旧闪耀。如果说王船山是个失败者,那么,他也是一个伟大的失败者。

 

 

2009年,有一部电视连续剧《南岳奇人王船山》,台湾帅哥陈昭荣饰演王船山,这部剧很热闹,热闹得像一部悬疑片,女主张莺羽是一个虚构的美女间谍兼美女杀手,她爱着王船山,她本领高强,她杀了一堆坏蛋,她让王船山和爱慕他的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一切心愿了结后,她满足地削发为尼了。

 

影视不是哲学教材,《南岳奇人王船山》很难体现王船山思想的伟大,倒是塑造了一个伟大的女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比如描写霍金青年时代的传记片《万物理论》,也是一部爱情片,在香港更直白地译为《爱的方程式》。

 

大思想家不是玩心灵鸡汤的,寻常人很难理解,譬如王船山,被誉为“东方的黑格尔”,是说王船山与黑格尔一样,哲学体系之庞大、著述之宏富、思想内容之广博和深邃,在中西哲学史上都是罕见的。但这样解说,依然有很多人不明白:东方的黑格尔?黑格尔又是谁啊?

 

用一篇短文来说明王船山,是非常困难的,只能挑一些来讲了:

 

其一,王船山的流浪。这是属于他青壮年时期的传奇,绝对可拍一部战争大片。他本是湖南衡阳一个儒生,希望像千千万万的儒生一样,耕读传家,埋头苦读,走科举做官之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但王船山生不逢时,身处明末乱世,中了秀才,正欲进京赶考,北望帝都,已是遍地烽火,狼烟四起。很快,战乱波及衡阳,杀人如麻的张献忠慕王船山兄弟之名,要请他当幕僚,他坚决不从,张献忠手下捉住王船山父亲来胁迫,此刻王船山显露了自己的不屈本色:他用利刃刺伤自己身体和面部,前往军营,接回了父亲。

 

他的人生大戏由此拉开帷幕:一介书生,为恢复明朝江山而奔走呼号,甚至募集义士,举兵抗清,以文人之躯,投入残酷战争。起义失败后,他投奔南明政权,因嫉恶如仇,又被佞臣陷害,几陷大狱,此后在明末清初的乱世中,屡屡逃避追捕,九死一生,辗转多地,藏身瑶洞,潜伏荒野,历尽苦难,57岁时,于衡阳石船山下另筑茅舍“湘西草堂”,从此开始隐居生活。

 

其二,王船山的决绝。他痛恨满清,绝不屈服。他不能再带兵去反抗清廷了,但他始终以大明士子身份自居,誓不剃发,不论下雨天晴,出门必打伞、穿木屐,“头不顶清朝天,脚不踏清朝地”。虽然是隐居,但前来劝说他出山当官的人也不少,他一一拒绝。71岁时,已经是个贫病老人,清廷官员来拜访,想赠送些吃穿用品。王船山认为自己是明朝遗臣,拒不接见清廷官员,也不接受礼物,并写了一副对联:清风有意难留我,明月无心自照人。

 

公元1692年,康熙三十一年,王船山病逝,此时距离崇祯自缢、明朝灭亡已有48年,距离南明永历帝被吴三桂缢杀,也有整整30年。故国早已远去,遗臣走向终点,他身着大明衣冠下葬,至死未剃发。

 

其三,王船山的爆发。他的梦想一个个破灭,他的故旧一个个死亡,他的世界,慢慢地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年岁渐长,身体老朽,那曾经奔腾不息的热血,也从此在穷乡僻壤的隐居中,凉下来了吗?没有,王船山把所有的家仇国恨,最狂怒的爆发,最深切的绝望,最犀利的思考,都通过一个个小楷字,写在了纸上。

 

他写了多少?100多部、400余卷、800余万字!

 

他很穷,穷到纸笔都要朋友接济;他也很累,每天著述,累到连磨墨的力气拿笔的力气都没有了,但他还一直在写,一直在写,直到生命终点。

 

 

笔者曾驱车至衡阳县曲兰乡湘西村石船山畔,拜谒船山故居,几间陋室,古木参天,屋里高悬船山先生画像,明吏装扮,正襟端坐,纶巾束发,瘦骨锋棱。笔者凝视之际,突然有怆然而涕下的感触。天地静默,只有室外蝉鸣,荷塘幽香。

 

是他所有的精血都化为思想,所有的思想都化为文字,他才会这般枯瘦吗?  

 

当时,王船山看此画像,还题《鹧鸪天》词一首:“把镜相看认不来,问人云此是姜斋(注:船山晚年自号姜斋)。龟于朽后随人卜,梦未圆时莫浪猜!谁仗笔?此形骸。闲愁输汝两眉开。铅华未落君还在,我自从天乞活埋。”“从天乞活埋”是王船山的名言,他自题湘西草堂的一联是:“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

 

如果说“六经责我开生面”讲的是王船山的学术抱负与使命担当,那么“七尺从天乞活埋”,就是他不畏强暴、视死如归的豪情与胆识。这一联,真是王船山对自己一生最好的概括。

 

船山学说博大精深,纵及中华上下几千年的历史文明,横涉哲学、政治、经济、文学、史学、法学、教育百家诸方面,曾有评论称他“或许是中国文化史上集大哲学家与大文论家于一身的孤例”。

 

从哲学而言,王船山对之前中国古代不同哲学流派进行了广泛深刻的批判性总结,并加上自身独到的哲学思考,例如中国人争论不休的“道器”问题,“道”和“器”是中国古代的一对哲学范畴,“道”是无形象的,含有规律和准则的意义;“器”是有形象的,指具体事物或名物制度。“道器”关系,实即抽象道理与具体事物的关系,或相当于精神与物质的关系。宋以后,对道器关系的不同见解,表现为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斗争。王船山提出“天下惟器而己矣,道者器之道,器者不可谓之道之器也”,他认为“道”不能离开“器”而存在,提出“无其器则无其道”的命题。这是唯物主义论断,还有他的关于“动与静”、“对立统一”的辩证思维,在那个时代,理论价值极高。

 

北京大学教授张岱年生前曾写过《弘扬王船山的精粹思想》一文,其中说:“王船山是中国十七世纪的卓越的唯物主义哲学家。在西方,十七世纪已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时期,出现了许多著名的科学家和哲学家。在中国,十七世纪还停留在封建时代。但是,王船山的哲学思想确已达到了宏广博大、精深详密的高度,在理论思维的水平上不亚于西方十七世纪的思想家……”

 

今天读王船山,更多是感叹于他对真理的追求,对历史的臧否,还有对“人”的重视。他多有惊人之语,但他绝对不是一个偏激之人。比如他主张经世致用,又如,他反禁欲主义,提倡不能离开人欲空谈天理,天理即在人欲之中。再如,他对前人(包括孔子、孟子、韩愈、朱熹等诸多牛人)一直秉持的“厚古薄今”、“今不如昔”态度,认为是无稽之谈。在王船山看来,历史在发展,时代在前进,根本不存在一成不变的制度和法令,一切制度和法令,总是随着时代的不同而变化。他强调治国时德治、法治都不能少,他主张统治者应该得“民心”,要多关心民生的疾苦,决不可“纵欲”而“忘其民”,呼吁“宽以养民”、“严以治吏”。

 

更可贵的是,王船山的“公天下”思想,这是他政治观的根本出发点和立足点,他提出,“以天下治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一姓之私也”,君主不可以“一人之正义”而废“天下古今之通义”,应“以天下之财,供天下之用”,应“不以一人疑天下,不以天下私一人”。

 

他在著名的《宋论》中,认为岳飞之死,并非大家所说的“愚忠”、“忠君”,而恰恰是因为“不忠君”才遭杀身之祸——王船山说,正是因为岳飞不听宋高宗赵构的话,坚持抗击金兵入侵,同时又犯了“结交士人”的大忌,难逃一死。

 

在《宋论》中,王船山如是痛骂宋高宗:“高宗之畏女真也,窜身而不耻,屈膝而无惭,直不可谓有生人之气矣!”

 

王船山是有生气之人,又哪是一般酸腐之儒所能比之?在他以老病之躯留下的文字中,后人依然能够看到一个生机勃发、慷慨激昂的男人英姿,健康,血性,睿智,元气沛然。

 

 

公元1898年9月28日,北京宣武门外菜市口刑场,一位名叫谭嗣同的湖南人被砍掉了头颅。此时距离王船山病逝206年。   

 

用今天的话来说,谭嗣同是王船山的“铁粉”,他曾说过:“五百年来学者,真通天人之故者,船山一人而已。”他对王船山推崇备至,在长沙办新学,设立南学会,还亲手编写《船山学报》,许多变法理论就直接师承于王船山。变法失败后,他明知清兵将至,却镇静留守,在狱中,他写下的“我自横刀向天笑”,与两个多世纪前,王船山所写“我自从天乞活埋”,何其相似!

 

王船山曾言:“有豪杰而不圣贤者,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谭嗣同就是这样的豪杰。谭嗣同就义30年后,夏明翰,王船山的同县豪杰,面对屠刀还能慨然吟诗,这份血性与豪情,天地动容。

 

梁启超(就是与谭嗣同一起参加变法但后来成功跑掉的那位)写过一部《近三百年学术史》,给王船山冠以“畸儒”之名,他写道:“船山学术,二百多年没有传人。到咸、同间,罗罗山泽南像稍为得着一点。后来我的畏友谭壮飞嗣同研究得很深。我读船山书,都是壮飞教我。但船山的复活,只怕还在今日以后哩。” 

 

是的,在谭嗣同梁启超的时代,王船山刚刚从历史中“复活”。这位东方黑格尔,寂寞已久,他生前,也知道这种寂寞,他曾预见:“吾书两百年后始显”。

 

100多部、400余卷、800余万字……生前,王船山的手稿堆满了整整一间屋子,他是在艰难困苦中不懈著书,用梁启超的话来说,“到处拾些破纸或烂账簿之类充着稿纸。著书极多,二百年来几乎没有人知道……”

 

他的书,我们今天还能读到,也是一大幸事。

 

生前,他的著作主要在其家族及亲族好友中小范围传播;他病逝后,其子王敔不忍其父之学湮没无闻,但顾忌到清廷文字狱之酷烈,因此采撷了其中未干犯时忌的著作27种进行刊刻,后来清廷修编四库全书,将王船山定性为考据学家,收录了其六种考据著作。这些,都无法代表真正的船山学说,直至一个名叫邓显鹤的人的出现。他被梁启超称为“湘学复兴之导师”,发现船山遗作后,欣喜若狂,1842年,刊布船山先生著作18种,共150卷,以《船山遗书》命名。

 

邓显鹤被王船山深深迷住了,他一边印书,一边到处宣传船山学说,也是他首先将船山先生提到了与明末顾炎武、黄宗羲二人并驾齐驱的地位。王船山至此,已开始深刻影响湖南士子,其中包括一位名叫曾国藩的书生。

 

曾国藩与王船山有着深厚而微妙的渊源:曾国藩祖籍衡阳,妻子欧阳氏是衡阳人,少年时代亦在衡阳石鼓书院(王船山曾任此书院教职)念过书,后来又在衡阳操练湘军及水师。他在衡阳的恩师汪觉庵的小女儿,还嫁给了王船山六世孙王世全的第四子。就是在衡阳练兵时,曾国藩见王世全,立下承诺:平定太平天国后,校勘刻印船山先生全集。汪觉庵当时就宣称:“此功或不在荡平长毛之下。”

 

南京攻克后一年,1865年,曾国藩、曾国荃兄弟在此大量刊行《船山遗书》刻本,计57种258卷,内容包括经、史、子、集,王氏重要著作基本纳入此书,曾国藩作序。曾国藩弘扬了船山学说,他也从中汲取了大量营养。从曾国藩日记中可以看到,他一一录下王船山所言“至诚实有”、“实事求是”、“力行第一”、“乾坤并进”、“一分为二”等,汇入治国用兵的方略。

 

王船山对十九世纪中叶之后的湖南和中国,影响有多大?从魏源到陶澍,到曾国藩、郭嵩焘、左宗棠、彭玉麟,到谭嗣同、梁启超,到孙中山、邹容、陈天华、章太炎、章士钊、宋教仁,到杨昌济、毛泽东、何叔衡、蔡和森、夏明翰……他们无不从船山学说中直接间接获取启迪,尤其是船山学说中实事求是、经世致用、否认“天命”、趋时更新的思想,激励着那个年代的人们,思考,奋斗,改造中国与世界。

 

还是船山“铁粉”谭嗣同的评价如此精确:“万物招苏天地曙,要凭南岳一声雷。”

 

但更多属于船山先生的,还是寂寞。

 

 

跟王船山相比,黑格尔的一生,是平静和富贵的,他是柏林大学的校长,他有一张安稳的书桌,如日中天,备受尊敬,他曾对人炫耀道:“我的尘世的目的已达到,一官半职,一个美娇娘,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是的,在尘世享受方面,王船山是失败的,望尘莫及黑格尔。在后世的声名方面,王船山也寂寞得多,因为,他身后是一个注重尘世享受、缺乏哲学思考的中国。他的寂寞,是注定的。

 

但他注定就应该这么寂寞吗?黑格尔说:人是靠思想站立起来的;王船山也极力主张:做人,要做一个不同于禽兽的真正的人。他肯定了生命的可贵及其与物质世界的必然联系,同时更高度赞扬精神生活的卓越价值。

 

哲学不是显学,远不如电商、金融、房地产那般吸引人,电商、金融、房地产……它们很重要,也造就了很多尘世意义的成功者,但他们无法完整代表一个国家,就像一个冠军,无法代表这个时代应有的包含契约意识在内的公序良俗一般。

 

人类还是需要哲学引领的。一个民族,人人都仰望星空,那是荒谬的;但如果没有一人仰望星空,那是可怕的。是的,有空儿仰望一下星空吧,我们能看到,在我们上空,那条璀璨而寂寞的星河。


责任编辑:梁金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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