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2005年,岁在乙酉,金秋十月,平和书院创办人洪秀平先生,赴深圳拜访蒋庆先生,请教兴办书院事宜。谒先生于深圳彩田公园彩云轩,轩中绿荫曲水,茶香沁人。先生病体尚未全愈,然仍就时下书院建设及儒学传承诸问题,谈二时许。后学闫俊安、心兰陪坐,心兰录音并整理。)
书院需要名实相符
洪:早就希望能有机会拜访蒋老师。心兰、俊安到平和书院已一个月了,我计划吸引一批学子过来,我们也制订了一个计划,但就是缺乏老师来讲课。我们一直希望蒋老师能到平和书院来讲课。
蒋:前几天北京《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打电话来,说要采访有关书院的情况,他说现在是“书院热”,我也不太清楚。后来我上网查了查,发现这段时间,民间确实是兴起了好多书院,但有些书院虽然兴起民间,然名实不相符合。如果我们要用书院这个名称的话,就一定要符合书院的实,要名实相符。现在我们发现,有些书院没有符合实。传统书院,它要符合几个要件,第一个,肯定是民间性质的,不是官办的,因为它不是官学。这体现在它的经费、财产、建筑、主持书院的人员,如山长,都是民间的。还有,它的讲学内容也是民间的,也就是说,私人性很强,谁办的书院就讲谁的学问,阳明办的书院就肯定是讲阳明的学问、陆象山办的书院就讲陆象山的学问,张敬夫在岳麓书院主持的时候,也是讲他自己的学问,这就是说书院的私人性很强,你是什么学派,就讲什么。又比如明代,朱子学是官学,但书院讲的朱子学是民间儒者或学者自己理解的朱子学,不是朝廷规定的朱子学。它的内容是民间性的,这是最基本的特征。第二个,书院的主要功能是传道,不是传授知识。但并不意味著书院就不重视知识,因为儒家的道统,在长期的历史中也变成了知识,经书从孔子整理后,无数人注解,就变成了知识,讲道的纪录通过后人整理编纂也变成了知识。因此书院有传授儒家文化知识的功能,但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传承儒家的道统。对于知识的保存、传授,主要责任在政府,因为它有这个条件和资源,古代的书造价是很贵的,民间收藏有困难。所以书院主要的功能是传道、弘道、讲道。而书院所谓讲学,也是讲“道”意义上的学,即经学、道学、心学等,而不是讲现代学术意义上的学,即纯粹知识性的学。现在兴起的“书院热”,好多书院就不是这样。有的书院,不是民间兴办,是由政府给钱,维持也靠政府。比如现在的岳麓书院,就不符合古代书院的性质,它不是民间办的,是政府办的,经费来源是政府。还有它讲学的内容,刚才我们讲到,书院主要是传道,然后才是在“道”的意义上产生对“道的知识”的传授。现在岳麓书院办的活动,有些是世俗性的学术活动,如办有关期货的班,与儒家文化无关的议题也拿到书院来讲,就不合适了。还有文学家办的书院,他们都是文学家,有地位,有声望,有资源,也办起来了书院,但他们的兴趣都在文学方面,举办的多是涉及文学的活动。传统的书院讲“道”不讲文学,文学属于“游于艺”的范围,与书院所讲的“道”与“学”不属同一层次。古代民间有专门研习切磋文学的组织,如诗社、文社等,但这不是书院,书院是严肃的具有神圣性的讲儒家之道的道场。
洪:广州有个东方英文书院,是讲英语的。
蒋:那不是书院,他们是学香港的,名不符实。
洪:香港有个新亚书院。
蒋:新亚书院介于传统书院和现代学校之间,不是传统的书院。这是资源的问题。钱穆这些老先生,他们是想用中国文化的精神,创办真正弘扬中国文化的书院,这是他们的理想与愿望,但在现实中他们办不下去,他们只有理想没有资源,要办实际的事就需要资源。而有资源的人合作办学的动机与有理想的人的动机不是完全一致的,所以那些资助办学的人要办成学校,就是世俗的进行国民教育的学校。这样一来,新亚书院就办成了学校,它要在社会上招生,要考虑学生的就业问题,要培养世俗社会需要的毕业生,学生毕业后要上大学,这就进入了国民教育体制。不过新亚书院初建时还是很纯正的,能够在夹缝中秉持中国文化的理想教育学生。但后来建立香港中文大学的时候,新亚书院合了进来,在科层制的西式大学中就很难坚持中国文化的教育理想,最后钱穆先生被学校当局气走,新亚书院的中国教育精神就不复存在了。梁漱溟先生在四川重庆办勉仁书院的时候,他当初的理想就是要办成宋明儒式的书院,他年轻时就是这个理想。那时已是抗战后期,他要办传统的书院,但是他自己也是没有资源的,虽然他有名气。后来好多人支持他,但最后,支持他的人,不希望办把书院办成传统的书院,因为那些出资的人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进书院读书,就希望把书院办成中学,梁先生就只好妥协,将勉仁书院分成两块:一块叫勉仁中学,一块叫勉仁文学院,勉仁中学就是国民体制教育,就是现在的学校,学生从学校出来是要找工作的;勉仁文学院实际上就是传统性质的书院,自由讲学。最后,还是很艰难,没办法办下去。马一浮先生办复性书院,当时之所以和熊先生意见不一致,就是因为这些现实的问题:学生出来怎么办。马先生说传统的书院,是不管出路的,不管找工作的,熊先生说这些实际的问题书院还是要考虑,这些现实的问题还造成了两位先生的不和。复性书院最后因为国民政府教育当局违背不审查书院教学的承诺,也因为书院不接国民政府教育当局的审查而费用无着落,最后没法办下去。如果当时国民政府不存在的政策上的压制,如果有社会资源,复性书院肯定可以办下去。当时复性书院靠国民政府给钱,马先生说书院是方外之学,不纳入国民体制教育,具体说来就是书院的教材,国民政府不能干涉审查,当时国民政府答应得好好的,结果办了一段时间,国民政府违背承诺,要来审查书院的教材,马先生气坏了,就决定不办书院了。
洪:清华国学院是不是也是想将书院与现代化的教育相结合?
蒋:没有,清华国学院是按照西方的模式来办的,基本上是汉学的方式,不是传统书院的方式。
洪:那四个人(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除了陈寅恪其它不算儒家吧?
蒋:广义上都算,这要看是哪种儒家了,儒家里面也是分好多流派的。我们说广义的儒家,凡认同儒家价值的,都算儒家,这很复杂。梁启超,在晚年算儒家,他早年晚年儒家色彩比较浓,中年走了歧路,晚年以后才回归儒家。这几年中国大陆出现了大家都想办书院的热潮,这是个好现象。但是就要注意名实相符的问题。如果有书院的名称而没有书院的实质,那意义就不是很大。所以要为书院正名,但书院传统刚恢复时也不能求全责备,因为书院传统在中国严格说来已经崩溃快四百年了,进入清王朝就没有宋明儒式的书院了,我们希望以后能慢慢做到名符其实,按传统书院的方式来办书院。
洪:国内现在有传统意义上的书院吗?
蒋:目前国内的情况我还不清楚。
洪:我办书院也是许多年前的想法。我感觉西方的大学制度是培养工匠的,上次到阳明精舍来后,就想看怎么和精舍有个互补。你那头是研道、守道、论道的地方,是不是还要有个传道、弘道的地方?
蒋:书院也有提高与普及的关系的问题。
洪:我觉得你应该带些弟子,这次去了曲阜,我看到相当一批人认同你的理念,而且都没见过你,都希望到你的阳明精舍来。但阳明精舍没有条件和能力来接待那么多人,所以,我就产生了一个想法。先小规模搞一个书院,可以接待二三十个人,先办起来。
蒋:应该这样,书院规模不在大,而在体现中国文化的精神价值。
复兴书院,最大的问题是缺乏系统掌握儒家学理的师资
洪:但是我现在有了场地,缺乏师资。
蒋:我这几年还是比较低调的。只是去年,偶然深圳晶报一位记者自己跑到山上来作了报导,大家才知道有一个阳明精舍。一直到现在,我都没下山。去年因为那些媒体报导,好像以为我下山了,以前好多学生也鼓动我下山,其实我一直没下山。为什么呢?因为儒学这一百多年来受的磨难太大了,一个文化、一个教,最根本的还是他核心的学理价值,这个最核心的学理价值没有了,便复兴不起来。那些外在的形式,组织形式也好,教育形式也好,都是为了落实中国文化的义理价值,本身的意义不是很大,最还要的还是儒学基本的义理价值。这一百年来,儒学受到破坏最大的,就是其义理系统。书院建筑被文化大革命砸掉了,有钱就可以恢复; 1905年后被拿来搞成洋学堂了,那也没关系,以后只要有资金,也很容易恢复。现在政府为了旅游,不也恢复了很多古代书院的建筑吗?但这些恢复的古代书院的建筑中已经没有儒学的活的精神了,没有中国文化的价值了。就算现在政府愿意出钱恢复传统书院,谁来讲学呢?你就遇到这个问题了。你才第一个想办讲学的书院,就遇到了这种问题,根本就找不到人来讲学。我们现在的情况,和汉代初年的情况大致差不多,可能比那时候还惨。那时候鲁申公还在,政府感觉到要恢复儒学,就赶快“安车蒲轮”到民间去把他们请回来讲学。那时候懂儒学的老先生们还在,虽然年纪很大了,鲁申公九十几岁了,但是朝廷请他出来让他传授《诗经》。伏生也还在,年纪太大了,实在来不了,朝廷就派人去他那里学,把《书经》及其解释记录下来,不要让文化失传。我们现在几代人过去了,我们中国还有鲁申公、伏生吗?没有了。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复兴儒学比古代艰难,表现之一就是没有硕儒老师。还有,我们面临的摧残,不仅仅是内部的政治动荡,内部的文化分裂,还有西方文化的挑战与霸权。这样的话,现在办书院师资就成了最大的问题。那么怎么办呢?现在确实应该着重培养师资。但这种师资和其它师资又不一样,不是说办个培训班速成班就能够解决,也不像你办个英语学校一样,几个月就可以很容易地培养出人材。学问的传承,不会那么快。高深的学问,特别是儒学,诚如钱钟书先生所言,是荒江野老屋中一二素心人士慢慢商量培养出来的,不是市朝热闹之学,往往要花几代人的功夫,你看理学的形成就花了濂、洛、关、闽好几代人的功夫。其实我上网的时间也就是这两年,我就发现这几年像心兰这样信奉儒家价值的一批年轻人涌现出来了,他们有热心,有激情,有信念,有担当精神,而且活动能力也很强,我感到儒家后继有人,所以很欣慰。现在我们生活在一个信息快速流通的特殊时代,网络出现了,非常低的成本,非常快的速度,非常大的信息量。有了网络,志同道合的人就容易联络起来,互相交流,互相印证,也起到了书院的某些功能。实际上,书院的某一方面的功能,在新的历史时代,可以由网络来实现。但是,书院师友同门面对面交流的深厚情谊,以及辩难的机锋体验与当下有省的悟道喜悦,网络交流是做不到的,网络最多能够提供“理入”的空间(当然与书院相比网络提供的“理入”空间也是有限的),而网络不能提供“悟入”与“情入”的空间。所以,书院不只是儒家说理论学的场所,而更重要的是我们证悟生命存在(悟道)与同道相互“印证”的场所。刚才还有一个书院的功能没讲到,就是印证。因为人学道,自己研究了,自己弄懂了没有,自己是搞不清楚的,需要师友之间、朋友之间相互印证,这样才可以发现生命悟道中的问题并坚定信心。一个人孤陋寡闻,信心很难坚持。所有的精神活动,都需要同道之间相互印证,传统的儒家书院,就有这个功能。现在中国文化崩溃以后,我们所处的状况,比古代还差,我原来的想法是要复兴中国文化,就要先复兴书院,但是现在发现,复兴书院,首先要培养师资人才,没有师资人才书院硬件再好也是无济于事的。但问题是,师资人才不是一下子可以培养出来的。现在要办一个国学院,也找不到师资人才,连当初清华四导师这样的人才也找不到,更遑论鲁申公、伏生这样的经师硕儒了。清华四导师除陈寅恪外很难说是严格意义上的传统儒者,传统儒者是像鲁申公、伏生、濂、洛、关、闽、阳明先生这样有鲜明文化传承与坚定道统担当的人。没有了这样的儒者,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最大悲剧与复兴儒家文化的最大困难。
洪:蒋老师在这方面有什么计划?
蒋:我觉得珠海这个地方适合搞文化。由你洪先生来做,有两个优势,一个是你有这方面的能力,有办学校的经验;第二个,你有热心和信念。书院不在大,不在你有多少的学生,有多少的资源,问题是你要起愿发心,同时要有基本的能力,没有基本能力也不行。我办书院是没有资源的,你办书院已经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比我强。平和书院刚开始小并没关系,重要的是首先要有信念,要心诚,第二个是要聚集一批朋友,象心兰他们这样对儒学有信仰的年轻人。第三个,要有长远的打算。开始小,资源少,就小规模办下去。现在培养师资,其实就是自己学习,要自己在儒学的道路上学习,自己培养自己。比如象心兰这些人,想拜我为师,我都没正式同意过。为什么呢?因为现在师道已坏,恢复是比较困难的,只有师道恢复后再说。还有,这个培养是个很长的过程,现在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儒学,特别是在网络时代,每个人都可以成一派,每个人在网络上都可以发言成为一家。现在要学儒学的人,比古代又有些麻烦,选择上的麻烦。在古代比较简单,比如在宋代,谁是当时的大儒,大家都知道,比如东南三贤——朱子、吕祖谦、张拭,大家都知道,学儒学大家都知道要找他们学,这是当时的共识。而在当时他们又是名符其实的大儒,朱子他们当时把所有的外部事物都摒弃了,一心一意研究学问。现在不一样了,在一人一派的情况下,年轻人在选择上就比较麻烦,每个人都可以说自己是儒学,还是儒学的正宗。在这种情况下,谁是谁不是,就出现了所谓后现代状况,所有的学说都没有权威,就算有权威也不承认,人人都是批评家,这是信息太方便后带来的问题。这样的话,比如我讲的儒学,年轻人认不认同,认同到什么程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所以,不急,拜师的问题不急。其实拜不拜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发心向学向道,学问道术本身才重要。至于问我有没有什么计划,我没有什么计划,我只是默守传统书院成规,读书、守道、论学而已。
洪:现在由于信息的发达,你的书、你的文章很多都在网上能看到。但是如果有机会,面对面的交流能有碰撞,相互之间言传身教,大家都有兴趣在一起学习,比如针对华夏复兴网上的同道,选择一些悟性比较好的,比较谦虚好学的,大概十几人左右,如果蒋老师有空,可以过来讲课。
蒋:现在我自己身体不大好,不宜多说话,不能很长时间说话,讲课有困难。
洪:米湾和张祥平他们都可以过来,这样的话你就不用多讲。
蒋:我可以视身体情况而定。因为平和书院搞一个会讲,大家都可以讲,以互动的形式辨析学理。现在平和书院的功能可能有两块,一是推广儿童读经,一是自己学习提高。在传播普及的同时自己也需要提高,需要深入证悟体认儒学义理。平和书院不能局限在仅仅提供一个场所,自己也要提高。要提高对中学的理解,当然也应该了解西学,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阳明精舍的定位,是完全传统式的书院,它的运作方式、管理模式、功能,都是完全传统的,而且主要是高层次的儒学研习与进修,就是我前面说的读书、守道、论学,不向外。以后平和书院发现可以深造的学子,可以送到阳明精舍来。最起码我在精舍时可以来半年,到山上的目的就是读书体道,进修提高。我不下山的理由之一是,每个人的精力和时间都是有限的,我花这么多时间与精力去读书,可能在这中间要走许多弯路。我把我二三十年体会到的道理简要地讲给你们听,你们就不用再走这些弯路了。这是分工不同。读书的方式有很多,也要有悟性,也不是下了功夫读书就读得懂的。我的最大乐趣在读书,我一天到晚都在读书,自得其乐,我现在才读明白了一些古圣贤所说的道理。
洪:你现在道已很深了,什么时候可以下山呢?
蒋:没有时间表,有人来阳明精舍问道,他们下山把我讲的道带下山,我就不用下山了。
学生的培养是个长期的过程
洪:你在山上可以培养君子,但能不能在短期内,开个培训班…
蒋:君子不是办班可以培养出来的,阳明精舍是完全传统的书院,不办培训班,不培养毕业生,但可以通过高层次的学术活动影响学生,阳明精舍有儒家的精神影响力,有传统文化的象征意义。我并不指望阳明精舍能培养出君子,古代的书院,创办人去世以后在学术上就难以为继了,这就是说书院的私人性很强,这也是中国书院文化的特点。说好的话它可以保持儒学的独特性、丰富性;说不好的话,人亡道息,书院精神难以传承。所以人最重要,有其人就有其道,有其道就有其书院,道因人传,书院因人存。当然,我们现在还是可以摸索一种新的模式,既要保持传统的特征,又要符合现代的现状,比如说网络,以前是没有的,完全固守古代,是不智的,一些工具性的东西是可以利用的。我为什么要下山?有人去把山上的信息带下来不就行了吗?
洪:目前情况下,能够在山上呆半年的,我相信有人,但实际上…
蒋:实际上也没多少人。我所做的事情,是把握儒家的精神价值,还有重建儒家的解释系统。这是件很大的事,很费时间与精力。一个人所能做的事是很有限的,我不能同时做这些事,又同时到大学里去讲学,去民间推动儿童读经运动,去培养讲授儒学的师资,我没有这么多时间和精力。但我知道这些事很重要,我希望有儒家的后起之秀来做。阳明精舍基本上不接待希望一般性了解儒学的人,不做儒学普及推广的工作,即使有人来,也不在多,而在质量,有那么几个人能够真正把握儒学的真精神与真价值,能够有力地回应时学的挑战,也就够了。不要有黄埔军校的意识,因为我们不是在搞世俗的政治,世俗政治当然需要动员广大的民众,我们是做学问,学问不在人多,而在精专真诚。当然,在信奉儒家价值的人中,人的能力、偏好、取舍会有不同,有些喜欢学问,有些喜欢活动,到我这里来的就是做学问。我自己也没有兴趣与闻时政,我只是讲明为政的大经大法,那就是孔子所说的“义法”。当年文中子调教魏征,也不是教他去做官。魏征刚开始是个纵横家,纵横家的目的就是自己的荣华富贵,出人头地,即就是做官,而不管政治的大经大法。后来魏征到文中子的山上去,与文中子呆了一个月,出来后就变了,变成儒家了,虽然以后他继续从政,但从政的目的就不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出人头地了,而是为了复兴中国文化、复兴儒家文化这一伟大的历史使命与圣贤事业,儒家文化通过文中子的学生们复兴起来了。但现在我们也不要太乐观,这几年认同儒家价值的人好像多一点了,就认为儒家文化的复兴马上就会有一个改观,不会这样快。我们还得扎扎实实把儒家学理搞清楚,培养出一批真正的,有担当精神与担当能力的人才来,儒家文化的复兴才会大的改观。培养这种儒家人才要花几代人时间,要一代一代来。到朱子是第几代?濂洛关闽,是好几代了。我们现在做的是奠基的工作,道路还很长。
洪:你觉得中国的儒家文化,复位大概要多长时间?
蒋:这个算不出来的,儒家不算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现在社会不同于古代社会,现代社会信息传播快,可以把儒家文化复位的速度加快。只要儒家价值能够被中国的精英人物接受,首先是优秀的知识分子接受,在中国人中达成以尧舜孔孟之道安身立命与治国平天下的共识,儒家文化的复位就离我们不远了。
洪:我上次也和汤恩加先生说过,就是把儒商、儒官、儒士三结合。
蒋:文中子并没有教他的学生怎样去做官,而是用“王道”来教育他的学生,为他的学生树立高远的政治理想,这才塑造了“贞观之治”一代儒将贤臣。你说的“三结合”中,儒士最重要,一个人必须先做儒士,然后才因其社会角色和分工而为儒商、儒官,儒士解决一个人的价值信仰与道统担当,而儒商、儒官只是儒士的社会职业分途。所以我们应该说先做儒士再做儒商、儒官,离开儒士的价值信仰与道统担当就不可能有儒商、儒官。如果中国已经有了儒商、儒官,那他已经是儒士了,他生命中已经将三者结合了,不再需要外在的结合了。不过,从中国的历史来看,儒士的文化地位要高于儒商、儒官,儒官多进入凌烟阁或忠烈祠,而儒士则进入孔庙配祀孔子。
洪:儒家总是讲济世安邦的,你讲的这已不仅仅是修身了。
蒋:最大的济世安邦,就是在政治中落实孔子的王官学,这是儒家最根本的文化诉求。
洪:我到其它地方感觉不到,只有参加曲阜的会,我才感觉到,大家对儒家文化都有一种发自生命深处的内心信仰。
蒋:儒家的生命力在民间,你的感受再次证明了这一点。但儒家文化的复兴现在还是比较艰难的,你如果想把平和书院办成一个儒家的道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要把你有限的资源用在刀刃上,为儒家文化的复兴做出贡献。
书院存在的意义
洪:我到山上时,你还说你是在守道。现在不用守了,有这么多人了,所以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
蒋:是在变化。阳明精舍是不动道场,道场有动的有不动的,平和是动的道场,可以互动。
关于平和书院会讲一事,是学术性活动,主要的还是问难,探讨问题。按古代的传统,大家聚在一起,提出问题,互相讨论,也不要固定讲什么,关键是与会者有什么问题,我给他们解答。辩难问答,才是最高层次的学问。他们来一次,心里有好多问题,自己可能把握不太准,来求证。书院的学术成果,是师生共同创造出来的,《传习录》不是阳明写的,都是学生问学问道在一起辩难后,按照自己的理解记录下来的。《论语》也是这样。这些都是传统,如果届时我的身体允许我去平和书院,与会者中理解能力比较深的,他们可以问难,提问题,自己记下来,以后慢慢理解。书院不像现在体制内的大学和研究所,非要讲课发表论文。中国书院的讲学活动,是最符合人性,最自由的,最充满灵性的,师生之间的一句话,一个动作,都是学都是道。一个老师在上面讲,一群学生在下面听,是西式的教育,中国古代不是这样,会讲最多拟出一个题目,老师引出问题,大部分问答辩难。就是学生们来了,大家坐在一起,有什么问题问,老师答,这样会很有效果。所以书院不能办成体制化教学的方式,老师讲,学生在下面记笔记,这些都没有必要。不要搞成现在的学术讨论会,要恢复书院的自由讲学气氛,大家想到公园里,或者想在自己的寝室里讨论问题,都可以。
现在中国确实需要建立儒家道场,培养人才。在刚开始时,我们培养种子,以后要靠他们去传播儒学。
洪:具体怎么操作,请蒋老师指点。
蒋:现在从儒教复兴的角度来说,今后的确需要建一个有相当规模的中国儒学院,来培养专业的儒学教学人才与研究人才,同时也培养实践儒家义理的社会活动家。传统的时代,书院是在儒教的氛围中办的,它只要好好把儒家学问做精做好就行了,不需要考虑重儒教重建的问题。现在不行了,我们面临的问题是,儒教崩溃了,中国文化被西方解构了,这种“礼崩乐坏学绝道丧”的状况遍及整个中国的政治、社会、文化、教育等的各个层面,现在的中国处在梁漱溟先生所说的“文化真空”状态。所以,要重建儒教,重建中国文化,就不仅仅是一个学问问题了,还涉及到儒家的社会实践与创制努力。学问只是重建儒教、重建中国文化的一个方面,尽管是非常重要的方面。现在除了讲明儒家正学外,还需要开展儒教复兴的社会实践。
洪:我觉得现在的社会资源可以利用。
蒋:当然可以。我提到儒教重建的两条路线,一条是上行路线,即重建王官学,就是儒化中国政治;另一条是下行路线,在民间重建儒教社会,即重建中国现代的礼乐社会。儒教的传统就是我们今天可以利用的最大资源。
为了避免儒教体制化后可能带来的腐败,即使儒教恢复了,体制外的书院照样必须存在,书院独立自由的批判精神永远是克服儒教异化的民间力量。所以,书院的建构永远会存在。对此,平和书院应该有信心,以后大家都会支持。
洪:我以前还担心会不会有学生,现在这两位自愿辞去工作来了,所以不成问题。他们现在都愿意献身于这样的事业。
蒋:是的。
孔教和儒教不是一回事
洪:香港有个孔教学院。
蒋:孔教和儒教不是一回事。孔教是康有为当时要回应基督教而提出的。基督教是耶稣教,它以耶稣作为精神信仰的象征,所以康有为觉得中国要回应基督教挑战的话,就必须像基督教尊耶稣为教主那样尊孔子为教主,但他没想到儒教和基督教是有区别的。基督教从犹太教分裂出来后,旧约变成犹太教,新约变成基督教,虽然耶稣说自己是来成全旧约的,但实际上基督教的整个义理系统、组织形态基本上都离开了犹太教,所以新约是与上帝重新立约,耶稣的出现开创了人类历史的新纪元。孔子不是这样,孔子述而不作,宪章文武,追慕三代,孔子的出现并没有否定三代的历史,而是要重建三代的历史,实现王道政治,所以孔子的出现并没有开创历史的新纪元,孔子在中国历史文化中的地位不像耶稣是新宗教的教主。另外,儒教实际上已有6500年的历史,伏羲画卦,《易经》的出现就是中华文明的开始,即儒教的开始。伏羲本身就是圣王,圣王合一、道统与政统的合一就是儒教最大的特征,这就意味着儒教、中华文明已有6500年的历史,而儒教的存在早于孔子4000年,孔子只是儒教这么长的历史文化中的一个继承发扬者。如果仅仅用孔子来做教主建立“孔教”的话,就很狭隘,那孔子以前4000年的中国文化(儒教)怎么办?所以,我认为应该提“儒教”,而不应该提“孔教”。
洪:儒教的英文全是Confucius。
蒋:那是西方人翻译的。我们如果翻译的话,就直接用汉语的音译就行了。西方人把儒教翻成英文Confucius很自然,他们有个救世主,就自然把孔子也比照成救世主,把 “儒教”翻译成“孔教”。上面已说,儒教在孔子之前还有四千多年的历史,“孔教”不能涵盖“儒教”,所以我们应该提出复兴“儒教”,而不是复兴“孔教”。
复兴儒教的关键是它的学理、教义系统
蒋:一个教最重要的是它的学理、教义系统,不在它的形式。现在儒教的复兴首先要在学理上复兴起来,然后才是组织形式问题。如果没有学理的复兴,只有组织形式,是不行的,因为组织形式只是特定义理价值的载体,而组织形式本身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回想一下,这十几年,特别是近三四年来,中国社会对传统文化的认识多了,但多偏向于感性认识,还缺乏对儒学义理价值的深入了解。对儒教的复兴应该有三个担当:仁智勇“三达德”的担当,即仁心担当、义理担当、气魄担当。现在仁心担当容易建立了,因为中国人天然对自己的文化怀有感情,不忍自己的文化消亡。气魄担当这一块也问题不大,因为发心向学向道的多是有志青年。我们可以说,没有豪杰的气概,做不了儒家。儒家的气魄是很大的,儒者必须顶天立地,把握乾坤。我们和自由主义的争论,是王官学上的争论,是道统上的争论,不是在技术层面的争论。实际上我们与自由主义、社会主义的争论都是在最高的层次,在道的意义上的争论,所以我们要有“道在是”的气概,要有孟子“舍我其谁”的气概,要有阳明学所说的“狂者胸次”。我发现,除了我的政治儒学外,其它儒学与西学的争论都是在技术层面上的争论,这样的气魄不够大,儒者最大的气概是横渠先生的“四句教”,值得我们效法。第三个,就是义理担当,这在现在的中国比较欠缺。因为中国文化被西方文化解构以后,我们自己对自己的义理系统都搞不清楚了,对儒学的价值都模糊不清了,到现在为止,什么是儒学,都还在争论。你们要建立一个网站也好、杂志也好、书院也好,你们究竟要复兴什么样的儒学?现在都不很清楚。你看现在的一些儒学网站,不缺乏仁心担当与气魄的担当,但在义理上则各说各的,不能深入,多是感性层面的认识,这需要再上一个台阶,深入进行儒学义理的体认与研究,力图正确地全面地把握儒学的义理价值。但是,义理的功夫,又不是一天两天可以成就,要花长期的时间,不断的积累才能义理精纯通透,这可能要花一辈子的时间。现在光靠仁心担当,光靠气魄担当还不够,还必须加强义理担当。为什么我们批评新儒家?港台新儒家不乏仁心担当与气魄担当,但义理不纯,有西化倾向,我们不能完全接受。港台新儒家的学问,是向启蒙价值靠拢,向西方文化靠拢,这样的话中国文化的独特价值就不能体现。这些都是义理方面存在的问题,所以,现在义理担当是儒学复兴与儒教重建的关键。
希望有“大哉问”的学生
心兰:那要不要以您的名义做一个网站。
蒋:不用。我希望的是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好读书静思。以后你们有什么学理上的问题,自己先思考,自己不能获解,可以来问我。我们今天的谈话是事务性的,我更希望是深层次的学术问题,如果谈话能解决一两个学术问题,才有意义,因为儒家现在遇到的很多学术问题都得不到解决。
洪:那我们要不要在华夏复兴网上专门开一个问答栏?
蒋:也不用,问的人要有一定层次。不是人人问都可以答的。为什么《论语》是经典?《传习录》是经典?都是学生问得好。学生问得好老师才答得好,问得好才可以成为经典的问答,引出重要的问题而解决之,这就是孔子所说的“大哉问”。提问必须是有层次的问,提问者自己已经把某一重要问题想了很久,百思不得其解,或者认为已得其解,这样把问题问出来,就算老师回答不上来,也可以显示这个问题的重要。当然,还有其它方式,平和书院可以尝试采取一些现代的方式运作。其实我的心态完全是传统的,我的兴趣就两条:第一是专心读书,搞清儒学的义理问题;第二是有很好的学生,能够“大哉问”的学生,激发出我的思想,师生共同解决重大的儒学义理问题。这不仅是我的兴趣,更是我的乐趣。至于写文章、开学术会议甚至办书院对我来说都是责任,我看得并不是很重要。
洪:像孟子说“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
蒋: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并不是说在报纸上发个广告,招一批人来就得英才教育了。这需要长期的往来、沟通、培养。儒学不是世俗的知识之学,而是生命体认之学、天道性命之学,不是那种现代教育制度可以直接教授的,要靠自己潜沉玩索默会于心的生命体会。像孔子、阳明的学生,都是接受老师的思想后,有自己深入的生命体会,才自己真正受用。真要办儒家的书院的话,就必须自己是儒家的人。必须是子贡才会为孔子去做事情,不需要孔子讲,子贡会自己做;不是孔子要子贡去做,而是子贡自己要为孔子去做。因为他们的信念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儒家的事业。所以我常说,先有儒家的信仰,才会有儒家的事业。
后学心兰乙酉年十月廿六日整理于平和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