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琐记:插了十字架的乡村
作者:李天飞
来源:中华书局
时间:孔子二五六六年岁次乙未腊月二十日庚戌
耶稣2016年1月29日
作者简介:李天飞,1981年生,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硕士,现任中华书局文学室编辑。责编有《花间集校注》,《中华书局藏徐悲鸿书札》,《张籍集系年校注》等,著名学者编年事辑系列等。个人著有《西游记》校注,亦工诗词、书法,宗二王帖学一路,发表有文学、经学、书法论文及书评多篇。
在江苏新沂遇到一件很有趣的事,一辆出租车司机向我们传教。
从新沂参加完朋友婚礼回京,是朋友的一位同村大哥送我们到车站,他本来也是开出租的。由于本不认识,开始的十几分钟并无话。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你们都是有文凭的人哪。”
我点点头。他又说:“你们有信仰吗?”
我很感兴趣地反问道:“那您有信仰吗?”
他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原来他是信基督的,说人死了之后,灵魂不死,会受到末日的二次审判。一个人无论生前有多大的罪孽,只要信了基督,那就会得到宽恕;反之,一个人无论做了多大的善行,只会得到一点生前的寿命,若不信基督,还是会下地狱(我不清楚基督教准确教义是什么,总之这是我记录的他的话)。他28岁那年信了基督,从此觉得变了一个人。此后的十多年,心里因为有了主,过得很平安。我又问:“像几岁的小孩子,他又没有什么罪。假如突然得病死了。他的灵魂去哪里呢?”他回答说:“小孩子的灵魂都上天堂了。只是没有官阶,只获得一个永生的资格。”临下车时,他送我一张祷告卡,说只要想接触基督教,可以随时帮他联系。他也可以尽量帮我找到北京的组织。
基督教,在苏北、豫东、皖北的农村,流传颇广。
徐辛有一部纪录片《房山教堂》,地点是江苏省东海县房山镇,离这次我们去的新沂县不过数十公里之遥。这个片子记录了当地基督教会的各种片段,有些显然是进行了本土化的改造,例如一群老太太唱所谓的“圣诗”,后面居然挂着毛主席像。另外一群老太太唱的圣诗,居然是这样的:“大红旗,迎风飘,天兵天将吹暗号。好宝贝,来得凶,打得魔鬼脑瓜疼。好宝贝,来的妙,打得魔鬼嗷嗷叫。”
这段所谓的“圣诗”基本上把《圣经》改造成了《封神榜》。明明是一神论体系的上帝,也配备了天兵天将,还能祭法宝。中国人有能力把任何宗教都搞成他们所需要的样子。当然,也可以看做是基督教的“当机说法”。所谓“若遇杀生者,说宿殃短命报。若遇窃盗者,说贫穷苦楚报。若遇邪淫者,说雀鸽鸳鸯报。……”(《地藏菩萨本愿经•阎浮众生业感品第四》)
基督教的传福音,至少我接触过的,所有的人都是非常积极的,这和我们儒家“礼有来学,未闻往教”的原则,以及佛教讲究缘法有很大的不同。“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依孔子的定义,下一个“狂”字不为过(我并非对基督不敬)。我的一个亲戚,退休后赋闲在家,很快就有基督徒找上门去,向她传福音。我姥姥已经80多岁了,至少我小时候,她是没有接触过任何基督教的。现在老太太每天在家,用铅笔抄一些东西自娱自乐。除了简单的唐诗、健身操的名目之外,居然还有一些“耶和华”、“信主”等语汇。这当然是别人上门传教的结果。就连春联里,都多了许多“天降恩典,主赐平安”、“天地万物主创造,五湖四海人蒙恩”。尤其是“白玉教会主是头,黄金天堂神居中”,也居然“玉堂金马”起来了。
据我浅薄的理解,基督教相信灵魂永生,死后会有审判。这和东方宗教“无我”观念,有着大大的不同。也许普通人认为佛教也是主张灵魂轮回的,其实这是不深入的理解。佛教主张没有常住不变,不依他存的“自性”;没有一个真常不变、自作主宰的实体“我”。若认为有什么灵魂在轮回,那就是“边见、邪见”。所谓“前识灭时无有去处,后识续起无所从来,所以者何?本性空故”(《大乘流转诸有经》)。道家虽然没有特别主张“性空”,却要“齐生死”;儒家虽然回避研究死后世界,却主张“朝闻道,夕死可矣”。大概惟其如此,东方人总是带着一种谦抑、内敛的性格。而西方宗教相信自己的灵魂永生,相信神的恩典,所以总是非把这种“恩典”施给所有人不罢休。Heathen(或“卡斐尔”)居然成了一个单词,专指“异教徒”。而如今这种扩张、侵占的特性,又被解释为是强者,是优质的品格了!
放眼望去,基督教的势力,正在中国乡村迅速扩张。但我觉得这是个复杂问题,并不能简单解释为西方侵略势力如何如何。因为近一二十年传入中国的基督教,“逾淮为枳”,发生了很多的变种。方才那个拥有天兵天将的上帝,恐怕就是本土化的变种之一。我翻过《圣经》,只知有天使和圣徒,却不曾见上帝豢养天兵天将的记载。而在我家乡的河北农村,又有一种“传福音”的教会,信奉的教主是“三赎”。是不是官方定义的“门徒会”邪教,没有调查,不得而知。但他们见了亲戚朋友,往往是非常虔诚地拉你入会。第一句往往是“我给您带好事来了”,大有邢夫人自以为是地劝鸳鸯当小妾,“我特来给你道喜来的”派头。平时不知为何,总把一方手帕顶在头上,口中念念有词,看上去与正宗的基督教颇不相类。就我接触的人而言,穷苦农民居多。
中国一乡村教堂全景(图片来源:网络)
同一地点的教会组织,往往有数个。不同的“牧师”之间会“斗法”,每个牧师旁边都会吸引一群民众;而民众选择追随哪个牧师,似乎是凭着他的“法力”和口碑,一个典型案例就是某老太太选择跟着甲牧师或乙牧师,就看跟着谁念经能治好自己的病,搞得“孔子之门,三盈三虚”。牧师之间因争夺信众,占有教资,嗔恚无明,破戒打架,也在在皆有。老太太们抢着自称“我要发光”,那就是要感主恩、或是忏悔了。其实忏悔也好、感恩也好,基本都是要谋一些利益,或驱病、或求财、或求子。这和《汉书•张鲁传》里“校以诚信,不听欺妄,有病但令首过而已”并无二致。我们这片神奇的土地,历史上曾经闹过“绝地天通”,到如今好像这个“封印”还没解除似的。表现为不管是什么宗教、什么主义,只要在这片土地上下了凡,立即不再神圣而迅速世俗化。就像吃了人间食物的下凡仙女,再也使不出法术了。搞来搞去,上帝也好、佛祖也好,各种主义也好,最后都变成了大大小小的张鲁而已。张鲁末年,曹操攻打汉中,这放在欧洲是要引发宗教战争的。可是稀奇的是,教主张鲁一看不敌,居然投诚去做镇南将军了。也不闻汉中教众(鬼卒)后来搞出塔利班或以色列之类的东东复国或复仇。
所以,与其关注所谓“西方势力”,倒不如重点关注在本土上发生的变化,以及它们的真正性质。即以佛教而论,净土宗本是极简洁快速的法门,慧远大师倡之,谁知竟变生出一个白莲教来,元之亡,自此始。弥勒信仰本是极正宗庄严的法门,玄奘大师信之,谁知竟变生出一个弥勒教来,宋之亡,自此始。晚近太平天国,也何尝不是如此呢?这些教门都拥有覆国破家的巨大能量!但若以此归罪于《阿弥陀经》或《弥勒下生经》,实为不智之极。今天的遍布乡土变种的基督教会,正与此类似。那些流传于民间的小出版物,何啻千千万万!以中华书局区区一年产量与此相较,不可以以倍蓰论。合作医疗我们管不了,农村建设我们管不着,而破邪显正的力量,恰应从我辈生发出来,起码应该加强一些正确的宗教知识的普及。否则我等高踞于首善之域,而下临于变深莫测之渊,不知此中龙蛇何日遽起也!
责任编辑: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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