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岁月长河的一曲华颂
作者:曹雅欣(中国文化网络传播研究会)
来源:光明网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正月十七日丙子
耶稣2016年2月29日
《般》画家·于水
【诗经原文】
《诗经·周颂·般(pán)》
於皇时周,陟(zhì)其高山。
嶞(duò)山乔岳,允犹翕(xī)河。
敷(pǔ)天之下,裒(póu)时之对,时周之命。
【文化解读】
《般》——岁月长河的一曲华颂
(一)强国之音
《诗经》里的风、雅、颂:风诗,是民间歌谣;雅诗,是宫廷正声;而颂篇,是宗庙祭祀的舞曲歌辞。所以,“颂”的诗篇,更为气势恢宏,更为纵览古今,更为俯瞰九州。
《般》这一首短短的颂诗,就是在传唱周成王巡视河岳的磅礴大气。
诗名“般(pán)”,乐名,是巡狩四岳河海的一种歌乐。巡狩,是天子出行,巡行属于他治下的疆域,视察诸侯为他守卫的疆土。所以巡狩,既是巡游海内,也是巡察四方,更是巡祀山河。
后人推断此诗为周成王时代的作品,起首一句“於皇时周”,就是在赞叹“大美啊我周国”!因为周代既是第一个以“华夏”自称的朝代,对中国文化影响深远,又是孔子所终身向往的“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的礼乐之邦的完美典范,因而,后世在读到和用到这些含有“周”字的古文时,就可以直接将周王朝代入为是属于中华民族共有的国度风范。比如说“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就是直接意指我们是善于求新的民族,不管当下身处哪一个时代。所以“於皇时周”,就可以是用于说:我们的国家美好辉煌。
“陟(zhì)其高山”,登上了高山。巡视四海,自然要登山临水,祭拜天地。那么置身高岗,看到了什么呢?看到的是“嶞(duò)山乔岳,允犹翕(xī)河”。——这两句有不同释义,有人解释为“嶞山”和“乔岳”分别代表两种不同的山,狭长的山、高大的山,“允犹翕河”是指沇水、沋水、郃水、黄河四条河流。但这样解释太过笨拙而狭隘了,周王站在高山上打量他的天下,还要去细细分辨看清了哪几条河流?这分明是闭于书斋的文人思维,而不是海纳百川的王者心态。
“嶞山”,是指从高处往下看,“乔岳”,是指从下往高处望,“允犹”,意思是顺着,“翕河”,是汇合各条支流于黄河,“河”专指黄河,专指那条在中华文明中占据重要地位的磅礴大川。因此, “嶞山乔岳,允犹翕河”,形容的场景是:俯瞰群山、仰望岳峰、眺望百川、汇于一脉,俯仰天地之间、山河尽收眼底。这才是属于王者的格局,这才是巡视河岳的眼界,这才是颂诗吐纳的气势。
正因为有了这俯仰之间气势如虹的胸襟与豪情,所以才有最后的升华之句。“敷(pǔ)天之下”,就是普天之下的意思;“裒(póu)时之对,时周之命”,“裒”意为聚集,“对”可理解为配合、走向、归心,这究竟是说神的所向还是民的所向呢?不好分辨,不过倒可以看作是万事万物的归顺所向,是在说明天下的归心与时局的顺遂。“裒时之对”,聚民之向心、聚神之向力,因此便颂叹着“时周之命”,形势如此大好,这是大周王朝天命所归啊!“裒时之对,时周之命”,正是说国家的天时地利人和。
因此,《般》作为《周颂》诗里的最后一篇,虽短小精悍,却气韵冲天,势比山海。
它的格调,不愧是庙堂之乐;
它的霸气,不愧是帝王之颂;
它的大气,不愧是强国之音。
【琴颂诗经16】《般》:岁月长河的一曲华颂
(二)俯仰之间
在《般》诗里,最显王霸之气的是最后一句“敷天之下,裒时之对,时周之命!”那种自信满满,那种非我莫属。
但是真正体现王者风度的、真正突显英雄智慧的,是上一句“嶞山乔岳,允犹翕河”。
“嶞山”与“乔岳”——俯视与仰视的对比、俯瞰与仰望的并存,最是意味深长:
登高而招,能使群臣俯首,这是看到了怀抱“嶞山”的责任;
就低仰望,感受高不可及,这是意识到来自“乔岳”的压力。
真正的坐拥四海,绝不只是众星捧月、居高临下,更要心怀敬畏、谦卑自我。视角在俯仰之间的转换,心态在高低之间的平衡,是知畏的提醒,是谨慎的自知,是对权力的审慎,是对天下的敬重。
所以在真实空间中,周成王的脚踏山河与俯仰天地,那是置于无限大的自然世界里,体味自己无限接近于高空的尊贵与权势,敬慎自己时刻要接受着未知力量俯瞰与监督的重压。由此, 山峦河岳间的视角起伏,就观照出他在国家治理中的手握王权与心存敬畏。
俯视之姿,有一种自信彰显。这列土归属我治,这群雄归属我臣,这河山大好归属我国,这盛世风采归属我辈,山高水长,当仁不让。
仰视之态,有一种自知清醒。这峰峦屏障高高,这天外重压座座,这道路险长漫漫,这远方未知冥冥,脚踏实地,任重道远。
而只有同时具备了如“嶞山乔岳”这种可谦又可张的心态,才能真正望见“允犹翕河”的盛况,——能一呼百应而川流汇之,能众望所归而河流聚之,那需要海纳百川的襟怀,那需要胸怀天下的胆识。
有能力号令天下、有责任守护山河,是胆魄;有气量放低自我、有意识审慎自身,是胸襟。
“嶞山乔岳”,就是凌云之势与谦逊之心;“允犹翕河”,就是有容乃大与大势所向。
因而,《般》诗最后因势利导地赞叹出“敷天之下,裒时之对,时周之命!”这种尾声已是必然。那是国人骄傲的豪情,是山般沉重的责任,是天赐光荣的使命,是时也命也的史诗雄浑!
(三)颂戒之辞
颂诗是宗庙祭祀的乐舞歌辞,是唱给庙堂听的、是唱给祖先听的、是唱给天地听的,所以不免会在隆重感里有一种大唱颂歌的空洞感。这也是颂诗少传唱的原因所在,它们实在与人情太有距离感,与生活太少真实感。
但是,《般》诗却在古老的礼仪性里还有时代跨越性,在热切的赞颂感里更有庄严的警示感。
倘若只是满口不迭地称颂、只是毫无节制地歌功颂德,那就只能说是一种纯粹的献颂诗,只见谀辞不见反思。然而《般》不同,周人要敬畏仰视一种高于王权的无名力量,要提醒王者对于自然意志和公众意志的礼敬,这是具有劝诫意味在颂诗里的,这正是哪怕贵为王族继承者,也要时刻牢记兢兢业业如履薄冰的谨承祖训和自我克制。
这才是《周颂》的精神魅力,它绝不是一味的大唱赞歌,它的使命在于表达观点给天听、给王听、给先祖听。一心向好绝不是一力讨好,一卷颂词绝不是一嘴谀词。
而这,又不免是对于王者形象的最好宣传,对于王者职权的最好维护。这样的辞颂,含有情感充沛的真挚赞扬,又具有沉稳厚重的内省力量。
它的告诫不是讽刺,它的歌颂也不是捧杀。
它的感受是自信的,它的风骨是漂亮的,它的口吻是高昂的。
而它的劝勉是艺术的,它的提点是善意的,它的真情是深沉的。
这样的歌篇,能让王者流芳百世,也能使读者意味深长。
(四)时周之命
《般》诗传诵的当然是一个盛世时代。“於皇时周,陟其高山”,这种对于高山的崇拜,以及巡礼山川的仪式,都很容易与古代最大型最隆重的一种典礼相对应,就是封禅大典。
封禅,是天子“告太平于天,报群神之功”,在天地面前昭告自己的功德。封为“祭天”,禅为“祭地”,对于天和地的祭拜,也恰好与俯仰之间的“嶞山乔岳”联系起来。只有鼎盛王朝出现了贤明君主、打造了太平盛世、甚或发现了天降祥瑞的时候,才有可能具备封禅的资格。封禅,喻示着朝政和上苍对于当朝治理能力的最高认可。
而古人认为,泰山在五岳中最为尊贵,所以历代帝皇最大的心愿就是封禅泰山。当然,历史上真正有信史记载、有实力进行了封禅大典的,一共也只有五朝,包括秦始皇、汉武帝、唐高宗帝后(武则天登基称帝后还曾封禅嵩山一次)、唐玄宗、宋真宗。所以,封禅,必定是盛世中的鼎盛。
其实《史记·封禅书》提到过在秦始皇之前,行封禅之祀的古代帝王不少,其中就包括有周成王。不过,这些往事缺乏足够佐证,现在都只能当做传说来小心翼翼地对待。然而,《般》诗中描写周成王的出巡,确实也可与他传说中的封禅仪式产生微妙的联系。
无论是否周成王的“陟其高山”是封禅,至少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他此时的“於皇时周”确是处于朝政稳定、礼乐齐备的王朝盛况。在这种心安理得的盛世中,他的目光才能如此深远,他的胸怀才能如此广博,他的气势才能如此恢弘,他的身姿才能如此傲岸。相应记录这一切、歌唱这一切的庙堂辞颂,才能如此雄浑轩昂,如此雄心万丈。
而王者的“陟其高山”,又哪里仅仅就是实体的山峦?他是站在了整个王朝的至高点上观望时局走向,他是站在了一个时代的至高点上凝望社会走势,他甚至是站在一个跨越时间、纵览古今的高点上眺望历史和未来。因为他的位置够高、他的境界够大、他的眼界够宽,他才能在看着一道道山峦起伏、一条条江河绵延的时候,把它们更看成是怎样传承不灭的华夏风骨,把它们思索为怎样流传不绝的民族血脉。
因此,那“嶞山乔岳,允犹翕河”,就只是山与水吗?那“敷天之下”,就只是眼前九州吗?那“裒时之对”,就只是诸侯臣民吗?那“时周之命”,就只是周朝命运吗? 《般》诗之所以大气壮阔,就在于它具有一种空间的俯瞰性,和时间的纵横性。在开阖之间,它的思考似乎早已跳出时代命运的局限,而把古往今来世世代代循环往复的规律和奔腾起伏的潮流都尽收眼底。
这也充分体现了中国人的宇宙观。比如在《周易》里,我们先说“观乎天文,以察时变”,再说“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我们从夏商周的时代开始、我们从中华文明的源头开始,就是能脱离地面跨越当下的浮生一度、从宇宙角度打量时空的万物并作。我们观望的是万事万物如何周而复始、如何生生不息,不止于草木一生是如何沾沾自喜、如何机心自负。
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敷天之下”在历史长河的时代浪潮里,才不仅仅是聚焦一家一国的兴衰,更放眼责任大情怀大的命运同体。
当历史重任开始呼唤中国的声音、需要中国的力量,才是真正的“时周之命”!
《般》诗不长,却庄严尊贵,句短气长:
那山岳威严便是民族不屈的脊梁,那江河绵延就是文明传承的血脉;山河大地如此多娇,九洲清宴如此深情;在天地面前敬谢我们的先祖,在山河面前壮志我们的豪情!
普天之下,四海之内,登山临水,见证巍峨。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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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葛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