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思】《传习录》31条:学问之道,在于求其放心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16-03-08 19:1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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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思

作者简介:严思,哲学硕士,民间儒者。著有《中庸义疏》(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出版)。

 

 

《传习录》31条:学问之道,在于求其放心

作者:严思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原载于  常州市孔子思想研习会  网站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正月廿一日庚辰

           耶稣2016年2月28日


 

问:“看书不能明如何?”先生曰:“此只是在文义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为旧时学问,他到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为学虽极解得明晓,亦终身无得【1】。须于心体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2】。盖《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3】。心体明即是道明,更无二,此是为学头脑处。”

 

【1】只是他为学虽极解得明晓,亦终身无得

 

《孟子·离娄下》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传习录》99条阳明先生曰:“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

 

《传习录》113条黄诚甫问“汝与回也孰愈”章,先生曰:“子贡多学而识,在闻见上用功,颜子在心地上用功,故圣人问以启之。而子贡所对又只在知见上,故圣人叹惜之,非许之也”。

 

《传习录》239条先生曰:“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日长进一日,愈久愈觉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寻讨,却是无根本的学问。方其壮时,虽暂能外面修饰,不见有过,老则精神衰迈,终须放倒。譬如无根之树,移栽水边,虽暂时鲜好,终久要憔悴”。

 

《传习录》338条尝见先生送二三耆宿出门,退坐于中轩,若有忧色。德洪趋进请问。先生曰:“顷与诸老论及此学,真圆凿方枘,此道坦如道路,世儒往往自加荒塞,终身陷荆棘之场而不悔,吾不知其何说也”。

 

疏解:

 

孔子告诫子夏:“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君子谋道不谋食,“学”如果停留在“术”与“艺”的层面,就不能实现“下学而上达”,不能成就德行。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孔子不以一善而成名,正所谓“君子不器”,最终成就的是“德侔天地,道贯古今”。孔子开示子贡:“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博学多识与大人之学的区别,在于前者务外而遗内,后者从“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只是一个明明德”。

 

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朱子认为“空空如也”是指鄙夫,错会了此章义理。阳明先生曰:“孔子有鄙夫来问,未尝先有知识以应之,其心只空空而已。但叩他自知的是非两端,与之一剖决,鄙夫之心便已了然。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他本来天则,虽圣人聪明,如何可与增减得一毫”?教者唯有“空空如也”,面对问者才能因材施教,如《学记》所言:“善待问者如撞钟,叩之以小者则小鸣,叩之以大者则大鸣”。孔子自十有五而志于学,一生又学而不厌,此心却“空空如也”,值得后世学者反思。

 

君子治学,需要切己务实,力戒浮躁。阳明先生曰:“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治理国家也需要崇真尚简,刊落声华。阳明先生曰:“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

 

【2】须于心体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

 

《传习录》173条:“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乎”!

 

《传习录》241条先生曰:“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总有累亦易觉,克之而已”。

 

《象山文集序》:“孔孟之学,惟务求仁,盖精一之传也。而当时之弊,固已有外求之者,故子贡致疑于多学而识,而以博施济众为仁。夫子告之以一贯,而教以能近取譬,盖使之求诸其心也”。

 

疏解:

 

《中庸》四章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

 

从“知”上说有“知”“愚”两端,从“行”上说有“贤”“不肖”两端。须注意,“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的结果是“道之不行也”,而不是“道之不明也”。同样,“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的结果是“道之不明也”,而不是“道之不行也”。北宋大儒司马光却如阳明先生所谓“只是在文义上穿求”,认为“道之不行也”与“道之不明也”,两处“行”与“明”字应该对调。唯有朱子认识到,“此正分明交互说”。

 

其实,如果知、行不交互说,《中庸》四章则是:“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那么,所谓道之“明”,就是在“知”“愚”两端取一个中点;道之“行”,则是在“贤”“不肖”两端取一个中点。然而这只是在数量上权衡折衷而求“中”,与德性无关,然而孔子曰“中庸之为德也”。

 

朱子曰:

 

“今人都说得差了。此正分明交互说,知者恃其见之高,而以道为不足行,此道所以不行;贤者恃其行之过,而以道为不足知,此道之所以不明”。

 

朱子虽然认识到“此正分明交互说”,但以“知者恃其见之高,而以道为不足行”作为“道所以不行”的原因,并没有领会《中庸》作者为什么要以“知”之“过”与“不及”两端来说道之不“行”,又以“行”之“过”与“不及”两端来说道之不“明”。《中庸》四章蕴含着知行转化、知行合一的思想,阳明先生说“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正好有助于疏解此章义理,“学”向自性上反,知、行自然交相并进、互为终始而合一。

 

一般仅仅把“中”理解为中间、中流,仅从数量上去求“中”:如果“不及”,就要向“过之”的方向进发以趋向于“中”;如果“过之”,就要向“不及”方向退缩以趋向于“中”。但“中庸”之“中”不是数量,而是德性,既然是德性,就只能内求,向心性上去求证。

 

所谓“知者过之”与“贤者过之”,首先须明白“过之”的涵义。孔子说“过犹不及”,显然是相对于“中”而言“过”,但“中”到底应如何去领会?“知者过之”,“过”即不能实现“中节”之“和”,孟子所谓“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但知者之“过”的另一面,恰恰是知者之“知”还不够大,从根本上说,还是“不及”(相对于自己而言“过犹不及”)。具有大智慧就不会“过之”,能致广大则能尽精微,从而能“发而节中节”。故解决“知者过之”不是要向愚者不及的方向退缩,而是反求诸己,向着“大知”方向继续进发。向着“大知”方向继续进发,其实就从“闻见之知”过渡到“德性之知”,不是向外在量上积累,而是向内在心体上用功。孟子曰:“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行其所无事”正是反求诸己、反身而诚,《中庸》所谓“自明诚”,孔子所谓“知者利仁”。阳明先生曰:“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不仅“愚者不及也”属于“明不得”,“知者过之”也是“明不得”。从心体上说,“明不得”与“行不得”是统一的,这就好理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的结果是“道之不行也”。阳明先生认为“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学”向内求,成己自然成物,《中庸》所谓“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

 

不肖者之“不及”与贤者之“过”,均是“行不去”。对于“不肖者不及也”,无须赘言,至于贤者,为什么会“过之”,同样不能明中庸之道呢?同样道理,贤者之“过”从根本上说也是“不及”,此“不及”是相对于德性意义上的“中”而言。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贤者过之”是因为贤者之“行”往而不返,“行”不能明觉精察,不能“著”与“察”,则“行”不能转化为“知”,以至于“行”自身也不能持久,孟子所谓“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如何解决“贤者过之”,孟子曰:“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孔子曰“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只说归仁,不说归之)。阳明先生曰“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与孟子可谓一以贯之。“在自心上体当”,这正是要使得“行”自慊于心,在《大学》即是“诚意”。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向内反身而诚自然也能向外“强恕而行”,“反身而诚”即《中庸》所谓“自明诚”,或曰“反”即是由“行”转化为“明”或“知”。而“强恕而行”乃从心体中涵养扩充出去,由“知”转化为“行”,此为德之“行”,即是“道”。

 

《中庸》四章最后一句是:“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饮食为“行”,“鲜能知味”其涵义如孟子所谓“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其实即“贤者过之”,或“不肖者不及也”。大程子曰:“某写字时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写字时想着字要写得好,这是“过之”;写字时三心二意,这是“不不及也”。只此“敬”乃是“学”,也是中道,而“敬以直内”,这正是阳明先生所谓“于心体上用功”。

 

【3】盖《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

 

《传习录》11条:“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

 

《传习录》11条: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其教之大端,则尧舜禹之相授受,所谓“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其节目,则舜之命契,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为教,而学者惟以此为学。当是之时,人无异见,家无异习,安此者谓之圣,勉此者谓之贤,而背此者,虽其启明如朱,亦谓之不肖。下至闾井田野,农工商贾之贱,莫不皆有是学,而惟以成其德行为务。何者?无有闻见之杂,记诵之烦,辞章之靡滥,功利之驰逐,而但使孝其亲,弟其长,信其朋友,以复其心体之同然。是盖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于外者,则人亦孰不能之乎?

 

疏解:

 

对于如何研读《大学》,朱子说:“只如大学一书,有正经,有注解(《大学章句》),有或问(《大学或问》)。看来看去,不用或问,只看注解便了。久之,又只看正经便了。又久之,自有一部大学在我胸中,而正经亦不用矣”。“自有一部大学在我胸中”,朱子所要表达的意思是,《大学》所阐述的义理本来即潜藏于心中,只是被欲望习气遮蔽了而已。故研读经典不过是个中介,经典中蕴含的义理需要切己体贴,从胸中自然生发出来。

 

读《论语》有几种境界,程子曰:“读论语,有读了全然无事者;有读了后其中得一两句喜者;有读了后知好之者;有读了后直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出自《孟子·离娄上》,孟子曰:“乐则生矣,生则恶可已也;恶可已,则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孟子以“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来表达孔颜之乐,此是心体之乐、德性之乐。孔颜之好学与孔颜之乐是统一的,唯有向心地上用功,“学”鞭辟入里,切己敦实,才能体会到德性之乐,义理之乐。

 

责任编辑: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