咄！阿狗，看招！

作者：丁纪

来源：儒家人文学 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二月初二日辛卯

           耶稣2016年3月10日

如果不是五番棋，而是一盘决胜负，如果不是有严格的限时读秒规定，而是允许旷日持久、连天不决，那就可以一边就着酒、读着川端康成《名人》，一边对这场李世石九段与阿狗的对弈作壁上观了。但《名人》过于古典，而现代观众怀着久已养成的肥皂剧情结，要求的是效率、节奏、刺激，则五番棋和限时读秒的安排固在所宜；又得网友之机趣，把对弈一方定名为“阿狗”，这就更有阿猫阿狗战江湖的意味，可以博人眼球了。但是第一盘，信心满满而来的李九段竟然中盘告负，或曰，李世石所代表的人类竟然出师不利，这个结果，一下子激起某种程度对人类前途命运的担忧，意味自此忽然变得有些不同。

李世石在复盘的时候说，阿狗序盘能力的出色，以及关键时候它竟然会出胜负手，最出乎他的意料。古力说，阿狗步法精确，但局面判断上则有明显欠缺。职业棋手对棋面的研判也有分歧，因为序盘也须有大局观，盘面形势乃是一个动态、历时性的概念，不是只到中盘阶段仅指棋形或接战的得失出入而后乃可言的。至于着法，阿狗也还是出现几次错着，表明至少人工智能的现阶段，仍然不能避免算法上的错误，只不过相比于人类犯错的几率会少一些而已。经此一役，从综合战力而言，不知把阿狗定位在强七段到弱九段之间是否合适，但它属于有一面超强，故可以“一招鲜，吃遍天”，哪怕对职业超一流棋手，也总可以不失胜机。

但此次对弈的意义显然不限于职业棋界，也不限于科技领域。将此次对弈概括为人类智慧对人工智能的“人机大战”，此或出于噱头，虽然说到底终非没有这一层意思在，我却以为，人类大可不失其乐观，哪怕李九段此次五盘皆输，人类也尽可以且观且思、且行且珍惜，惟不必对未来抱某种过忧之计。

所谓“且思”，有三句话，在所当思：

第一句，阿狗其实是以人的方式在思考着。阿狗虽不是人类，它的思维方式与人类的思考方式却没有任何二致。甚至，“阿狗下围棋”这回事儿本身，都是一件十足的人文事件，人类之外，还有什么是会以棋类相戏的？何况于机器？所以人文将来之最彻底的胜利，就是教会天地万物坐在一起下围棋。当它们把人类下赢，是人的一时失利，但是，是人文的辉煌胜利。此其意味，与“天地是以人的方式（人所可以理解的方式、人的理性的方式）而存在的”一脉相通，而借此可以平添一个契会的角度与机会。

第二句，人类是可以从这场人机对弈中学到些什么的。科学家对阿狗的描述，是它具有超强的自主学习、不断学习能力。人类的学习能力是否具有一种开发的上限且不论，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人类成员中的绝大多数，都早早地怠于学习，至少在人生很早的某个阶段，就把一种自觉的学习行为中止了下来，这点在面对阿狗的时候真该心有愧意。当然，阿狗的学习能力不是出于真正的“好学”，因为它不是出于内在热情的激发；但是，把学习设计成这一机器的“机械本能”，至少是科学家的一大成功，其中未必没有对于人性的深刻洞察。然而在学习这一点上，人类与阿狗的一大重要差别也不容忽视：阿狗的学习成效，可以通过大批量地“复制”，为阿猫、阿马、阿牛等所拥有，也就是说，阿猫、阿马、阿牛等无须学习，即可像学习过后的阿狗一样聪明，而它们的学习义务却被阿狗代替了；人类不同，李世石九段由此次对弈所学习到的，柯洁、时越、柁嘉熹或人类其他成员若想加以分享，惟有通过进一步的学习，并亦取决于各自学习过程中所展现意愿的由衷与否、方法的得宜与否以及器具资禀之差异等等，因造成学习成效方面无法避免起伏跌宕。由此而产生的一个结果是，人类心智的聪明均线，必然低于人工智能的聪明均线，因为每一个机器都会像最聪明的机器一样聪明，而人类却总是不乏为他们最聪明的成员拖后腿的，且亦不乏将一种哪怕是均线以下的心智水平自宝自贵而自诩为最聪明者。但比这点更关键的则在于：机器的学习是可以中断的，不学习不妨碍机器为机器，而学习只是它的一种技术性要求；人类也有不学习的可能，不学习则不见其所以为人，而人有以见其为人，有任何一点一滴的人之智慧开发、知识养成，非学习则不可得。由此可见，学习深具人类属性，学习乃是存在于人本质层面上的一种能力。

第三句，仍然是那个永恒问题：“人是什么？”李世石说，阿狗的序盘、胜负手令他惊讶，这些方面，都属人而实为人所可让渡的。过去听说，让李世石有信心且以为可仰赖的，是人具直观之力；但此次之后，他似乎觉得，阿狗亦或具某种直观力，则直观虽属人也可以让渡。据说，让职业棋手们惊讶的还有一点，是阿狗有优势意识。所以，当柯洁说，李世石对阿狗是五五开，而他对李世石、或对阿狗，就可以八二开乃至更高，自负如此，理由不过是现在的李世石不是最好的李世石，而算法方面他已远过二者，如此，恐用心处即偏。算法精良，或许人类中有一个两个犹压过阿狗一头地，但是，将来面对“更深的阿狗”呢？人面对着一台智能机器坐下来，尝试把它当作对手，这时候的心情，真是既自负，又有些手足无措的。因为我们从来都觉得人在智能上面绝出庶物，乃或为独一份儿的，忽然要与非人之类进行一场智慧对话，而且还可能要有告负的危险，这种心态，可未必已然准备好了。但是，智能属人，是“人是什么”的终极答案而不可让渡吗？至今在围绕此次对弈而说到人所特有的方面的时候，比如，人会受一时利弊得失影响而及于心情等等，都是说人类短板，适为累赘，而机器恰无此。因此，在面对机器挑战的时候，如何规避短板，将因为可让渡而机器得与有之的方面炼之愈强，似乎成为唯一的出路。然而，人所可让渡而与非人之类可以共有之者，若人一味发挥此面使之更强，不过将人造就成为更强的机器而已，何预乎人？然则在人所不可让渡，或哪怕是在“惟人所特有之弱点”方面加强理会，乃或有以见“人是什么”之底里。

但是……嘘，“观棋不语真君子”。第二盘已开棋，此番阿狗执黑先行。阿狗已发招。咄！阿狗，看我回招！

责任编辑：葛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