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诸同道论康有为
作者:孙奥麟 等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二月初三日壬辰
耶稣2016年3月11日
儒家网编者按: 此文系钦明书院孙奥麟君与数位儒门同仁于儒家网师友会之聊天记录,由孙君整理而得。孙君以为,今日儒门尊奉康有为抑亦太过,诚恐不当,对此甚有隐忧。推重康氏而不见其学之弊,或非君子所取焉,遂与众博学君子交流切磋,往来辩论,以求正见,而有益于彼此。编者以为,康氏乃近代风云人物,处古今中外汇通之节点,倡孔教而期大同,褒者赞之,贬者弹之,其人功过是非,莫衷一是,亦无妨见仁见智。唯所继所革,存利去弊,事关儒学复兴,而为儒门功业之所在,则不能不正而论之,诸家皆可持之有故言之有据而昌明其论,于今世当不无补益,功亦大矣!今蒙孙君授权,而将所与论康之言发布于此,以就正于方家。
儒生知一:李明辉对“大陆新儒家”的奚落在其深处是哲学的自傲,即认为大陆诸君的论述上还不够哲学(表面的言辞是“没有去理解牟先生”),但陈明却明确标榜宗教及国族建构,当然这两者皆有政治哲学成分,但不够康德味儿而已。
奥麟:虽然我反对牟氏学,不过大陆新儒学的政治学不从本体论上讲起,这一点也毋庸讳言。康有为本身治的就是二三本之学,从康有为讲起,是否会有一个本源未粹的问题呢?觉得康党和牟党的互相指责,好像黑色和白色互相指责对方不是红色。
儒生知一:李明辉自己也认识到台湾问题是整个中国乃至东亚近代以来问题的延续,根子又在大陆,但李明辉的主张是错误的,以所谓“世界公民””永久和平“的路径来做解决方案只可能是败事有余,建设积极的民族主义也就是国族建构方是正路,陈明也提到了霍布斯,这是对的,我们要既要回到康有为,同时要回到马基雅维利、霍布斯在创立自由主义时的整全问题意识,这也算是与自由主义的积极对话吧。
奥麟:还是需要回到本源,回到孔子,在孔子那里得一番灼见,然后才不妨经过康有为,如此则既能思考康揭示的问题,又不至于被康拐走。 “康党”中没有完全认同康有为的学者,而今都要借其人名号,又要为康氏学术的错乱处和为人的荒唐处遮羞,颇为尴尬。
儒生知一:君多虑了,建议读完整的这次会讲记录,“康党”对康有为的“大同书”中的很多主张根本就不认同,唯以三世稍微辩解一番而已。
奥麟:那一节我注意到了,我还注意到了一点,即康党认为康有为的错误都是一时错、一节错、局部错,不妨像剜掉土豆的坑疤一样不论就好。且不说康氏自己是否同意康党的裁判,康氏的种种错误,是否是从康氏的本体论上流出的呢?或者说,康氏是否有个精湛的本体论?其本是一本还是二三本?如果康氏的学问本源本身便有弊病,那么康氏看似无病的地方,那些现代学者乐于宣扬发挥的地方,也是值得警惕的。这就是我说的“回到康有为”这个说法的隐患,所谓回到,就是以康有为为一个肇端处,愚见儒生唯有回到孔子,才能认识康有为。
东民:康有为错在哪?请教。
奥麟:很多。那篇会讲也指出了一些,譬如《大同书》里宣扬的,认为人类在某一阶段可以对家庭、婚姻制度进行消灭。
东民:那孔子岂不也错了?《礼运》篇怎么讲?
奥麟:《礼运》一篇本来便是存疑之书,不论儒门内外,历代学者都有指出。其次,即便圣人说过“人不独亲其亲”,是否能从中推出“人不独妻其妻”?
东民:然而康有为本人立身行事上,不管早年还是晚年,一直是对家庭持儒家传统态度的。
奥麟:这一点恐怕不能对康氏的学说辩护什么。
东民:学与人统一,这是儒家的立场。现实中康有为怎么做的,是理解康有为学说的重要维度。
奥麟:是的,常人去理解康有为,和儒生以儒学理解康有为,还是应有个不同的。更为可怕的,则是以康有为去理解儒学。
东民: 只是说我们其实一直没有理解康有为,不知道他说的哪是大义,哪是微言。
奥麟:“夫子殁而微言绝,七十子卒而大义乖”。说康氏言论分“大义“处和”微言”处,这本身已经是极度推尊康氏的立场了。而且理解康氏者,不一定是认同康氏者,认同康氏者,未必是理解康氏者。
儒生知一:对于康有为,在下以为需要维护,关键在于康处在中西世变之节点上,其本身又是深度参与者,且提出的问题相当根本,这点大家可以去看看施特劳斯的《思考马基雅维利》,申彤翻译的,申以为施氏对马基雅维利扒皮拆骨批得太狠,翻译之后估计深感不安,故写了一篇长长的译者序为马基雅维利辩护,这才是虔诚的自由主义者,好歹康有为的文章总没有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这么魔性吧。
奥麟:对一个历史人物的声誉和贡献,是有必要维护的。只是还须“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使其善其恶不得互相掩盖。我所担心的,不是康有为本身的声誉和贡献,是今日儒者之所以聚讼纷纷,并无定于一是之趋向,正在于彼此都是随非其人,口尊孔氏,却不肯折中于孔氏。
杨鑫:孙兄,我借你的题目发挥一下。或有些跑题。我觉得好而知其恶还要更进一层,何为好,能看出康有为何以提出其观点,他的动机或最终可以追溯到一片赤诚之心。这个发心,就很让人感动了。如此看到他出自天道的发心,才可看到他真正走偏的地方,所谓好而知其恶。好(从他身上看到化育)是知其恶的原因,这个而不是转折。正如唯仁人能爱人。同样,爸爸是最知道自己小孩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的私心的,因为爸爸是带着道心(慈爱)去看小孩的。同样,你看到一个罪犯,厌恶他,而当他临刑前为母亲流泪,你最能看到他的善,为之动容。盖恶而知其善,不是单纯的讨厌他,而是从道心上恶之,其实是一种仁心的表现。我所理解的折衷,不仅是客观看到一个人的好坏,而是好他恶他,都是发自人心,道心,折衷亦是诚于中。否则,“夫我则不暇”也。
奥麟:认同杨君的观点。如杨君所言,康氏自始至终是个热血男儿,推进一层看,其人的真善处、热忱处令人动容,也是值得我辈效法的。然而,若同样推进一层看,康氏的不真不善处,譬如学术剽窃、颠倒五经,又简直是罪不容於死了。愚见只看康氏本人是一回事,对前辈人,后辈人要保持必要的敬畏。然而今日要复兴康氏的学问,此事却不得不冷眼观之、审慎以察了,即便心仪其人,也要装作不认得,代入情绪看学术,鲜有不影响其判断者。
东民:尊崇康有为总强过尊崇我们自己,从孔子看康有为,很多时候不过是一种自以为把握孔子之道的虚妄,正如宋明我们通过二程朱王接近孔子一样,今天我们可能需要通过康有为接近孔子。
奥麟:尊崇自己肯定是不成的,康氏便自称“南海圣人”、为弟子取名“超回”、“轶赐”云云。我辈毕生体贴孔子,可能还是有把握失真的地方,然而又总不至于全盘失真,总是在不断接近他。“不知足而为履,我知其不为蒉也”。而今若一定要从康身上去接住孔子之道,却很可能被一种似是而非的学说拐走了。圣人之道不是禅家的一衣一钵,衣钵必定代代相传方能到我手。四书五经在焉,明德在焉,固然需要多识前言往行,却不必在历史人物中节节上求。
东民:“人有病,天知否?”我们看着是病,天或许不这样去看。我说不尊崇自己与康子的圣者自雄并不矛盾。
奥麟:“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愚见既然君子小人皆耻其人以圣自处,天如何会不以为非?圣人望道而未之见,未见圣人以圣人自居者。
观柳大人:“康处在中西世变之节点上,其本身又是深度参与者,且提出的问题相当根本,”唐文明老师好像也说过这个,这话是啥意思?
奥麟:这话也对。只是提出问题的人,未必是去解决问题的人,即便他们试着去解决,也可能解决错了。我们是因为他提出了问题而尊他,还是因为他解决了问题而尊他?食志乎?食功乎?
任重总编:【范仄随评】现在的康党提出从康有为出发,不是思想问题,而是政治问题;是针对五四及其产物,而不是针对孔子和程朱。先不搞清楚这一点,看不清新康党,浪费口舌而已。
奥麟:康党的确是不甚关注康氏之学,只作为政治工具,正如康氏其实也不甚关注孔氏之学,只是拈出数篇作为政治工具,凡此都是“利用”。然而,有人利用,就有人盲从,也是不敢不辨。
晓宇:谓之康党,乃是从问题意识提出的见的上而言的。然而问题的具体解决之道则不必相从。
奥麟:康党的一些人的确是有这个特点的,更注重康提出的问题,虽然问题早在那里,康可能是先发声的人,也可能是发声之人中最有名的那个。然而康的解决之道,譬如立孔教之类,在今日也被康党实践着,这一点也是毋庸讳言吧。
杨鑫:是不是“利用”我不知道,但是身边盲从者甚众。
东民:谓之“利用”,你是太高抬自己,而小看陈明、干春松、曾亦、唐文明等诸学人的情怀、见识和学识了。你认真思考过百年儒学的命运,思考过今日儒学的使命,思考过康有为的学思践行吗?
奥麟:各陈所见,尽己直言罢了,谈不到高看某人小看谁某人,东民君不须为我树几个敌人。
晓宇:立孔教,恰是康有为思想之远远超卓于其余前贤之处。
奥麟:孔教的问题颇宏大,不是三五语能够说完的,不过在我的观点,肯定是不认同。只问老兄一句,康氏是感于耶教之有用而欲立孔教,康氏德才比孔子如何?孔子之时,也是蛮夷猾夏、纲纪崩坏,其人何以不选择与基督教和佛教教主一样,自去做一个教主呢?我等下还有事,改日再论吧各位。
东民:批评康有为的,可能多没认真读过康有为。康有为什么时候也没说过自己是教主?始终说孔子是教主。要去自己读康有为,而不是拿着世俗的、歪曲的、教科书的康有为画像去批评。
奥麟:康要做教主,我有所耳闻,不过我并没说这个吧?回见。
东民:你的原话:“孔教的问题颇宏大,不是三五语能够说完的,不过在我的观点,肯定是不认同。只问老兄一句,康氏是感于耶教之有用而欲立孔教,康氏德才比孔子如何?孔子之时,也是蛮夷猾夏、纲纪崩坏,其人何以不选择与基督教和佛教教主一样,自去做一个教主呢?”
许多人站在西方的宗教观上很是不能理解康有为何以不自居为教主。认真去看康有为的书,就会明白,孔教本来就不是基督教那种宗教。
奥麟:我还是读不出我说过康要做教主的意思,康的书我会继续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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