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小刚】“为学日益”与“为道日损”并不矛盾:西政辅仁读书会无竟寓答问之五

栏目:演讲访谈
发布时间:2016-04-29 16:2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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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小刚

作者简介:柯小刚,男,西历一九七三年生,湖北大冶人,字如之,号无竟寓,北京大学哲学博士。现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创建道里书院、同济复兴古典书院,著有《海德格尔与黑格尔时间思想比较研究》《在兹:错位中的天命发生》《思想的起兴》《道学导论(外篇)》《古典文教的现代新命》《心术与笔法:虞世南笔髓论注及书画讲稿》《生命的默化:当代社会的古典教育》等,编有《儒学与古典学评论(第一辑)》《诗经、诗教与中西古典诗学》等,译有《黑格尔:之前与之后》《尼各马可伦理学义疏》等。

 

“为学日益”与“为道日损”并不矛盾:西政辅仁读书会无竟寓答问之五

作者:柯小刚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原载于 “道里书院”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三月廿三日辛巳

           耶稣2016年4月29日



 

 

这是2015年11月29日在重庆与西南政法大学辅仁读书会同学的座谈交流录音整理第五部分,继续谈加法和减法的关系,算是昨天发的“修”、“养”关系问题的延续。这个话题似乎是很多同学的共同关怀。后面还将谈到静坐方法、治学建议,也是这一话题的延续。今天配图选了近日画的两幅竹子,一幅茂密葱郁(文中配图),取“为学日益”之象;一幅疏朗简淡(封面及文末),取“为道日损”之意。不揣固陋,贻笑大方,请读者诸君留言指正(文章底部可留言)。无竟寓谨识。

 

“为学日益”与“为道日损”并不矛盾:西政辅仁读书会无竟寓答问之五

 

梁创飞:听老师的谈话,内心很感慨。我有一个问题是这样的:老子说“少则得,多则惑”,又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老师刚才谈到在偏僻的地方读书,反而有助于打下比较扎实的功底。您所说的功底,是不是建立在我们学的内容比较少的前提下?在博与专上,我们应该怎么选择?

 

柯小刚:这涉及刚才谈到的“工夫”二字。要看时间。在不同的时间会有不同的要求。当你没什么学问的时候,去求博,求为学,可以做加法为主。学问相对广博了,觉得自己心性不厚,性情太薄,跟不上知识的长进,就要重视修养。在现代的各种学术场合,我们看到有太多的学者都是知识太多,修养太少。他们整个人的气都是薄的、惶惑不定的,神气是散的。这种“广博学问”往往需要一种比较散的气来把它带出来,东一句,西一句,十分钟的话可以涉及十个人,二十本书。我们会觉得这整个的“学问”都是浮躁的,但他真的读了很多书。针对这样的状况,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因为他有东西可以损,而且确实需要损啊。

 

但是,如果我们还没读什么书,那损什么呢?没有东西可损嘛。没有东西可以损,那就先“为学日益”。这也是《易经》里损、益二卦或者孔子文质相复之意。如果质过了,“质胜文则野”的时候,就要学文,以文救质。如果文过了,“文胜质则史”,那就要以质救文,所谓“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所以在孔子那里不是单向度的或文或质关系,而是双向动态调节的文质相复关系。在“文质彬彬”的修养学问中,“为学”和“为道”不是简单的对立关系,“日益”和“日损”也不是二择一的关系,而都是相反相成、相复相救的双向动态关系。它们之间有张力,但却是一种健康的相互依存、相互帮助(相救)的关系。老子的讲法很有意义,特别是对学者来说非常有针对性。但他讲得不够远,没有孔子讲得透。因为老子把“为学”和“为道”、“损”和“益”对立起来了。所以,孔子可能老子更深于《易》学。

 

 

 

梁创飞:那就是在我们目前这个阶段,最好是先“博”,而不是“专”?

 

柯小刚:很难说完全如此。只是你现在想专都专不了。你目前能做的可能更多是去多看、多读、多思考。用刚才说过的话题就是“下学而上达”,“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在读书还比较少的时候陷入一种带有神秘色彩、宗教体验式的东西并不好。这样的例子我见过一些,都不成功,甚至很危险。本来很好的苗子,浪费了读书的时间,最后没什么成就,很可惜。这个问题在儒学里其实不矛盾,可以处理得很好,就是工夫修养和读书的关系问题。读书本身也是一个工夫修养的事情。

 

读好书本身就很养人。经常有学西学的朋友和学生跟我说,想从西学转到中学,因为他们觉得中学养人,西学不养人。其实西学也要看读什么、怎么读,读得对路同样养人。至于中国学问,无论儒释道、汉学宋学,无论四书还是五经,都是养人的。有的朋友认为只有四书才是养人的,能促进工夫修养的,而五经太多,看得累,让人逐物而不知返。这种见解似乎还蛮流行,其实是没有真正读进去。《诗》《书》《礼》《易》《春秋》多吗?子曰:“多乎哉?不多也。”孔子就是一个博学多能的人。

 

这里也涉及一开始讲的勇敢问题。前面我讲的是立志的勇气,要敢于探索和追求有意义的生活方式。现在则涉及一种面向知识的勇敢:勇于求知,不要怕。有一种所谓的“心性修养”是害怕知识的,或者说有一种所谓的“工夫修养”是不读书的、不敢读书的,不敢读古文,也不敢读希腊文,不敢读《尚书》,也不敢读荷马史诗,不敢研究现代革命史,也不敢了解美国宪政。为什么呢?因为一旦试着去读书、了解,他的“工夫修养”就完蛋了。那叫什么工夫修养呢?那么弱的东西配不上工夫修养的名称。对这样的同学,我会告诉他,不要侮辱工夫修养好不好?如果“工夫修养”是那么脆弱,我觉得这个人没有工夫,也没有修养。

 

当然,话说回来,这还不是目前学生和学者的主要问题。现在更主要的问题恰恰是反过来,缺乏知识反省的勇气,或追求生命学问的勇气、修养自己的勇气。我见过那么多博学的人,一个个神气都是散的,性情是浮躁的,一点工夫修养都没有。有的人虽然没有下定决心要去过一种修养的生活,但还有羡慕,会试着学学打坐,写写书法,弹弹琴,这都是好的。但有的呢,尤其是一些所谓“学者”(今天的“学者”按古典标准不过是知识工匠),却只会嘲笑我们迂腐,甚至骂我们腐朽、反动,至少是落后。对于这种被现代性偏见洗过脑的人,谁也帮不了他。福柯通过古典阅读得出的“关心你自己”的哲学箴言,对于这种人是没有用的。他既然自己都不关心自己,别人也没法帮他。

 

我今天中午就听到一种批评:一个很好的学者批评我学书画是玩物丧志。我的学生中也有这样批评我的。他们觉得我应该花更多的时间做大学问,不要写字画画,那是小道。这样的提醒,我非常感动。但是我告诉他们,“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当然,“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如果我们用体道的心去玩,那书画艺术就不是一个风花雪月、附庸风雅的事情,更不是玩物丧志的事情,也不是那种浪漫主义或者小清新的消遣,更不是一种可资炫耀的技术。如果你把它作为一种体道之具,那么书法呀,绘画呀,静坐呀,琴萧呀,跟读书解经做学问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我觉得孔子就是这样的生活状态。孔子可不像今天的学者那样天天都在写论文。他弦歌不辍,每天都有很多时间在弹琴唱歌,还要习礼。读书做学问并没有占据他生活的全部。但他又不像老子那样排斥知识,排斥学问。他是个好学的人,也是个好玩的人。学和玩都是道具(体道之具)。我们可以多读读《史记》里的《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传》,还有诸子书中关于孔子及其弟子的记载,相见其为人。从活生生的圣贤例子里,我们可以学习怎样做学问、怎样做工夫修养,以及怎样处理好二者之间的关系。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