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出转精的《周礼正义》点校本
作者:虞万里(上海交通大学经学文献研究中心)
来源: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办公室编《古籍整理出版情况简报》2016年第3期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四月十二日庚子
耶稣2016年5月18日
《周礼正义》86卷,是晚清卓越经学大师孙诒让(1848—1908)的代表作。其重要版本,一是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的铅印本——乙巳本,二是清宣统楚学社1931年湖北篴湖精舍递刻本——楚本。1987年12月,中华书局出版《周礼正义》王文锦、陈玉霞点校本,列入《十三经清人注疏》。点校者经学功夫深湛,点校精当,堪称古籍整理的典范。2015年11月,中华书局出版《周礼正义》汪少华点校本,作为许嘉璐主编、王云路李建国副主编《孙诒让全集》的重要组成部分。将汪少华点校本与王文锦、陈玉霞点校本(以2013年第2版第4次印刷本为据,以下简称“王陈本”)相比较,可见前者改正标点、增补校记大约3000处,具有以下四大优点:
首先,补充了孙诒让《周礼正义》批校本的数百处批校。这部孙校本,现藏台湾师范大学图书馆。王更生先生1972年在《国文学报》创刊号发表《孙诒让先生著述经眼录》披露孙校本“有仲容手批墨校,蝇头端楷,弥足珍贵,目睹手泽,如亲芝宇也”。汪少华前往台湾阅览了这部孙校本,过录了全部批语,采纳到点校中。例如1750页“此颁禽亦谓分予之群臣,卿大夫士也”,“卿”原讹“即”,孙校本改为“卿”,因为“群臣”不限于“大夫士”,还包括“卿”,即3331页郑玄所注“群臣,卿大夫士也”。又如4198页“凡屋之中脊最高处谓之极,上覆以瓦谓之甍,下承以木谓之栋,三者上下相当”,“三者”指“极”、“甍”、“栋”,原讹“二者”,孙校本改正。再如357页引段玉裁云:“凡二本字乖异而用一废一,曰从。如萧或为莤,郑大夫从莤读缩,杜则从萧是也。郑君从杜,萧与茅为二,大夫、许君莤茅为一。”“郑大夫”原作“郑仲师”,与段玉裁《周礼汉读考》原文一致。孙校本改作“郑大夫”,有其理据:354页郑大夫云:“萧字或为莤,莤读为缩。束茅立之祭前,沃酒其上,酒渗下去,若神饮之,故谓之缩。”可见“从莤读缩”的是“郑大夫”。孙诒让214页引《后汉书·郑兴传》“兴字少赣,河南开封人也。建武六年,征为太中大夫”之后说“注凡引郑大夫义,皆其遗说也”;15页引《后汉书·郑兴传》“兴子众,字仲师。建初六年,代邓彪为大司农”之后说“仲师作《周礼解诂》,与郑大夫兴为二郑”,可见“郑大夫”是郑兴,“郑仲师”是郑兴之子郑众(郑司农),可见段玉裁将“郑大夫”误作“郑仲师”是父冠子戴。
其次,改正了王陈本的校对疏误。王陈本《本书前言》自述“以乙巳本做底本,以楚本做工作本。用乙巳本和楚本逐字对校,先用铅笔把楚本改成乙巳本,然后再进行点校”。把楚本改成乙巳本的过程,校对疏误势必不少,因为乙巳本印刷粗劣,模糊不清。其中乙巳本正确,因疏漏而误从楚本,这就影响了点校质量。例如1231页引《司刺》注“过失,若举刃欲斫伐而轶中人者”,与3425页《司刺》注合,王陈本则从楚本将“若”讹作“者”误属上句(1022页)。又如为了说明“昔夕古字通”,38页说“王逸《楚辞章句》引《诗》云‘乐酒今昔’”,与《谷梁传》“日入至于星出谓之昔”、《管子》“旦昔从事”都是“以昔为夕”。王陈本从楚本“引”讹作“同”,遂致破句:“王逸《楚辞章句》同,《诗》云‘乐酒今昔’”(31页),令人误以为《楚辞章句》同《管子》或《谷梁传》。也有乙巳本正确,因误判而从楚本。例如《汉律》有“矫诏害”、“矫诏不害”,王念孙《读书杂志·汉书第十·矫先帝诏害》指出“《汉书》凡言坐矫诏罪者,皆有害、不害之分。《史记》亦有之”,批评《义门读书记》以“害”为衍文“盖未考《汉律》也”。3517页孙疏“如《汉律》所谓矫诏害者”即是引《汉律》。王陈本误判而从楚本,将“矫诏害”改作“矫诏书”,出校(2920页):“‘书’原讹‘害’,据楚本改。”新校本有纠正各本讹误,例如646页引《左传·哀公十七年》“卫侯薨于北宫”,“薨”是“夢”之讹,卫侯未死,而是做梦,《左传》下句“见人登昆吾之观”可证,于是出校。还有改正王陈本排印错讹,例如662页“应门、雉门、皋门外,虽不为朝,而皆有廷……贾疏谓‘阍人掌中门……’,非也”,“应门雉门”、“阍人”排印讹作“应问难门”、“间人”(王陈本547页)。新点校是以王陈本做工作本,再度核对乙巳本和楚本,就便于最大程度地纠正各种疏漏错讹。
第三,改正了王陈本的标点错误。由于《周礼正义》涉猎广、考证深,且是节引,文义理解难,标点错误在所难免。王陈本标点错误,一是叙述语误为引文,例如220页“彼注云:‘具所当共。’谓以所当共之事,戒所掌之官,警其废阙”,王陈本误将孙疏“谓以所当共之事,戒所掌之官,警其废阙”作为所引注文,置于引号内(179页)。二是引文误为叙述语,例如245—246页引《小宰》注“法谓其礼法也。戒具,戒官有事者所当共”,王陈本误将“戒具,戒官有事者所当共”作为孙疏置于引号外(199载黄帝六相,其名有当时、廪者、土师、司徒、司马、李”,照《管子·五行篇》的解释,“蚩尤明乎天道,故使为当时;大常察乎地利,故使为廪者”。王陈本误将“当时廪者”合一,“六相”就成了五位(3105页)。五是书名、篇名、人名、地名误标失标,例如2570页“谓若鲁之《春秋》,晋之《乘》,楚之《梼杌》”,赵注说“此三大国史记之名异”并解释了得名之缘由,孙疏明确说“彼三书”,王陈本未将“春秋”、“乘”、“梼杌”标书名号(2137页)。又如3513页引《谷梁传·成公五年》“晋伯尊遇辇者不辟”,“伯尊”《左传》作“伯宗”,是晋国大夫。王陈本标作“晋伯尊”,施事从“伯尊”误为“晋伯”,“尊”成了形容词(2916页)。再如3591页引《管子·事语》“齐诸侯方百里,负海子七十里,男五十里”,这一“齐”正如2595页孔广森对《管子·事语》此节的解释:“齐,中也,与《尔雅》‘距齐州’之齐同义,亦言中州之国大,负海之国小。”王陈本“齐”字标专名线,“齐”下标逗号(2981页),视作齐国。六是破句,例如1255页引《诗经·召南·野有死麕》“有女怀春”毛传“春,不暇待秋”,孔疏:“传以秋冬为正昏,此云春者,此女年二十,期已尽,不暇待秋也。”王陈本将毛传标作“春不暇,待秋”(1042页),则没有时间的急迫就变为允许延期的两可。有的破句甚至与原意完全相反,例如3400页引《檀弓》郑注:“时子般弑,庆父作乱,闵公不敢居丧,葬已,吉服而反。”孔疏说得很明白:“庄公以三十二年薨,大子般立。十月己未,共仲使圉人荦贼子般于党氏,立闵公。庆父作乱,闵公时年八岁。”而王陈本将郑注标点为“时子般弑庆父作乱”(2821页),被弑的子般竟成了弑庆父的作乱者。再如541—542页:“贾疏谓郑‘谓大宰敛得九赋之财,给九式之用,待来则给之,故云待犹给,非是训待为给’,非郑恉也。”郑注“待犹给”,贾疏认为这是因为“待来则给之”,所以说“待犹给”,而不是“训待为给”。孙疏则赞同“训待为给”,认为是“引申之义”,贾疏“非郑恉”。王陈本标作“贾疏谓郑谓大宰敛得九赋之财,给九式之用,待来则给之,故云待犹给,非是。训待为给,非郑恉也”(447页),恰恰违背孙疏原意。
第四,校正了《周礼正义》的引文错讹。这是继承王陈本的传统,例如对于郑注“祭祀之容,穆穆皇皇”的“穆穆”,孙疏引《诗·周颂·雝》“天子穆穆”郑笺“穆穆,美也”为证。王陈本1016页出校:“案:《雝》郑笺无此解,而孔疏有‘穆穆然而美’之语。”汪本1224页出校:“案:《周颂·雝》‘天子穆穆’当为《商颂·那》‘穆穆厥声’。”显然后者较优,因为郑笺固然有此解,只不过是针对《商颂·那》“穆穆厥声”。有的是出处错误,例如孙疏引《汉书·食货志》“在壄曰庐,在邑曰里”之后说“《公羊·宣十七年》何注义同”。类似《汉书·食货志》的训释“在田曰庐,在邑曰里”仅见于《公羊传·宣公十五年》何注,故1139页出校:“七”当为“五”。又如引《诗·陈风·宛丘》“不绩其麻”,1179页出校:“宛丘”当为“东门之枌”。有的是涉上下文而讹,例如引焦循云:“《考工记》云:‘庙中容大扃七个,闱门容小扃参个。’注云:‘庙中之门曰闱。’”“庙中容”,《考工记》原文、焦循《群经宫室图》卷二并作“庙门容”,涉下注“庙中”而讹,故1226页出校:“中”当为“门”。
从1987年到2015年,新旧点校本相隔28年,电子检索等物质条件的优越已经无可比拟,新点校本又是在王陈本的厚实基础上进行,后出转精是题中应有之义。然而对堪称古籍整理典范的王陈本进行精耕细作,标点尤其是破句的改正,难度系数相当大,不仅需要辛苦耐烦,而且必须深入求证。在轻整理重著作的当下,耗费5年时间来重新点校这部280万字的传世之作并且取得不俗成绩,这种精品意识,对于古籍整理或国学研究应该具有示范意义。
责任编辑: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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