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纲作者简介:金纲,原名李作乾,男,西历1952年出生于天津市。著有《论语鼓吹》(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大宋帝国三百年》(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等。 |
原标题:恢复对传统文化的敬意
作者:金纲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原载于 《大众日报》2014-06-13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五月十二日己巳
耶稣2016年6月16日
大宋,在乱世之后,培育了中国人最重要的“文化贵族”和“文化贵族意识”。大宋的“文化贵族”往往出身贫寒,但大多负有“以天下为己任”的道义担当精神。这是宋代文人最为珍贵的道德理念。
文化学者金纲历九年之功,完成八卷十七册计五百万字的《大宋帝国三百年》,其首部《赵匡胤时间(上)》已于2014年5月上市,本书突破了以纯研究为本,或以戏说为表的写作格局,将历史陈述与思想探索融为一体,既是一部大历史,也是一部剖析中国社会由衰及盛的思想专著。《大众日报》记者对金纲先生进行了采访,金纲先生用电子邮件答复。
《赵匡胤时间》足可以“下酒”
《大众日报》记者(以下简称记):现在很多历史读物就是将《史记》、《资治通鉴》中的故事白话化,有的还是戏说,插科打诨。您对这种写作方式怎么看?
金纲(以下简称金):“戏说”之类,也是一种“体裁”,大约应该属于“小说”类。就阅读市场而言,自有存在理由。但我不做这类文字。历史“故实”很多,自身就有比小说更吸引我的地方。以五代史为例,我在《大宋帝国三百年》第一部《赵匡胤时间》的前言中就说:五十年的“故实”,弥漫着暴戾凶妄的血腥之气,也彰显着公道仁德的圣贤之心。很多“故实”,读来回肠荡气,令人感慨、唏嘘……。昔日大宋诗人苏子美,读《汉书·张良传》,读到刺客携铁锥狙击秦始皇,误中副车的“故实”,不禁抚掌道:“可惜啊,没有击中!”然后满饮一大杯老酒。又读到刘邦表彰张良“故实”,不禁拍案道:“君臣互为知音,难得如此啊!”再饮一大杯老酒。史称“汉书下酒”。
带着一点性情,去读我的《赵匡胤时间》,也足可以“下酒”。
历史“故实”值得思考、分析、回味的地方,比起“戏说”之类,在我看来实在是更值得阅读、欣赏。当然,进入历史读物写作,不能是简单地将史料“白话化”。这之中最重要的是:思想的介入。如历史哲学家科林伍德所言:“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但这里说的“思想史”,主要是历史记录者的“思想史”。记录者的思想方向包括历史哲学、政治哲学、伦理哲学……以及选择的眼光。同样的往事,往往有多人记录,譬如项羽的“故实”,就有司马迁、班固、司马光等人文字有异的记录。后来人看到前贤对往事的意见分歧的记录,需要新的选择,这就是“重新思想”。
因此阅读历史,或研究历史,其枢机,不仅仅在于阅读或研究历史往事,更多的则在于阅读或研究历史往事记录者的思想,并开始你自己的“重新思想”。这样读史、写史,就进入了思想史。
显然,这不是简单的史料“白话化”所能承担的任务。
记:我们的传统是“文”“史”不分家,鲁迅说《史记》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既是历史又是文学,其中的历史事件都那么生动,那么有个性,比如《鸿门宴》,充满了戏剧色彩,读得人惊心动魄,简直不像历史,完全像小说一样。司马迁不可能在场。您在写历史人物时,面对史书上带有小说特征的细节,您怎么处理?
金:历史记录,需要想象力。往事在元文本的讲述中,已经存在变异(社会事件的传播,经由口口相传,会生成变异是一个普遍事实);记录者在构建事件的完整性时,不得不借助于想象力。想象力,不是艺术家独有的智慧;也是历史学家应有的素养。这里可以略说一说西方著名历史学家蒙森。
狄奥多·蒙森(1817-1903),是德国最杰出的历史学家,有5卷本《罗马史》(其中第4卷未完成),16卷本《拉丁铭文集成》。前者令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评语为:“由于那里程碑式的巨著《罗马史》,他不愧是当代最伟大的历史写作艺术大师。”
这里对历史学家蒙森的评价是“历史写作艺术大师”。
太史公等中国历史记录者的“想象力”并不逊于德国人蒙森。我在进入《大宋帝国三百年》写作时,非常欣赏中国历史记录者的想象力。
当然,这种想象力,毕竟不是小说家的想象力,而是对历史史料重新推断的“重演”能力。“重演”,应该在会通知识背景下复盘。治史之复盘与物理之还原不同,治史之复盘,本身已经蕴含了思想的介入,因此,复盘即重演。准确说:复盘,乃是知识会通背景下,思想者据种种往事记录而做出的实践推断结果。这种“推断”离不开想象力。
记:“大事不虚,小事不拘”,是时下大家都认可的历史书写原则,即大的历史事件必须真实,小的细节可以艺术创作。具体来说,大事要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做到无一字无出处,不能信口开河;小事、细节则可展开想象的翅膀,合理地虚构情节,只要符合逻辑,合乎人物性格即可。您对这个观点有什么看法?
金:我的看法或与时贤略异。我以为:“大事”固然“不虚”;“小事”尤其不能“虚”。历史“故实”一个个都是“小事”,不可编造。一涉编造,即非历史。对历史“故实”的讲述,必须人人有依据,事事有来源。依据或来源,可以是正史,也可以是野史。但人与事之间的逻辑空白则可以推断、复盘。这是想象力的空间所在,也是思想者的空间所在。
“耦合”力量决定文明之展开
记:您在《大宋帝国三百年》第一部《赵匡胤时间》前言中说:“观察中,我能感觉到大将曹翰血洗江州时,空气中散发出来的血腥气;感觉到阳城大捷后,将士们抖动盔甲时,散发出来的浓重的汗臭味;江南和川蜀的深宫,也随风飘过了女人们特有的脂粉香,一直飘荡到我的书案前。甚至有了幻觉:那个绝世美人小周后竟然投给我一个浅浅盈盈的微笑,而传说中的花蕊夫人则用一种哀怨憎恨的眼光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这应该是进入文学创作的状态,而不是纯粹历史研究状态。那么您写的作品跟历史小说有什么区别呢?
金:这是我在说我的感觉。在后来的正文写作中,引用了十几个有趣又有说服力的“故实”,重新推断并“复盘”,最后得出的是理性演绎之结论:花蕊夫人,一个惊艳的传说!但她,这个传说中的美丽女子,很可能并不存在。显然,这不是小说创作,而是历史讲述。
记:您的历史人物书写,跟别人的有什么不同之处?您的历史观是什么?
金:我的方向是思想史。因此,我的历史人物书写,主要是思想史模式下的重新思想。我更注重传统经学、现代政治哲学和历史哲学,这是我进入历史书写最重要的三大思想资源。我的历史观说来复杂,但可以约略说一说(我的书中也说到这个问题)。
我相信“耦合”(coupling)力量决定文明之展开。
所谓“耦合”,是借用物理学中的一个名词,简言之,耦合就是指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实体相互依赖于对方的一个量度。譬如,一个电路部分到另一个电路部分的能量传递,就是一种耦合。有多种耦合方式,各有不同。但大致是说一种“合力”导致某种结果。开灯,灯亮了,看上去是按下开关的结果,但事实上却经由了无数“合力”才导致灯亮,如果线路没有参与“按下开关”的动作,灯就不会亮;如果发电机没有工作,开关按下,是没有意义的;如果变压器没有转换电压,灯也不会亮起来;等等。循此思路,可以找到一万种以上的“耦合”事件在参与“灯亮”的结果。
学界中有一个耳熟能详的说法:“制度决定论”。我对这个说法持有不确定的怀疑。“决定文明展开”的是各种力量的耦合。耦合的种种变量难于预测。“制度”实在不过是各种变量力量之一,它远远不能“决定”文明之展开,也远远不能决定历史之方向。
历史之展开,不存在单一推动力。“制度”不能“独自决定”历史之展开,“文化”也不能,“经济”也不能,“圣贤”也不能……推动历史展开的是它们“耦合”的“合力”。
但在诸合力之耦合中,如果一定要肯定某一种力的比较优势力量,则“偶然力量”为最。埃及艳后的鼻子如果“偶然”短一点,整个世界史都会改写;费迪南德大公不在萨拉热窝事件中遇刺身亡,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方程”就会改写;罗马尼亚共和国广场上如果没有人发出“梯米苏拉”和“呸呸”“嘘嘘”声,东欧的历史也会不同。耦合力量难于设计、偶然力量也同样难于设计。埃及艳后的鼻子不是罗马帝国设计的结果;费迪南德大公遇刺不是大战策划者设计的结果;罗马尼亚广场的嘘声甚至不是齐奥塞斯库政敌设计的结果。
这些偶然力量,成为“耦合”力量中最重要的力量。这就是我的基本历史观。基于这个历史观,陈桥兵变中的“阴谋推戴”,在我看来,就是整个“耦合”“合力”中“偶然力量”发挥巨大作用的一个历史事件。所以,我讲述的“陈桥兵变”不同于其他人讲述的“陈桥兵变”。
一个“崇文”“崇德”的社会
记:赵匡胤倡导思想自由,从而出现了文化上的大繁荣。比如学术流派上的“程学”、“理学”、“心学”等,出现了著名的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嵩阳书院、应天书院等很多著名的学院,出现了大批的文学家、书法家、画家。这个现象对当代有什么启示意义?
金:文化繁荣,是自发秩序也即无为而治的自然结果,是演绎的,而不是建构的。文化繁荣也有“耦合”性机缘,“耦合”环节不是人力可以设计的。它涉及太多的变量。因此,文化繁荣,只需要政府提供宽松准入机制,民间自会在自发秩序原理之下演绎推进。世界范围内,古希腊、先秦诸子、宋明理学、文艺复兴、互联勃兴,都不是官方建构的结果。
记:赵匡胤可以称得上是五代十国野蛮政治的终结者,又是后世历朝文明政治的开拓者。有人称“宋朝是文人的乐园”.
金:宋代确实是文人的乐园。大宋三百年,文人一直生活在受人尊重的政治、伦理氛围中。宋代,是“崇文”时代的巅峰,不仅之前没有达致这种境界,之后,迄民国之前,也没有达致这种境界。大宋,在乱世之后,培育了中国人最重要的“文化贵族”和“文化贵族意识”。大宋的“文化贵族”往往出身贫寒,但大多负有“以天下为己任”的道义担当精神。这是宋代文人最为珍贵的道德理念。因此,所谓“文人乐园”,并不仅仅指文人生活得好,更指的是文人道德面貌令人羡慕。综合来看,大宋帝国是一个“崇文”又“崇德”的社会,就社会公序良俗而言,大宋可能是传统中国最好的时代。
记:我从网上注意过您写过一本《鲁迅读过的书》。您对近代以来的思想史有研究吗?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宋朝的?
金:我关注宋代历史,大约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到新世纪初,开始有意疏理“我理解的宋代”。于是有了若干笔记。
我是中文系出身。最初由中国文学进入中国文学史,而后进入中国历史、中国文化史、中国思想史。上世纪八十年代,读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读钱锺书《管锥编》,发现了中外思想“比勘”,即对比研究的方法。这个方法让我发现了人类思想根脉的一致性。于是,“异中求同”就成为我很在意的一个方向。由于幼时家父督导阅读《论语》的经历难忘,于是有儒学研究。我的思想史研究很大程度上是儒学思想史为主导的思想研究。《鲁迅读过的书》,是我积年思想史研究和读书中的一个“副产品”。
鲁迅对儒学有分析、有批判,但并不敌视儒学。鲁迅和他同时代的“理念人”一样,有一种源于儒学正见的道义担当,一种现代士大夫精神。
近代以来,中国面临两大焦虑问题:现代化与民族性。举凡忧国忧民之读书人,其立言行事多在回应这两大问题。
鲁迅也属于这一谱系。
他们的共同特征是期望现代化并坚守民族性,对传统给予理性批判的同时又坚持同情理解。他们习惯于汉字正体字的书写,沉吟三千年遗留的典章文明,继承经世济民的儒家思想和道义担当,恪守士大夫的生活方式。他们是传统士大夫向着近现代转化的一批人,可以称之为近代士大夫或现代士大夫。
鲁迅的深刻就在于,他从未试图“文过”,因此从未省略过“批判”立场,因此成就为高张传统“清议”精神的现代士大夫。
坚守“清议”暨“批判”姿态的现代士大夫,是我进入思想史,长久关注的“政治-文化”生态问题。考察这些问题,考察鲁迅个案,梳理鲁迅的阅读经历也许不失为一个重要方向。于是,有了《鲁迅读过的书》。
“格局”恢廓,“细节”尽心
记:您的座右铭是“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能阐释一下吗?
金:这是《中庸》中有名的三句话。它最初来自家严的告诫,后来渐渐悟出了妙义,便引作了“座右铭”。
求道与研究,注意方法之当,格外重要,其中“格局”恢廓,“细节”尽心,可能是治学正道。这也暗合“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治学之路。
行事与接物,力求平衡点,是难度较高,但又必须寻求的境界。
《中庸》这三句话,往往因人的根器不同而有不同的理解。我宁愿理解“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与知识、心性相关,可以看作形下入阶的功夫;“致广大而尽精微”,与求道、方法相关,可以看作是追慕形上境界的平台;“极高明而道中庸”,则与人格的养成相关,可以看作日用伦常的大境界。三者都在指示着身体力行的门径。
这三句话,在本土传承的文化中,应该属于最有价值的精神遗产之一。常常品味这三句话的精蕴,有时候,感觉可以不断地“误读”《中庸》;每有“误读”,其实也往往就是欣欣然有所得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往往就感觉着不仅贴近了我愿意理解的孔孟,也贴近了我愿意理解的老庄,也就是贴近了我愿意理解的本土中国。
记:您有个“老金在线”网名?您是什么时候开始接触网络的?对未来书报的命运怎么看?
金:我1999年上网,2010年开始发布网文,先后在若干论坛、微博发布思想或生活类文字。互联网的“自媒体”性质我有很深的体会。这是自由人的自由联合,也即寻求知音知己的互动平台。我很感谢互联网。
未来书报必有改观,其中,由书报文字转换为电子读物,是一大方向。在这一场转换中,即时、共享、互动,是三大主题词。遵循这三大主题词,转换中或有涅槃重生之效;违背这三大主题词,转换中可能困难重重。
但是,传统书报仍将存在,不过将以“小众阅读”形式存在。“连接一切”仍然是“小众阅读”的核心竞争力。
记:您现在主要在天津吗?您来过山东吗?儒家文化的发祥地在曲阜,百家争鸣的中心在山东的淄博,山东在弘扬优秀传统文化上有独特优势。
金:我现在已经移居浙江海盐乡下,在江南环境下续写我的《大宋帝国三百年》,并寻求适当时机修订《论语鼓吹》。
曾经多次到过山东。我祖籍在山东海阳。还参加过在山东举办的一次国际摄影博览会,会上作了《儒学与摄影》的学术报告。很喜欢山东。
山东有曲阜,其意义还有待于彰显。近代曾有人比喻山东,是“中国的耶路撒冷”。近代激进思潮之后,孔孟之道被一类力量视为“毒草”,因此,恢复对传统文化的敬意,还需要研究激进思潮的种种影响,这个工作艰难,但值得慢慢做起。山东之文化光荣,与整体中国之文化光荣,休戚相关。但我认为,目前,最重要的也许是:保护地上地下文物;整理孔孟诸子典籍,培育思想研究人才,建设儒学参验基地;以此为未来的文化复兴奠定厚实基础,一旦机运来临,山东将有望推演为中国文化信仰的第一重镇。
责任编辑: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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