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是一种理念(陈明)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10-03-21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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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明

作者简介:陈明,男,西元一九六二年生,湖南长沙人,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博士。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儒教研究室副研究员,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儒教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现任湘潭大学碧泉书院教授。一九九四年创办《原道》辑刊任主编至二〇二二年。著有《儒学的历史文化功能》《儒者之维》《文化儒学》《浮生论学——李泽厚陈明对谈录》《儒教与公民社会》《儒家文明论稿》《易庸学通义》《江山辽阔立多时》,主编有“原道文丛”若干种。

 

 



古往今来,反复为诗人所吟唱的主题,除开爱情恐怕就是乡愁了。

对于初恋者来说,爱情不只是一种生命意识的觉醒,而且也是一种关于生命之形式的设计。最初的异性,由于幻想的投注,成为光芒四射的偶像。如果说神是人的自我意识的异化,那么不妨说,初恋在某种意义上乃是一种自恋,一次具有形上学色彩的情感体验。

正是以这样一种超功利的本体属性为参照,婚姻才常常显得叫人失望,被戏称为“爱情的坟墓”。记不起是谁说过,只有经历一场深刻的恋爱,男人才能成熟起来。其道理即在于,受挫的初恋使年轻的心从浑沌未开的主观世界突围而出,转向真实的生活中确证自己。那么乡愁呢?

毫无疑问,乡愁首先是人在旅途对故国家园的思念之情。古代乡民社会,故乡作为一个地缘概念乃是血缘的投影。因此,这二个字在游子心中如雪夜的炉火,永远充满了盈盈暖意。且不说去国怀乡,忧谗畏讥的迁客骚人,即使不识愁之滋味,一腔豪气少年游的英俊弟子,当其“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亦不免怅然而叹: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但是,乡愁似又并不只是因思乡而成愁。叶赛宁,这位俄罗斯最伟大也是最后的乡土诗人,一方面对生养自己的梁赞省那神秘的教堂、十字架以及布谷鸟的婉转啼鸣依依眷恋,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认,回到故乡,却“只有森林、贫瘠的土壤和小河对岸的沙荒……”这种情感与现实的矛盾,今天还常使我们陷入难堪的窘境。实际上,睿智的古人早就提醒大家,“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也许,我们不得不承认,所谓乡愁本质上乃是旅愁,因旅途的风雨和孤单油然而生的渴望与怀想。并且,因着断肠人在天涯的特殊情境和距离感,故乡,千百年来被情绪化地大大美化,以致几如伊甸园般尽善尽美,神圣永恒。

既然如此,为何人们还是对乡思乡愁沉湎执着如斯,吟咏品味不止呢?可能的解释是,对浪迹天涯的游子来说,故乡是真切的慰藉,乡愁是触景所生之情;而对于那些以天地为人生之逆旅的智者而言,故乡又成为借物起兴的象征之物。当是时也,乡愁已虚化为一个空筐,所承载的是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顿悟,以及随之而起的复杂情愫:漂泊无根的无奈,随缘任运的洒脱,对酒当歌的狂放。——这次第,怎一个乡字了得!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诗中呈现的与其说是一幅田园生活图画,不如说是一种生命存在情调,禅意盎然。对田园恬淡的向往,即意味着对尘世浮华的厌弃。但孟氏之义应不仅限于此:田园之可留反衬出生命之无归;生命之无归又凸显出唯田园之可亲。龚定庵诗云“温柔不住住何乡”,其情趣虽异,而义旨却并无不同。

有人说,现代人是城市人,不知乡为何物,自无所谓乡愁。工业社会,钢铁的客人踏碎了田间的小路。在接踵而至的后工业社会或曰信息社会里,人的丰富性更在各种形式的技术理性面前萎缩,数字化成为生存的标准样式和基本内涵。这一切使得蜗居都市的现代人越来越与环绕其身的高楼、公路以及快餐店相融为一,踏青与郊游构成他们关于自然的全部体验。但是,我并不怀疑,在一级一级阶梯般的登攀空隙,总会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不知不觉中侵入人们的不眠之夜,带来那个古老的问题: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这就是乡愁,生命思乡的冲动。借此冲动我们或可知道自己的生命是否灵性尚存。

奥尼尔认为男人最大的悲哀是得不到自己最初的女人;女人最大的悲哀则是留不住自己最后的男人。我想,对许多人来说,不论其为男为女,也不论其爱情是否如愿,这样一种悲哀应该相同,那就是他们迟早将发现,那个令人魂牵梦萦的故乡,居然也只是一个心造的幻影。人生虽如寄,情仍一往深,这就是我们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