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作者简介:陈明,男,西元一九六二年生,湖南长沙人,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博士。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儒教研究室副研究员,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儒教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现任湘潭大学碧泉书院教授。一九九四年创办《原道》辑刊任主编至二〇二二年。著有《儒学的历史文化功能》《儒者之维》《文化儒学》《浮生论学——李泽厚陈明对谈录》《儒教与公民社会》《儒家文明论稿》《易庸学通义》《江山辽阔立多时》,主编有“原道文丛”若干种。 |
有部叫《红鞋日记》的电影,用四重奏的方式讲述了四个主人公的情感生活片断。故事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于,四位性格、职业各不相同的主人公情感投注的对象,并非作为理想婚配标准的才子佳人,而都是在各种偶然场合凭直觉锁定的陌生人。
导演巧妙而执着的演绎似乎在引导每一位观众去思考陌生人与情感乃至与生命存在的关系。
确实,这并不是一个仅属于哲学家的问题。对于情感来说,有时熟悉反而显得十分隔膜,而陌生却叫你感到异样的亲切。白首如新,倾盖如旧,意思是说两个相处到白头的人实际互不了解如新识,两个只是马车相错一面之缘的人却如同旧交。可见古人已深知心灵的沟通取决于缘份而不是时间。很多人都有经验,在电梯里挤在一起的似曾相识的面孔,实际遥远得如同两座山上的岩石;而在机场、车站或码头某个转瞬即逝的身影,却常常被铭刻在记忆深处。
为什么会因误解而结合,却因了解而分开?这的确与人性的弱点或特点有关。本地的和尚由于成天见他如此这般地烧香念佛敲木鱼,所以很难想像他会如何法力无边,而外来的和尚则因多少带有几分神秘而常被赋予较高的期望值。另一方面,陌生人又颇似一帧大幅留白的写意画,可以让人按照自己的意愿和想像去加以诠释补充,完成自己本质力量的对象化。
都市的天空是拥挤的,从流行服饰到霓虹广告,无不给人扩张压抑之感。忙碌于衣食住行,沉沦于日常生活,现代人似已成为种种角色的集合体,而那不可方物的生命存在本身却似乎已被人们遗忘。为什么总是“不知何事萦怀抱,醉也无聊,睡也无聊”?这就是生命的力量在躁动,那不能为任何角色所同化的最后也最真实的生命本体,在提示着生活的可能与严峻。君不见,日影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
生命是一个偶然的事实,在四季的轮回中总渴望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存在体验能够得到印证,有所寄托。但是,其内涵的个人化规定性又决定了其命运只能是被放逐,人,永远只能饮尽那份孤独。据说正是由于能够忍受这份孤独,将被压抑的“力比多”升华为某种创造力伟人才成就其伟大。不过伟人从来都是少数,芸芸众生大都愿意相信,总有一位陌生人是自己生命的归宿,从那里能够找到自己生命最充分的理解和表达。像《红鞋日记》中主人公们的一见钟情,根本就不是为了嫁汉吃饭或娶妻生子,而是用幻想的形式,自己给自己一些理解,自己给自己一些安慰甚至放纵—是的,人总不免有这样的时候。
大众传媒上的那些明星,某种意义上不正是各种刚刚意识到自己生命存在的追星族们心目中完美的陌生人么? 我猜想,多数人对“午夜蓝调”之类广播节目的依恋,很大程度上大概即是基于这样一种情愫。当夜的潮水把白昼的喧嚣烦冗卷走,心灵的孤岛浮出海面,每个人似乎都有所期盼,都在等待着自己的陌生人到来,在倾诉与倾听的幻想与幻觉中完成一次生命的表达与肯定。
网虫的生活情形亦与此类似,“没人知道你是一条狗”很像是“等待陌生人”的正话反说。大家都隐没在显示屏的后边,给对方留下想象驰骋空间的同时,自己也获得了极大的放纵自由。有个叫“网上网下”的电视小品,讲在网上互相吸引的一对男女,实际正是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而又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冤家邻居!生活在别处,生活在别处,为什么?因为生命是一种指向未来的冲动,别处就是未来。最近,刚经历了婚变的王菲,推出了一个新专辑《只爱陌生人》。词写得很一般,以它命名主打的唯一理由,恐怕只能是这五个字本身,颇准确地表达了这位歌坛天后的内心款曲:既有些失落,又有所期待。还有什么比这更煽情?
等待陌生就是拒绝平淡,渴望激情,就是努力去拥抱尚未展开的生活。但是,对生活了解越多的人,对世界的陌生感相应地也就越少,自然对陌生人也就要少一些幻想,少一些期盼。
《红鞋日记》没有告诉我们,这样的人,又该是在等待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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