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中这个叫“成全”的词语,正如其它活的语言化石一样,其中含有中国文化至为重要的一个精神特点。
这个词语,来自孔子《论语》中的“君子成人之美”这句儒家经典。这句话译成现代汉语,可以译为:“君子”是有很高德性的人。这样的人,总想着别人的好,尽可能去开发、诱导、鼓励、帮助他完成这个心愿。这句经典,深切地影响了几千年的中国文明传统。
几个故事
我们先来讲中国文学中几个小故事。这些故事体现了“成人之美”的深层含义,已经成了文学宝库中代代相传的成语:
先秦哲学家庄子的书里有个故事,说古代有个郢人,长于挥舞斧头,他可以把斧头舞成一阵风。郢人表演的时候,有一个搭档,名字叫质。质的鼻子上涂上薄薄的一层石膏粉,郢人一斧头舞下去,可以将石膏粉削去,而不伤到质的鼻子。这个故事当然是一个寓言。庄子说这个故事,一方面是表彰郢人的高妙技艺,另一方面也是赞美质精妙的配合与一心一意的成全精神。某种程度上,我们也可以说,郢人的高妙技艺,是质开发诱导培育出来的。后来质死了,郢人就再也不能舞斧头了。后人将质作为最好的朋友的代名。宋诗人王安石诗:“便恐世间无妙质,笔端从此罢挥斤”,意思是说:如果没有美妙的“质”来成全,再美好精彩的创造也会绝迹于世间的。这就是“郢人运斤”的成语故事。
讲到中国古代最有名的朋友,是管仲与鲍叔牙,在汉语中,称最好的朋友为“管鲍之交”。管仲是政治奇才,但是如果没有鲍叔牙的推荐,他很可能早就被无情地埋没了。因为他的才能与智能,一直是潜藏的,不仅没有机会表现出来,而且还显得很无能的样子。只有鲍叔牙知道他欣赏他。如果不是鲍叔牙的成人之美,一心想着朋友的好,管仲早就被世人抛弃。鲍叔牙之所以能够不抛弃管仲,他知道他的朋友是一块真正的玉,一心努力要帮他完成这块美玉。所以,鲍叔牙不仅帮助了管仲,而且创造了中国文化史上不朽的道义:朋友之道的美好与高贵。
中国古代的戏曲,极富于中国文化的人伦精神。其中重要的戏剧人物,都能懂得“成人之美”的古训。
《霸王别姬》是一出有名的京剧。四面楚歌的时候,虞姬为什么还有心思为霸王舞剑呢?这是一个谜。虞姬舞剑,非常含蓄,非常美,有一种中国式的悲剧精神,她最后的拔剑自刎身亡,不仅是免得自己成为霸王的累赘,而且也是完成一种生命非常之美,因为楚霸王的生命是一种非常之美,她爱其所爱,拼将自己的生命,化而为最后的流星闪过夜空,这里有一种中国人蕴涵深情厚意的极致的表现,是一种高调的成人之美。
嫦娥为什么要奔月?这也是中国文学与戏曲的一个美妙的谜。她哪里是我们现代人所想象的,厌倦了人间的生活,想飞到月球上去?中国的神话,是非常人间性的。在著名京剧演员程砚秋的演出本里,嫦娥之所以要奔月,乃是为了成全她的英雄夫君后羿,是为了代替后羿接受玉皇大帝的惩罚。所以她代替夫君饮下了飞往月宫的毒药,甘愿忍受旷古的寂寞与无边的寒冷,以成全夫君为造福于人间的美好生命。这也是一种伟大的牺牲,这是高调的成人之美。
但是嫦娥与虞姬,又有一点平常心,不是宗教,也不是哲学;她们只是妇道人家,只晓得对她们身边的人好,但是她们的成全,不期然地,也成了一种烈士与宗教家之外的神圣与美。千年流传的神话故事背后,是中国文化中从圣哲到普通人都可能具有的“成人之美”的平常心。
“成人之美”的思想含义
简单说说这个词语的思想含义。
首先,“成人之美”虽然具有神圣性,但不是强烈的牺牲、激烈的殉难,而更多具有日常性。即日常人生的处世哲学与伦常德性。《大戴礼记》说:“君子不先人以恶,不疑人以不信,不说人之过,成人之美。”文艺作品中所渲染的牺牲精神,只是为了达到感染力所需要的一种强调的表达而已,不必做刻舟求剑的理解。
尤其可注意的是,在儒家论人与人关系中,有三种正面表达。一是底线的、消极的,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二是高调的、积极的,即“人溺己溺、人饥己饥”。前者是向内克制自己的,后者则是向外拯救世界的,但是还有第三种,即内在(修身)又外在(达人),即人即己,既积极向上,又并不夸张自我、强调牺牲。这就是“君子成人之美”。
如果没有第三种关系,儒家就缺少了比较自然平实的一环,可能变得比较忽冷忽热,一会儿过于浪漫主义,一会儿过于拘谨被动。
第二,从上述文学故事中可见,人与人之间,有深刻的相知。“成人之美”的一大前提,是生命情调的认同、理解与知赏。生命情调的认知,造成了心灵相通的欢契与灵魂的相互成全。中国文化创造,不贵相异,而贵相通。如何求得相通?文化即在其中产生极大的作用。以文化的方式,求得心灵相通,进而求得生命相融,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特点。所以,中国的文学,通于中国的心灵哲学。
第三,进而言之,以文化的方式求得心灵相通,与儒家对人性的看法有关。即人的天性是美好的。嵇康说:“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天性”是中国文化一个极美的词语,是天地宇宙赋予人的美好的个性。通往人的存在的神圣性。曾国藩也在他的日记里说过:“见得天下都是坏人,不如见得天下都是好人,存一番熏陶玉成之心,使人乐于为善。”这是来自一种有关人性的古老信仰的实践德性。顺此美好的天性,成全之、造就之,不是埋没、忽视,更不是妨害、扼杀之。
第四,再进而言之,以文化的方式求得心灵相通,与儒家对社会的看法有关。因而,“成人之美”是基于一种“报”与“保”的儒家社会哲学。它与儒家的另一基本信条“与人为善”相联系,是一种正面、肯定的、阳光的看社会的方式。孟子说:“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与人为善”,是正面肯定人与人之间相处,需具有发自内心的好意。
第五,成人之美,也是君子自己完成自己、自己实现自己的一种方式。君子完成自己有两种方式,一是修身治心,即“成己”;一是推己及人,即“成物”。君子所“成”的别人之美好,其实也是他自己的美好。不仅是以文化的方式求得心灵相通,而且是以文化的方式求得心灵相融。“充其忠爱之心于人之美,其乐之如在己也。”质的配合,实现了唯一的心灵默契。鲍叔牙之成全,也补偿了自己想成为伟大政治家的夙愿。虞姬的舞剑自刎而死,增色了她与楚王共同生命之壮美;嫦娥的奔月,也完成了她关爱人间的崇高品质。在这里,生命的美好,既是手段,也是目的。
现代社会的乌托邦?
由此可见,儒家的成人之美,作为中华文化的一个特点,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道德训条,而更是一种重要的精神修炼。它源自一种古老的看世界的方式,经千年的修行,生成为一种高明而中庸的处世之道与成德之道。那么,在现代社会,会不会是一种浪漫主义的乌托邦呢?我简单谈谈儒家“成人之美”的现代意义。
第一,人类社会迄今为止的发展,是一个解放的过程。这个解放过程最厉害的方面,即人心的解放,即占有性的个人主义与排他性的物质主义对其他人性图景的解放。占有性的个人主义与排他性的物质主义对于人性的基本图景是:人生来是为了占有与得到。正如霍布斯所言:“一个人的价值,就是他的价格。”这种人性图景的胜利,当然是对中世纪的牺牲者和羊羔式的人性图景的反动,是对人性的解放,但是糟糕的却是它以牺牲了其他人性图景为代价。“成人之美”以及所联系的儒家人性图景,既不是一种牺牲者与羊羔式的,也不是占有性的个人主义与排他性的物质主义人性图景,最终关系到一种新的人性文化的重建,将改变当代人性文化主流看世界的方式。
第二,慈善事业与志愿者组织,是“成人之美”的制度性实践。可见有广泛的现实基础。
第三,成人之美的“成”,是“诱掖”、“顺承”、“奖劝”的意思,是建立在尊重人、相信人性的基础上,所以是主体间性的对话与交往伦理。重要的是知道、理解、尊重、开发对象本身的美好,而不是主体自以为是的好。这样,就可以尽可能地减少强加于人的权利侵害,更避免暴戾恣睢的压迫奴役。对于那些弱小的、边缘的、潜在的、进行中的善良状态,成人之美是要顺承着它的美好的潜在人性趋势,从正面去帮助它完成自己的善良的目标。
最后,在现代社会,“成人之美”作为一种古代的处世哲学,有其理论的混沌,不可缺少分析的态度。譬如,如果进入社会政治实践的领域,也会产生一种所谓“错置性谬误”。有两个通常的谬误。第一,在经典的古代解释传统中,“成”也被解释成“称”(评论、宣扬)。孔子说:“君子成人之美,小人则反是。”如果理解成,君子只称别人的好处,小人只称别人的不好。那就可以变成讳疾忌医,只听好的一面之辞。如果这番话用来批评现代社会的媒体工作者,那就可能成为了“错置性谬误”——把用于私德领域的原则,放在了公德的领域。现代社会里,凡是公共的事情,当然要有人出头来分黑白、多臧否,遇事激扬一番的。
第二,不同价值冲突的人群间,可不可以也“成人之美”呢?其实,成人之美是有点自私的。自私是说,所成之美,也是我的好,是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因为成全了别人,也成全了自己。如果没有我的好在其中得到印证、认同,就不一定能成全。因而在价值冲突的人群间相处,儒家一个更重要的主张是“和而不同”。我们不必无限夸大“成人之美”的优越性。成人之美更多的主要是小社群相处之道,但是,依儒家之道,小社群处好的,大社群也是可以处好的。大社群相处的原则,也蕴涵在小社群之中。“成人之美”强调的是这个“美”,即“生命的相通”。
最后再讲一个古代故事来结束这篇讲演:
一天夜里,嵇康在路边的亭子里休息,弹琴。琴音雅逸,有个声音在空中叫好。嵇康抚琴而问:“请问你是何人?为什么不出来呀?”那个声音回答:“我听见你弹琴,音曲和美。可惜我的形体残毁,不宜与先生相见。”嵇康又抚琴击节,问:“夜色已深,为何不快点出来见面?区区形骸之间,又何必计较呢?”那个声音于是出来,只见一个人,自己提着自己的头:说:“听你弹琴,开心得很,好像又活转来了。”他与嵇康一起讨论音乐的美妙,最终弹奏了一曲《广陵散》,教给了嵇康。天有点蒙蒙亮时,嵇康与无头人,一路谈论着音乐,消失于晨光熹微的旷野之中。
那个听音乐的人,是个野鬼。嵇康与他,隔着完全不同的世界。但是他们却相会、相知,灵魂相遇于超越的生命境地。我们可以把这个故事,解读为一个伟大的寓言:虽然是异类,然而都有平等、美好的心。嵇康成全了无头人的心,无头人也成全了嵇康的心。在心的相通上,完全不同的人,可以相遇于遥远的天边。
(此内容为作者2008年10月在德国汉堡大学孔子学院的讲演,有删节。)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