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差那么一点点——儒佛辨异(余樟法)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10-03-27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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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东海

作者简介:余东海,本名余樟法,男,属龙,西元一九六四年生,原籍浙江丽水,现居广西南宁。自号东海老人,曾用笔名萧瑶,网名“东海一枭”等。著有《大良知学》《儒家文化实践史(先秦部分)》《儒家大智慧》《论语点睛》《春秋精神》《四书要义》《大人启蒙读本》《儒家法眼》等。

 



儒佛两家都强调治病救人。动机都很好,发心都很大,都是为了把人救出各种苦难。佛教的心愿尤其大,不仅治人的病救度全人类,而且范围扩大到鬼畜等“众生”。

但是,两家救人的目的和方法有别。

先说目的。佛教的最终目的在彼岸,是要把人救出世间,度到“三界”外,“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金刚经》)

佛教只讲万法归一,不讲一归万法,所以把“万法”、把宇宙万物及人的生命全都视为“一”的幻化,都是没有意义的,唯一的或者说最大的意义就是从万法中,从一切现象(包括肉体及精神)中解脱出来,永离世间,归于“一”,归于“无余涅槃”。

随意网友曰:“‘无住而生心’是在‘心出世身入世’上更上一层:‘心出世、心再入世’(经过出世洗礼的第二个心不同于第一个心)……佛道以‘出世’为重心,因为这是‘入世’的先决条件。”云云。

此君不乏佛学修养,但此言实已有违佛教宗旨。因为,对于佛教来说,“出世”是根本追求,是“最高理想”,不能当作“入世”的先决条件看待。“心出世身入世”也好,“心出世、心再入世”也好,都不是最终目的,都仅仅是“度人”的方便。大乘菩萨乘愿重来,也是为了把更多的人度离世间。



儒家的最高目的在此岸,是为了把人度到“良知”之中,让人成德成圣。儒家也很重视“性与天道”,但特别强调现世现实,认为离开了现实世界别无天道可言,离开了生命现象(包括肉体及精神现象)别无本性可言。

佛教是“出世还家”,把最终归宿安置于“西天极乐世界”或“涅槃”,要求信徒疏离政治、社会乃至家庭,最后跳出三界外;儒家则是“就地回家”,从事事物物中去明明德、致良知。佛教的佛要脱离三界,儒家的良知佛(圣人)则是即世即身的成就,而且只有世间才能成就。“人人皆有士君子之行”的太平世大同理想就是儒家的“东方极乐世界”。我说过:

在发现更加适宜人类生活的星球之前,儒者的良知国、佛国就在地球上,致得良知、识得仁性者就是良知佛。从自己做起、以身作则将世人的良知普遍唤醒,从中国开始、把人世间建设成为良知世界、良知佛国、人间净土----大同理想的最高境界,此乃东海的最高追求,也是东海派世世代代的理想和伟业。(《东海之骂》)

只讲万法归一,不讲一归万法,“离世觅菩提”是必然的。“一”为性,为本体,为菩提,“万法”为相,为现象,为世间。不讲一归万法,重体轻用,重性轻相,重菩提轻世间,在所难免。

佛教强调“不离世间觉”、“不许离世觅菩提”,其实在根本处仍有性相割裂之嫌,原因就在这里。抛开世界求真如,抛开现象求本质,在根本上毕竟仍是“离世觅菩提”了。熊师十力说佛教有“反人生、反宇宙”的倾向,道理也就在这里。



重性轻相的流弊是很大的,比如缺乏科学精神(对格物致知没有兴趣),制度精神轻视外物,轻视外境,轻视现世,轻视世间各种知识学问乃至是非善恶的分别等,所谓“人生如梦”,正是末流“轻相”者的人生态度。

随意网友与东海争辩,强调“体上着眼,跟谁都是哥们儿”、“释尊跟提婆达多是哥们儿”的观点,也是“轻相”的征兆。(详见《三复随意网友》)。

释尊在世时曾与提婆达多的“邪说”作坚决斗争并视之为不可救药者逐出教团,而提婆达多则多次企图谋害、暗杀释尊。如果这算是哥们儿,那也是一种极特殊的“哥们儿”,势不两立的“哥们儿”,不是世人可以理解的。

说提婆达多是释尊前世最初发心学佛时的老师,其分裂教团、发表邪说、折磨并企图谋害释尊是为了“引导释尊”,乃是某些佛经的说法,东海不置可否。但要警惕这种说法成为某些别有用心之徒作恶犯罪的借口。

前世是前世,今生一是今生,动机是动机,结果是结果,有联系,但不能完全混同。即使佛经上述说法是真的,释尊也没有因此在提婆达多“叛变”后仍“跟提婆达多做哥们儿”。这体现了释尊对佛法的责任感,可见释尊本人还是有谱的。

“体上着眼,跟谁都是哥们儿”这话本来没错,这正是儒家“民胞物与”、“天下万物一体之仁”的通俗化表达。随意网友错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没有分清本体(性)与现象(相)的区别,所以才会与东海争辩不休。

本体与现象不二亦不一。“五百年前是一家”,所以不二;而现在,人人各异,物物不同,“亲亲仁民爱物”,不能不有所分别,区别对待。在大善大恶大是大非面前,更是一点含糊不得。

本体无善无恶、非善非恶,超越善恶,但在现象界,善是善恶是恶,是则是非则非,不能任意混同,更不能用恶的手段去达成“善果”。象某些佛经那样,将提婆达多的邪说及其毁害如来的恶行说成“微密妙行大方便”,这在儒家是绝对不允许的。不论动机如何,恶行就是恶行,在儒家看来,为了善的目的而行恶以及打着善的招牌的恶,都是比单纯的恶更可怕的。

不由得想起几年前,有海外人士一边对东海谎谣攻击,一边却私下表示是为我的安全着想。理由是东海名头太好,只有多泼污水,才能帮我逃避横祸云云,令我齿冷。而今想来,那种“说法”或许是受到某些佛经的启发吧。



儒佛两家治病救人的方法也有所不同。

儒家治病救人是不拘一格、“不择手段”的,在仁本立场上,任何方式方法手段都可以使用。格物致知是科学手段,诚意真心是道德手段,齐治平是政治手段,任何手段都可以修身,都归结为修身,修成仁义之身,良知之身。

对于人类社会来说,法律的健全、制度的优化、政治的文明特别重要,所以儒家队这一个方面也特别关注。儒家的礼学、外王学就是关于制度建设、政治文明的学说。

佛教好讲方便善巧六度万行,但碰上政治就不“方便”了。六度万行,偏偏排斥制度和政行(政治行为)。佛教的“五明”,都在儒家的方法之内,佛教的“五明”却涵盖不了“制度明”。这就是“用”上不全面。根据体用不二原则,用的问题就是体的问题,所谓“全体大用”,用倘有缺,体焉得全?

作为个人“修养”,佛教对于某些人是很好的法门,作为一个国家的指导思想,显然儒家要适合得多。无论个人还是群体,对于儒家怎么尊、怎么崇都没关系,越尊崇越好。自古以来,崇儒、皈儒的人普遍高尚,尊儒的王朝都相对文明。崇佛也是好的,但如果崇过了头、崇佛甚于尊儒甚至以佛压儒,那就有问题了。个人如何因人而异,崇佛过头的时代或王朝往往很乱,如南北朝。

曾有“梁上君子”偷盗六祖首级,寺僧认为“梁上君子”这么做也是出于对六祖的爱戴和对佛法的向往,为之说情,要求官府莫究。作为出家人,这是慈悲为怀。但是,世法毕竟与佛法有异,如果对于犯罪行为不予追究和问罪,那么,社会就乱套了。

佛教有其特长和优点,对于儒家和人类社会,都有很好的辅助作用,但是,应该实事求是地给它一个恰当的定位。比如,无论怎样自诩圆满,佛教终究“融”不了儒家外王学说,“融”不了政治制度,“融”不了很多世间法。当然,作为出世法,这无可厚非。这里只是指出这一事实罢了。这是局限也是特点,它如果真把这些东西“融”去了,也就不成其为出世法了。

另外,要治病救人,首先要解决“欲望”问题。因为,人类的各种毛病,人世间各种问题,往往出在欲望的过度和不良上。

佛教对欲望的态度十分严厉,强调禁之绝之;儒家反对纵欲,但也不赞同禁绝,而是主张节制有度和良性引导。显然这是最合乎人性、人道也最合乎本性和“天道”的。宋儒讲“存天理灭人欲”,尽管严厉了些,其实仍有分寸。因为宋儒要灭的是不良的欲望,正常的欲望是被宋儒视为“天理”(实为天理的作用)的。

欲望本是“性体”(即道体)的作用,是人类文明发展乃至生命延续的必要,一种非善非恶、超越人间善恶概念的至善力量。强行禁绝,属于“逆天而行”,于个体利弊难言(因人而异),于社会则绝对是利少弊多。

小结

儒佛两家人生观、价值观的种种差异,两家救人的目的和方法差异,无不根源于两家本性论(即本体论)的差异。这方面的问题东海在《大良知学》中论之已透,广而言之千经万论,概乎言之两句话八个字:良知生生,真如无生。一字之差而已。

佛教自诩圆融,比起古今中外各家各派,佛法确实高明,比古今中外诸家学说包括比道学(道家学说)都高明。佛徒往往好辩也擅辩,自古以来不少佛教大师都是“辩”遍天下无敌手的,教义的高明是很重要的原因。

不过,佛教终究不够圆融,终究有那么“一点点”没有到位。小乘不要说了,大乘包括始、顿、终、圆诸教,终究未能圆证“道体”,与“极高明而道中庸”的儒家相比,终究隔了那么一点点。东海虽对佛经博览深研,上求下索,最后还是皈了“仁教”,主要原因就在这里。

2010-3-7东海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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