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的读经少年:不当牺牲品,也不愿被利用为反经典工具
作者:张嘉瑜 谢飞君
来源: 上海观察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八月廿三戊申
耶稣2016年9月23日
和泽书院学生上晚自习。由受访者提供
摘要
历经对读经教育的崇拜、迷茫、质疑和反思,他们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回归。
9月18日13时30分,同济大学彰武北大楼207教室内,是最近被称为“掀起读经教育大讨论”的柯小刚教授的《中国思想原典》课。蓄着浓密胡须、身穿中式汉服的他,并不认同是自己掀起了此番讨论,但随着他的一篇篇反思文章发出,好些读经少年找来,试图为迷惘的未来寻一点方向。
同济大学柯小刚教授在课堂上。张嘉瑜 摄
当天课上,有3位读经少年。坐在第一排正中的赵江离已旁听两年大学课程,她身旁的钱木兰是在读经书院时的同学。课前的等待时间,她俩拿着一本繁体字竖排版的《中庸大义》讨论还能背多少。由于是旁听生,她们和同学不熟,但孙伯庸进教室时,彼此熟络地打了招呼。
事实上,孙伯庸到上海才第6天,觉得亲近只因都是读经少年。父母曾为他们选择了一条脱离体制教育的路,在各地的私塾、书院求学,用背诵的方式亲近中国传统文化典籍,以期达到读经教育知名倡导者王财贵教授口中“成大才”的目标。而今,历经对读经教育崇拜、迷茫、质疑和反思,他们试图通过努力参加自考回归体制教育。
曾经的读经少年至今仍说热爱经典,但不得不离开;各地的读经学堂从源头上说几乎都起自王财贵,但十多年过去,陷入方法之争,有人从狂热的追随者变成强烈的反对者;而想远离体制教育焦虑感的家长,又被“成大才”的愿景激发起更大焦虑——
反差,充斥在读经教育的整个链条。
少年“出走”
这是一个以背诵数量为标准的体系,曾每天上课近10小时,唯一内容就是背诵
“你难以想象我们经历了怎样的冒险。”18岁的赵江离,鹅蛋脸,有种古典的美。之所以说冒险,是因为很多家长将孩子送入学堂前都带着某种决绝,因此,当孩子反馈不满时,多数家长更认同学堂的观点:“成大才,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13岁,即初中二年级时,赵江离进入北京在谦学堂。这所封闭式全日制读经学堂,是读经界颇有名气的“纯派”学堂。“纯派”宣扬“纯读经”,要求学生“老实大量读经,包本背诵(一字不差背诵整部经典)”,以包本30万字进入“纯派”领袖王财贵的文礼书院为最高目标。
包本30万字,具体是指背诵20万字的中文典籍和10万词的英文典籍,以录像视频记录、呈交成果。而所谓“老实大量”,要求学生在“老师不讲解,自己不理解”的情况下,尽量多遍纯读来诵背经典。待进入文礼书院后,再统一听王财贵“解经”。是为纯派的“十年读经,十年解经”。
由于赵江离入学堂的年龄偏大,忍不住和同学讨论读经出路,老师因此经常要求她不要“煽动”年纪小的孩子。但她背诵成果不错,被分到优生聚集的自修班。在自修班,赵江离遇到小她两岁的钱木兰,后者在11岁上完五年级后进入在谦学堂,因为“读书不走神,最乖”而被老师指定为班长。
赵江离和钱木兰每天上课近10小时,唯一内容就是背诵。“所有同学都坐在板凳上,诵读时必须指读,眼睛只能盯着书,有人进教室都不能抬头。”同学们戏谑为“呆若木鸡”。
老师告诫他们,“想意思是不够专注,千万不能想意思”。但真正能做到“纯读经”的,只有三四岁就进书院的孩子。“他们不认字,也没人教,只能靠听读经机来背音节。”钱木兰说,课堂管理非常严格,而且5年间越来越严格。“一个半小时的课可以去1次厕所,上厕所要签字,不能说话也不能笑。”
“感恩天地自然、祖国人民、父母老师……”老师对赵江离说,生病不能告诉父母,因为会让父母担心,不是“感恩”行为。一次,被迫在冰天雪地跑步的赵江离咳嗽了一个月,但老师几乎无视,直到最后查出哮喘,母亲才意识到严重性,把她从学堂接走。“家长们总觉得孩子能够得到足够照顾,学堂的老师是出于好意严加管教。”
孩子们不停诵读,然而,“遗忘是不可抗拒的”。孙伯庸背过3遍《四书》,“反复经历从滚瓜烂熟到彻底忘光”。钱木兰每次背完就立刻做记号,否则几天后再看,对是否背过毫无印象;她从最初的轻松(不需要学其它科目),转而觉得“痛苦,再呆就疯了”。
这是一个以背诵数量为衡量标准的体系。5年,钱木兰背完了7万字左右的《四书》和《老子庄子选》;赵江离在3年内背完共六七万字的《四书》、《诗经》、《唐诗三百首》、《老子》和《诗歌词曲选》。她俩都佩服孙伯庸,因为他用9年背了20多万字,曾用一年背出了14万字的佛经,要不是缺少英文背诵,他可以进文礼学院。
19岁的孙伯庸最后选择离开,是因为看不到未来。他10岁时进了北京一所读经私塾,先后在4个省的5个读经学堂求学,是很多读经老师喜欢的好学生。但他无法回答心中疑惑:未来的路在哪里?
孙伯庸发觉,有的学堂里不同派别的人会吵架,有的学堂会教些解经,还有的学堂会带学生暴走数十公里,“可都没有系统规划,老师的流动性也很大”。他曾听说一个培养学生去斯里兰卡某大学深造的规划,后来发现并无下文。
当与不同老师聊未来时,他有时得到的答案是“只要把经读好,想做什么都可以”,有时是“读经想着干什么就别读了”,还有时是“你可以回来帮我”。那是孙伯庸怀疑背诵经典意义的开始。那一年,他15岁。
琢磨出路时,赵江离也忍不住想:“我们不能除了志向,什么都没有。”
读经少女旁听大学课程。张嘉瑜 摄
学者反思
“阿猫阿狗”都能当老师,只要会按读经机就可以?
应大家请求,孙伯庸不紧不慢地背诵起一段佛经。此时,路边小店内人声鼎沸、热气蔓延,而孙伯庸散发出的温和沉静,让人能够想象他当年在深山里坐在树上背诵的样子。
读经少年,即便已离开书院,仍会有印记留下。而正是这种听到典籍从少年口中流淌的欣慰感,带给了家长最初的感动。也因此,即便有早期的家长反思,也不影响新的家长把孩子送来。毕竟,这里有一条读经家长公认的光明之路——进入读经界的“清华北大”文礼书院,成为王财贵亲自解经的学生,成大才。
最大的分歧恰恰在于此。因为“包本30万字就能进‘文礼’”,很多纯派学堂有“阿猫阿狗论”,意思是阿猫阿狗都能当老师,只要会按读经机就可以。
学堂教师的素质问题,早在2006年7月,中国开心文化书院院长顾瑞荣就当面和王财贵提过。因为属于相同领域,10多年前,顾瑞荣就认识王财贵。顾瑞荣还有一个身份是全球读经教育研究会理事,而研究会就是王财贵创办的。“我认同王教授在提出‘老实大量读经’之前的所有倡导和努力,并且非常尊重。但他把‘老实大量’提高到孩子一天读10小时,对孩子杀伤力很大,加上文礼书院的选拔标准,更让读经教育走向歧途。”
王财贵在老师问题上明确表示:这一行谁喜欢都可以干,是一个将就之计,但老师的素质,会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提高。
柯小刚也说,读经教育界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好老师。他的同济复兴古典书院一直在办国学师资公益培训班,但和快速发展的读经市场比起来,杯水车薪。
学堂老师管得更多的是纪律,是督促读经。据顾瑞荣的调查,纯读经、包本给了孩子很大的压力,不少学生出现高度近视、声带受损、腰部受损、尿失禁、晕厥、发育不良等问题,在心理上也显现出自闭、焦虑、抑郁、狂躁等状况。
对于很多学堂“孩子读经后定力加深”的说法,顾瑞荣直言是“思维渐趋凝滞”。他有位朋友见过某些学堂退下来的孩子,十多岁的人,却不耐烦看文字书,只爱看图画小人书。他指出,家长之所以高兴,实际上主要是因为孩子安顺了,省下许多麻烦,加上封闭式学堂,一年才见那么几回,被堂主们“定力”“内慧”说几句,就高兴得连说感恩。
柯小刚的反对则是因为纯读经本身的价值,“纯派学堂的孩子从3岁到13岁整整十年中,只靠听读经机来背音节,不允许提问、讨论和理解。有的孩子会背莎士比亚,却不会说‘How are you’。这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背诵。”赵江离和钱木兰所在学堂,有两位从小读经的孩子,到10岁了,“一个字在这句话里连着读认识,到别的地方就不认识”。
“很多家长,是想孩子成为王教授所说的‘大才’,而因为期望高,等出了问题,更加不甘。”赵江离说。
顾瑞荣也发现,当孩子出现问题时,为孩子选择读经之路的家长一方面像“祥林嫂”一样诉苦,另一方面又怕被读经圈外的人知道。“很大一部分家长选择沉默,因此,很多对于读经教育方式的争论限于读经圈内。”
开心书院院长顾瑞荣给成年学生讲道德经。由受访者提供
读经经济
关于读经教育方法论的争论,也意味着对读经生源的争夺
“批易建难。”同样是反对纯读经,赵升君却觉得单纯批驳并无意义。曾有10多年,他是王财贵读经教育理论最得力的推广者和实践者,以至于王本人曾评价他“比王财贵还了解王财贵
因此,他被贴上“叛变”标签。
“那些学者早干嘛去了?当年王教授推广读经,家长、老师从草莽间、夹缝中坚守文化理想,这精神是不能以成败论的。当然,精神可嘉,做法更要合乎文化传承的规律,不然也必然无功甚至有害。”赵升君认为自己是在“实践出真知”后反驳——
2011年是一条分界线,此前,赵升君在山东和浙江办的两所读经学堂,践行王财贵的理论,这使其学堂一度跻身全国最火,“文礼书院第一期录取的11名学生中9名是我们的学生”。
恰恰是在把学生送往文礼书院后,他开始反思:包本30万字就能成大才?这违背了孔子的因材施教,“孩子的智商也有‘高矮胖瘦’,你让全国的孩子去穿‘一件衣服’,合适吗?”
就在反思过程中,他看到了首都师范大学老师徐健顺所著古代私塾教育方法的书,忽然意识到,王财贵等人对传统文化的付出,让社会逐步认识到中国文化的价值,“但20年间,提倡国学经典的人在教法上各玩一套”。这带来一个普遍感受:国学圈各自为政。“前20年的读经教育,内容是回归了,却无教法的回归。”
他决定立即改。所谓教法回归,就是回到中国传统的私塾教育的系统性方法,而非任由一个人主观上想怎么教就怎么教。
此言一出,立即站在风口浪尖,他的反思文章,被“纯派”逐字批驳;两家书院的学生,也走了近半,因为大多数家长,是冲着王财贵才去了他那里,而公然反思,意味着孩子难以遵从原来的路径进文礼书院。
“我当然知道,哪个书院能把孩子送入文礼书院,就容易招生。”赵升君说,他的学堂经历了动荡,纯派读经学堂也一样;包括最早进入文礼书院的孩子,慢慢也在动摇。“我当时就对家长们说过,进文礼书院,也就能安稳3年。”
他如今认定,“大才”是民众才能给予的评价,“去文礼成大才”是千古未有之奇闻。他说,教育是真实的,任何打鸡血式的宣传,都已经背离了教育的本质。
湖南衡阳的和泽书院,探索了另一条路。书院负责人邹红卫曾是体制内的老师,因为想要因材施教,也为了培养女儿,在2005年办了自己的书院。
在他的学堂,学生学习经典之外,还学英语、武术、篮球等。“不仅要学习传统,也要接轨现实社会,不能社会都懂的你不懂,否则怎么入世?”
他女儿小学五年级时离开体制教育。由于女儿当时是校内“三好学生”,这个举动遭到邹红卫父母的强烈反对。甚至,邹红卫的母亲临终前还嘱咐:“一定要让我孙女读研究生!”
女儿今已拿到中南大学英语专业的自考本科文凭,又去英国利兹大学攻读英语教育的硕士。在邹红卫的构想里,学生可以通过学堂学习跳过应试教育阶段,以成人自考为切口进入体制教育,实现体制内本科和研究生阶段的学习。如今,书院里有20多名孩子,还有一个16人的考研班。为了因材施教,配了8位老师和2位生活阿姨,所以“赚不到什么钱”。
赵升君和邹红卫各自尝试,在目前的读经界并非个例,但产生绝对影响力的,依旧是王财贵。能否将孩子送入文礼书院,依然是家长们选择读经学堂时考虑的最直接指标……
【记者手记】
“弯路”
一天晚上,记者和3位读经少年围坐在同济附近一棵大树下聊天,赵江离和钱木兰背起了《论语》中的《乡党第十》,默契让人动容——一边背,一边笑,声音清亮。
赵江离说,我们既不想成为错误读经方法的牺牲品,也不想被利用为反经典的错误思想的工具。
谈到过去,他们并无后悔,“并非一事无成,只是耽误了一些时间”。上学期,赵江离旁听了柯小刚对《诗经》的讲解,因为对原文非常熟悉,她总是很快就懂。“这就是古人说的不愤不启,不悱不发。”
未来,他们三人都将选择通过自考回归体制教育。这条大多数孩子走的路,当年他们父母放弃,而今他们自己重回。和周围读经朋友的做法相似,他们会选择“汉语言文学”专业,这是擅长领域。
再往后,赵江离希望能在哲学领域读研、读博,做高校老师;孙伯庸则打算读国际政治的研究生,因为他觉得典籍中有很多智慧可给现代国际关系做参考;年纪最小的钱木兰还没想那么远,毕竟若在体制内,她才读高一。
与同龄人相比,他们思考问题的方式或许更为成熟。都是10岁以后才去书院,他们在读经过程中都模糊知道点意思,也都努力找机会了解注释。所以,他们并没有许多读经孩子的古板。
对于老实大量纯读经,赵江离会想到那是书院发展最便捷的方式,但也可能发展为不负责任的方式,乃至愚昧而残酷的方式;对于包本30万字的门槛,钱木兰觉得,“越是简单粗暴的标准,越能缓解父母们的焦虑。然而,盲信和狂热却带来更大的焦虑”。
“读经少年通过自考再考研,并不难。但对于读经教育而言,更重要的是要从根本上思考人文经典教育对现代社会生活的意义。”在柯小刚看来,经典教育是生命的教育,是“人的养成”教育。
“精神的生命没有一段是白过的,即使这一段是‘弯路’。牟宗三先生就走了‘弯路’,而且执着地要走‘弯路’,必须走‘弯路’。生命的道路曲折通幽,峰回路转,风光无限。反之,欲速则不达。这特别是文教的道理、学习的道理。”柯小刚说。
注:应受访者要求,3名读经少年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