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强】“无可无不可”的智慧——《论语新识•里仁篇》第十章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16-09-27 08:4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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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强

作者简介:刘强,字守中,别号有竹居主人,笔名留白,西历一九七〇年生,河南正阳人。现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原诗》主编。兼任贵阳孔学堂学术委员会委员、“世说学”研究会副会长兼秘书长、中国陶渊明研究会理事、上海市写作学会副会长、台湾东华大学等多所高校客座教授等。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儒学与古典诗学、文言小说的教学与研究。已发表学术论文及书评随笔200余篇,出版著作《世说新语会评》《有刺的书囊》《竹林七贤》《惊艳台湾》《世说学引论》《曾胡治兵语录导读》《古诗写意》《世说三昧》《魏晋风流》《穿越古典》《清世说新语校注》《论语新识》《世说新语研究史论》《世说新语资料汇编》《四书通讲》《世说新语新评》等二十余种。

“无可无不可”的智慧——《论语新识•里仁篇》第十章

作者:刘强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八月廿七壬子

          耶稣2016年9月27日

 

 


   


《论语新识》,刘强撰,岳麓书社2016年9月版。



4.10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①,义之与比②。”

 

【新注】

 

①  无适也,无莫也:适,专主;适从义。莫,不肯义。无适无莫,犹云无可无不可。一说:适通“嫡”,亲厚义;莫通“漠”,疏薄义。又一说:适通敌,反对义。莫通“慕”,爱慕义。前两个解释结合起来,于义为佳。

②  义之与比(bì):惟以道义是从。比,亲近,遵从。

 

【新译】

 

孔子说:“君子对于天下一切人和事,既无一定专主之是,也无一定不肯之非,一切唯有遵从道义加以判断和选择。”

 

【新识】

 

上两章言道,此下三章则言义。

 

儒家之“义”,与“礼”一样,皆一切价值及德性的调节器和安全阀,因而最具智慧。孔子尝言“六言六蔽”,说:“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论语·阳货篇》)又说:“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泰伯篇》)可知仁、智、信、直、勇、恭、慎等价值虽属美德,然皆有偏失,唯“好学”方可救其蔽。值得注意的是,“好礼”、“好义”则不在其列。不仅如此,孔子还赞美“富而好礼”者,又以“质直而好义”为“达者”(《颜渊篇》)。何以如此呢?盖“好学”本身即含“好礼”“好义”之意,故“忠信如丘”易,“好古敏求”难,唯有通过“好学”,方能知礼达义。要言之,礼义实乃节度与调适所有美德的砝码与权衡。

 

相比之下,“义”比“礼”更具灵活性,甚至“礼”亦必须合乎“义”。故孔子说:“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这里的“义之与比”的“比”,即靠近义,与《学而篇》有子所言“信近于义”、“恭近于礼”的“近”,实即一义。可见正如“忠恕”之间,孔子以“恕”为主,“礼义”之间,孔子则主张“义之与比”。甚至天下一切事物,皆当以义作为选择和判断的首要标准。谓予不信,有例为证。《史记·孔子世家》载:

 

(孔子)过蒲,会公叔氏以蒲畔,蒲人止。孔子弟子有公良孺者,以私车五乘从孔子。其为人长贤,有勇力,谓曰:“吾昔从夫子遇难于匡,今又遇难于此,命也已!吾与夫子再罹难,宁斗而死。”斗甚疾。蒲人惧,谓孔子曰:“苟毋适卫,吾出子。”与之盟,出孔子东门。孔子遂适卫。子贡曰:“盟可负邪?”孔子曰:“要盟也,神不听。”

 

这个“孔子负盟”的故事,正说明“信”如不合乎“义”,便是小人之信,“神不听”。此故事亦见于《孔子家语·困誓》,略有异文,孔子所说作:“要我以盟,非义也。”再如《庄子·盗跖篇》所载“尾生抱柱”的故事: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直躬证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

 

两个故事,一正一反,极言固守不合“义”之“要盟”“小信”,不如无信。《子路篇》孔子又说:“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正是对小人之信的批评。后来孟子亦发挥此意,说:“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

 

孔子之“义”,还包括“权”。《论语·子罕篇》孔子说:“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可见,守经达权乃是为学的最高境界。《孟子·离娄上》所载“嫂溺叔援”的辩论便是“权”道的最佳案例:

 

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与?”孟子曰:“礼也。”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

 

孟子所谓的“权”,即权变、权宜、变通,其实就是“义之与比”;而“无适也,无莫也”,正是孔子所谓“无可无不可”。又《子罕篇》载:“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孔子的“四毋”,归根结底还是“义”,是“达权”与“时中”。这与佛家主张的“破执”、“放下”庶几近似。

 

王阳明甚至以“义”为“良知”。《传习录》卷下载:

 

黄勉之问:“‘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事事要如此否?”先生曰:“固是事事要如此,须是识得个头脑乃可。义即是良知,晓得良知是个头脑,方无执着。且如受人馈送,也有今日当受的,他日不当受的。也有今日不当受的,他日当受的。你若执着了今日当受的,便一切受去。执着了今日不当受的,便一切不受去。便是适莫。便不是良知的本体。如何唤得做义?”

 

今按:“义”者,宜也,时也,权也,度也,中也。义道从权,无可无不可。一切正向价值,皆须合乎“义”。仁是儒家大慈悲,义是儒学大智慧。

 

责任编辑: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