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校园,重返日常的传统
作者:孙信茹(云南大学新闻学院教授)
来源:《南风窗》2016年第20期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八月三十日乙卯
耶稣2016年9月30日
每个人的生活轨迹和行为模式,事实上都无法脱离你生存的文化网络。一切坚固的东西变得轻盈甚至消散,但那些既定的社会规范、行为准则、理念思想,其实还在日常中顽强地坚守和存在着。
在这个巨变的时代,当人们在各类“返乡体”中书写着对传统和过往的哀愁,当作者们悲愤和忧伤那些已然“沦陷的故乡”时,回望、遗失、陌生,乃至焦虑似乎都成为人们普遍的社会体验。人们被现实生存环境和各类新兴技术不断地压迫和催促,“加速加速再加速”成了社会运作的基本准则,一种和过去时代、社会相连的文化产生断裂。
大学校园,亦不能外。
断裂与延续
从读书时代算起,在天天讲述“文化”的大学校园,我已经生活了22个年头。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上课再也不用喊“起立”,师生无需互相问好。我至今还有些怀念这极富仪式感的活动,它是早已日常化和几无神圣感的课堂里的一丝灵性和生气。在今天的课堂上,看着学生们强烈的自我表达欲望,听着多元而开放的话题时,也有些想不起当年自己上学时欲说还休、欲言又止的窘迫状了。
校园里,一对恋人可能会在你面前毫不避讳地出现,而在过去,男女朋友路遇老师,躲之唯恐不及。我常常带学生出去做调研,少不了和当地百姓或是政府机构打交道,也会有个宴请聚会一类的活动,席间学生多是抢先把上座占据,礼节上的客套、寒暄、招呼更是强他们所难。
开学第一节课,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推荐相关的学术专著。我以为,纸质和文字的阅读,是在完成作者与读者之间一种“灵性”的体悟和传递。可每次推荐完书,我都觉得自己是只斗败的公鸡。不读经典,甚至不读书,已然成了一个普遍性现象,又或者说,阅读成为一种功利和实用的行为,成功学、技巧类、娱乐性的阅读最受推崇。不仅不读书,今天很多学生也不喜写作了,对一些问题的讨论多流于空泛或“百度式”的论述。
当然,今天形成年轻人传统知识的来源和渠道发生了变化,他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模式在重组。但重读韦伯,会发现在他的理解中,儒家文化教育里正是通过读和写,力图塑造士人生活之道,从而对整个文化的发展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今天的大学校园提供了学生充分和多元的社会活动,加入社团成为大部分新生的一门必修课。除了丰富多样的社团活动,打工和各式实践机会也比比皆是。这和当年我们较为单纯的社会交往方式大异其趣。他们会在这些过程中迅速学会生存方式和人际交往规则。学生社团里也一时弥漫了官僚气息,小小年纪已经学得一身处世的圆滑和官场习气。有时不得不感叹,时代变了,某些所谓“传统”却依然顽强存在。从这个角度思考,今天当我们不断在说传统的消逝和散去,或许一些旧时的规则和方式仍然在现实中隐秘生长着。
今天的学生更善于表达自我和彰显个人主义,他们敏感、更加个性化,对自我的期许和对成功的渴望强烈而直接。可是,在课堂上、在生活中,他们并不乐于谈论这个时代和社会的公共话题,对娱乐的关注远胜于对时事和文化的关注。每次课堂讨论,我常常带着自己主观的预设,期望听到他们对社会重要事件和议题的分析,然而,从他们嘴里,我听到最多的例子都和明星、娱乐分不开。我热爱的那些富有理论性的讲述一旦出现在课堂,看到的只是他们逐渐暗淡的目光,相反,段子和娱乐性话题总能戳中他们的神经和笑点。当然,他们也不再甘于对老师言听计从,开始和老师有更多的“对抗”,一不满意就有可能直接在网络上发帖子。
至于学生之间的交往,那种有着较多认同感和价值信念的共同体越来越少见,取而代之的是不断被分化出的小圈子。
令人欣喜之处在于,在这些小圈子里不乏有着良好家教、热爱思考和阅读、举止彬彬有礼的学生,还会遇到对传统文化、民间民俗事项极有兴趣的学生。他们时常会跟我谈论如何从经典与生活体验中学到更多的传统知识和文化,谈论个人信念和社会现实遭遇后的困惑。
学院的一个研究生在完成论文时,将视角对准了自己下岗的母亲,通过母亲的故事讲述,讨论社会互动和自我建构的问题。一边讲母亲,一边反观自己,透析中国社会半个多世纪以来国家与个人命运之间的关系。近些年来,我每年在已经僵化和走向“八股”的学生写作和论文中,仍能看到一些极具个人体验和社会关怀的选题,如有的学生将农村留守儿童呈现在纪录片里,有学生关注失独家庭的困境与哀伤,还有人愿意去记录这个日益快速变迁的城市中的新移民现象。
我们学校有一个生态学的本科生,在二年级时,迷恋上了对鸟类的研究。自己翻阅资料、查阅文献,向老师请教,然后识别,再自己整理资料。在校园里,他一共拍摄了超过100种的不同鸟类。他说:“就算只拍一只鸟,它的觅食、飞行、栖息也都是特别有意思的。”而他对自己未来理想化的职业设想是:将兴趣变为自己的工作。在一个看似游戏性的“拍鸟”过程中,执着、求知、坚韧在这个马不停蹄的时代,在这群看似求新求变,关注度随时转换的90后年轻人身上,还在延续着。
我的一个学生,求学道路艰辛磨难,家庭负担沉重,自己要打好几份工挣学费,为了节省开支,很长一段时间仅吃馒头度日。但也正是这样一个经济随时处于窘迫中的人,在路上捡到散落的两沓钱,却能苦苦在路旁等候着可能会回来的失主。他在微信里喜欢晒自己的妈妈,矮小瘦弱、头发花白、满目沧桑的苦难母亲,依然是他幸福自豪的依靠。
在这个新的时代,对工具理性的过于强调和价值理性形成冲突,传统陷入了和当下存在之间极大的距离之中。然而在这些年轻人身上,中国传统中强调的知识分子对社会的关怀,儒家“融于此世”的观念,普通人的传统孝道、伦理、道义依然在闪光。传统和当下所具有的那种巨大张力,不是简单就能下定论的。
诚然,今天的大学校园里,传统文化不可阻挡地走向衰微,尤其是那些象征性的礼仪规范整体衰落了。大学也会通过各类国学课程的开设、文化社团的组建试图留住传统文化。一时之间,大量和传统文化相关的课程与培训受到追捧。在学生中也呈现出对传统文化不同的态度。一个四年级的本科生对我说:“我和朋友之间绝对不会提传统文化的。现在如果是年轻人之间想聊传统文化,会给人一种故弄玄虚的感觉。”当然,也会有学生告诉我:“我就是喜欢国学和传统文化。我会穿汉服,会参加学校举行的‘国学达人’比赛。”这些表述,似乎也暗含了人们一种共识性的理解,即传统多离不开精英们的高谈阔论和书斋里的经史子集,需要人们专门化和系统化地去学习。这无疑属于“大传统”的范畴。
当我们在费尽心力讲述“大传统”且不断努力去维护或恢复它们时,期望的理想状态仍和现实产生疏离与断裂。这种强烈的疏离和断裂,也许不是繁盛的国学、经学热就能迎刃而解的,可能也不是人们穿着“汉服”招摇过市就可恢复的。
传统,回到哪里?
我和很多人一样,不断遭遇着各种“断裂”,也不可避免地患上了这个时代的“焦虑症”。当然,我会有暂时治愈这种“个体焦虑”的良方,那就是我每个假期回到家里,和父母在一起生活、交谈、回忆。
那些时候,时间变得缓慢,空间开始变得遥远。父母对家族、历史的讲述总是不自觉会提醒你,原来你的来龙去脉都是可以捋得一清二楚的。过去,我会觉得那些讲述太过重复絮叨,无非就是上一辈人无节制的缅怀与追忆。而今,父亲依然还会不断重复孙家的来历、迁徙史、工程浩大的家谱修缮以及我从未谋面的爷爷奶奶对他的家训,一次次听着,心里慢慢变得沉甸而充实。这或许也是一种传统的力量吧,它绝不缥缈遥远,它来自你的根和脉,浸润在你的日常生活,它会在适当的时候被唤醒,可以让你沉静而自信地去面对纷繁和变化。
我本科读的是新闻学,求新,求变,天天盼着“天下大乱”的我们,相比那些传统的老学科来说,是一群没有什么“传统”和“文化”的学生。那时的我们,似乎也不太会成天把传统文化、国学(那时这个提法似乎还不是特别流行)挂在嘴边。可即便如此,和中文脱离不开的渊源(我所在的新闻系最早是中文系里的一个专业),对文字的热爱和敬畏,使得不少同学对传统文学的认同感极强。
那时班里来了一个新加坡留学生,因为是华人,讲着流利的普通话,对传统文化极为痴迷。很快她成了我们的班级领袖,领着大家远足爬山,热衷各类社交活动,带着女生学会化妆和装饰,还时不时举行一些极具仪式感的诵读、节日庆典等活动。在那样的日子里,我们少有个人孤独的活动,而更多的是集体和团队的生活。表面上看起来大家的生活、经历差不多,可是每个人的思维却异常活跃。频繁的集体生活、团队协作必然造就太多的共同记忆和人情往来,每个人的生活印记都在这种交往互动中不断发生碰撞和对话。
我的硕士读了中文系的民俗学专业。为我们开设《民间文学》课的张福三老先生是一个充满了童真的人,每每讲到少数民族的创始史诗和神话,必然眉飞色舞。老先生对金庸尤其感兴趣,常在课余讲起武侠故事里的那些柔情侠骨和伦理纲常。我的导师张宇丹先生对地方民间文化颇有研究与心得,先生将自己昔日拍片的经历,遇到的俗人俗事、趣人趣事、神人神事一一记述下来。那些文字,如用方言读来,让人忍俊不止。现在想想,这就是传统了。这种传统,颇有前喻时代的风格:上一辈人和先生的传授占据主导,后辈人虽也多奇思妙想,却仍甘愿追随。
读书期间,因为对人类学发生浓厚的兴趣,自己开始钻研那些“稀奇古怪”的田野调查和民族志作品。也因不愿放弃钟情的传播学,后来反倒成了自己一个独特的研究方向:传播人类学。我的博士生导师陈庆德先生也是一个顽强守护自己“传统”的人,对经济人类学和文化研究有着极高造诣的他,不仅努力形塑我们的学术立场和态度,更是在生活中言传身教,讲述人情练达。他几次提起说新闻传播学研究的“无前途”,让我转研究方向,却依然尊重我固执的选择。这大概也算是老一辈传统知识分子的风骨和宽容了吧。
在这样的背景下经历教育和成长的我,或许不会刻意去讲述传统,但是传统之于个人,更像是个人生命历程中自然流淌的过程。它不玄妙,也不需要你正经八百去严肃对待。因为,在生活的特定环境与氛围中,它就慢慢生根发芽了。
这会提醒我,每个人的生活轨迹和行为模式,事实上都无法脱离你生存的文化网络。甚至在信息剧增、流动加快的今天,一切坚固的东西变得轻盈甚至消散,但那些既定的社会规范、行为准则、理念思想,其实还在日常中顽强地坚守和存在着。那么,当我们讨论传统时,是否可以重新转向俗常的生活,回到那些生长于深层社会结构和文化逻辑之中的“小传统”?
重返日常生活的传统
我曾为一本杂志写旧时代的昆明风物,其中提到西南联大时期的故事,讲到那段岁月里大师们的奇闻异事,他们留给后世的风范和精神,我想,这也是一种传统。云南诗人于坚在《昆明记》中记录那时的昆明:“鸡鸣是一种时间,鸣炮是一种时间,早晨街道上铺面门板的声音是一种时间,黄昏卖烟纸的铺子掌灯是一种时间,小巷里樱花落下是一种时间,太阳照着刘家的房头草是一种时间,火车的汽笛声从南方的天空下传来是一种时间,倒垃圾的大爹摇响铃铛是一种时间,云东陆大学的钟楼敲钟是一种时间,有人挑着山茶花来卖是一种时间,燕鸿居开始卖阳春米线是一种时间。”诗人的笔触那么感性和细致,不提“传统”两个字,却处处着墨那种沉静缓慢的文化。诗人的笔下,传统,似乎也意味着一种日常生活时间的呈现或凝固。
如果说,传统,需要在时间和空间里沉着而缓慢的沉淀。那么在今天,时空的快速更迭转换,让我们不断地“脱域”和“入场”,在这些飞速地时光流转里,传统有时已经微薄到了不值一提,甚至不会让人记起。回望和体察每一代人的传统,某些传统形式和行为模式有较大改变,但人们一旦身处特定的社会情境,那些产生于人们普遍性的共识,能让共同体成员共享思想观念和行为模式的力量则会彰显。观念和行为不断被延续、发明、循环,周而复始,最终沉淀在共同体的集体记忆之中,传统也由此形成。这样,你会看到,传统,绝非只存在精英们的高论中,它浸润在日常生活和文化记忆的延续之中,是具体时空中生活过的人们留下的气息和痕迹。
每个人都诞生在特定社会结构和共同体的传统中。这一代人,有他们与上一辈人的连接与承传,也有属于自己一代人的文化回应之道。也许,当我们讲神圣和仪式在现实生活中消失时,又有谁敢说它们不会在网络世界中重新出现呢?
按照这个逻辑,再次反观今天的大学校园,重新理解今天的年轻人,一些“传统”的确在他们身上逐渐消失。因此,我们需要回望“过去”,努力寻找和理解那些奠定了传统的根基。但同时,那些来自于日常生活中的传统依然存在,重新回到普通人当下的日常生活,从中发掘传统,甚至“发明”传统,或许也是一种思路。
责任编辑:梁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