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经界“清华北大”文礼书院究竟有多"神奇"?—— 对话王财贵
记者:谢飞君、张嘉瑜
来源:解放日报-上观新闻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九月廿一日丙子
耶稣2016年10月21日
摘要:媒体最热闹的时刻已经过去,而质疑从未停止,由专家、家长等组成的读经调查微信群依然每天活跃。“教育无法重来。”一位从某纯读经学堂“出走”的家长说。
题记:“出走”的读经少年是硬币的一面,“留下”的则为另一面。
“越多的人反对,我越坚定。”一位母亲说。“我们一心读经,外面说什么,完全不知道。”另一位母亲说。
9月28日,特稿《读经少年再出发》见报,聚焦“历经对读经教育的崇拜、迷茫、质疑和反思”的“出走”读经少年。恰巧,同一天,今年新入文礼书院的17名新生家长,与“先生”王财贵有个见面会。两位家长发出如上感言。
王财贵对感言表态:“都对,也都不对,要看你知不知道自己的根本立足点在哪。”还未待他解释,家长们便用持续的掌声回应了。
这个秋天,同在温州泰顺县竹里村的文礼师范学院首度正式招生。第一批,100名学生。学制5年,意在培养合格的读经老师,改变全国多家读经学堂“阿猫阿狗当老师”的现状。
师范学院开学典礼那天,大雨滂沱,穿着军装的学生席地而坐。家长们在礼堂里或坐或站,不时用热烈的掌声、湿润的眼角来回应老师们的宣讲。
饱满的情感和统一的认同感,是记者在“文礼”采访时最大感受。老师、学生和家长用言行诠释了“追随”和“信任”,完全不管不顾外界质疑。
仿佛留守另一个世界的他们,也有话说。在他们眼里,相比“出走”,“留下”本身就意味着读经界的适者生存。
文礼师范学院开学礼。
相似的“优等生”
文礼书院的学生,内心似都经过“塑造”,对自己的要求、对未来的思考,均与“先生”王财贵保持高度一致
文礼书院西方哲学史课,学生轮流朗读和翻译前苏格拉底时期的西方哲学论述。难度接近于研究生英语水平,还包含大量哲学专业词汇。课末,国际部杨嵋老师鼓励学生:“希望你们以后也可以被称为真正的知识分子。”
这是9月28日下午,受台风“鲶鱼”影响,竹里村大雨。13时30分,学生们准时到文礼书院二楼教室。
他们中的每一位都称得上是“优等生”,是纯读经家长们用来勉励孩子的榜样。
所谓纯读经,要求学生“老实大量读经,包本背诵(一字不差背诵整部)”,以包本30万字进入文礼书院为最高目标。30万字,指20万字的中文典籍和10万词的英文典籍;“老实大量”,则是在“老师不讲解,自己不理解”的情况下尽量多遍纯读。待入文礼书院,再统一“解经”,是为纯派的“十年读经,十年解经”。
坐在记者身旁的台湾学生,是2014年12月入学的。当天课程对于17岁的他,稍许吃力。不认识的单词,他迅速用电子词典查询。但他这个年纪,在33名文礼书院同学中属于中等,最小的仅13岁。
19岁的欧阳潇逸已从英国高中毕业,在读大学前有1年的间隔年,她申请到文礼书院学习。作为纯读经界的一份“优秀答卷”,她曾在北京在谦学堂学习,还曾以学生代表的身份,在广西和澳洲墨尔本向家长们做过读经宣导。
2010年,母亲引荐下,近13岁的她在一次读经营的体验后,主动要求从重点中学退学。
13岁是读经的关键年龄。按照王财贵的理念,“13岁后就没救了”。意思是13岁后记忆力下降;为人处世的教导,吸收得也不如早开始的学生。
学堂4年,欧阳潇逸背诵了《学庸论语》等约20万字中文经典及《英文圣经选》等。后来母亲获得在牛津大学访学机会,她随母亲到英国读高中,参加牛津大学有关古典文化的论文比赛,成为全英7位获奖者之一。同时,她在钢琴、数学等的表现也很拔尖。母亲和她,都将之归功于读经。
留守者,大多深信其作用;也因为相信,愿意践行。进入文礼书院后,他们的学习从早上4时开始,行早拜圣礼,之后早读、晨练、上课,黄昏时行夕拜圣礼,然后练功、晚饭、晚自习,21时就寝——“成大才”目标在前,他们日复一日。
甚至,彼此间的神态、言辞都有几分相似。他们都会说竹子理论(前4年只长3厘米,第5年开始疯长),都推崇颜回的品格(一箪食,一瓢饮,安贫乐道),也都觉得体制内学生的追求既功利又肤浅……
晚自习期间学生到“先生”王财贵处请教。
不被理解的家长
周围人会为孩子的未来发愁,但在读经家长的眼里,一切都是误解
9月28日晚上,王财贵在办公室接受采访,一名学生叩门请教,询问次日典礼中某个仪式的专有名词。
记者在采访中发现,学生到文礼书院“解经”,主要也靠自学。王财贵推荐一些古今较推崇的注解版本,学生通过读书理解。有不解之处,可问学长和同学;无法得出定论,再向先生请教。
既然是自学,岂不是在家也能完成?学生李懿贞回答:“这里有氛围,有同修间的切磋。”
在文礼书院开学典礼上,作为老生代表发言的李懿贞,已在此学习3年。她和欧阳潇逸同龄,父母是生意人,读经之路是始于母亲的主张。
读经教育意味着选择“体制外”。因此,所谓孩子与读经的缘分,其实主要是家长的坚持。李懿贞7岁读完一年级时,母亲决定让她退学,开始全日制读经。她先后上过4个私塾,有以唱戏、弹琴等为主的,有以教弟子规为主的,也有研习佛经的。最后,她进入山东莱州赵升君的纯读经学堂。在那里,包本背诵给了她明确的目标感。“从头连到尾的背诵很有成就感,每完成一本都很喜悦。”至于含义,她“模糊知道”。
母亲的选择并没有获得周围人认同,包括李懿贞的父亲。他一开始强烈反对,后来无奈接受。“父亲从没来学校看过我,但假期回家时他能看出我是个好孩子,时间久了也就放心了。”亲友更是为她发愁,但她认定自己“是在用人生最宝贵的10年学习有价值的东西”。在这点上,她和母亲的立场惊人一致。
每一个读经家庭都至少有一位坚定的家长。在文礼书院,23岁的王泰恒年龄排名第二,是上届班长。他的父亲被称为“大陆读经第一爸”。2002年,王财贵到莱州某小学做讲座,王泰恒的母亲听完讲座后把《一场演讲 百年震撼》的光盘带回家,他父亲一连看了10多遍。可家中“四老”(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不同意把孩子送去全日制读经学校。等王泰恒近13岁时,父亲“忍无可忍”,悄悄把他送去烟台一家私塾。
家里闹翻了。王泰恒的爷爷一年没有理儿子,所有亲戚也都觉得王父胡闹。“无法想象父亲面临的压力。”王泰恒说。这种不为外人理解的处境,让他和父亲有种特别的亲近感。
两个世界
纯读经不认字、摧残身心……专家质疑不断,但在纯读经的坚守者看来,那只是个别现象。他们在不同的世界,各执一词
一个外界匪夷所思的细节是,无论公开典礼还是私下聊天,不少老师和家长一张口,还未说话,便哽咽啜泣,夹杂着激动、感恩。他们用几乎一样的话语概括——“纯读经教育是全世界最高明的教育”,“先生的演讲解开了我所有的疑惑”。
“先生”是纯读经体系内各学堂堂主、老师、家长、学生对王财贵的敬称。很多家长为见到先生、和先生合影而激动,这样的合影上传到朋友圈,会引来其他家长的羡慕。
是偶像式崇拜?家长们不喜欢这个说法,他们强调“认同的是先生的教育理念”。
由于台风“鲇鱼”来袭,9月27日部分山路封路,有当地人称留在山村可能被困7、8天。几乎所有家长都选择留下,为了参加典礼(“九二八”孔子诞辰纪念典礼及文礼书院开学典礼),为了见到前几天到温州市讲学即将归来的先生。
王财贵本来的打算是风雨无阻办典礼,但当晚县里下了通知,28日禁止户外活动。陆续有泥石流和山石塌方的消息传来,家长们选择继续等。29日风雨势头未减,路上积水潺潺,但因为禁令解除,清晨5时就开始了历时3小时的释菜礼和开学典礼。
典礼照片很快流出。照片上湿透的学生,又引来批评。“掀起读经教育大讨论”的同济大学哲学系教授柯小刚说:“儒家传统礼法,应因时损益、因地制宜。文礼书院让孩子淋这么大雨,不仁。”
而在文礼的师生和观摩的家长看来,这是他们决心坚定、克服困难的表现。
诸如此类的认知差异,横亘在纯读经体系内外——柯小刚昨晚给记者发来一句,“现在没有人反对读经,批评的只是‘老实大量纯读经’”;而王财贵主张,条条大路通罗马,谁也不要指责谁。
记者曾邀柯小刚一同去见王财贵。柯教授表示,私下有传话“互动”,也不排斥见面,但需要王财贵先生明确“纯读经不合理”这一前提。所以,我们只能看到一场隔空回应……
曲高和寡?
王财贵表态,他并非仅仅提倡纯读经,文礼书院也不是仅仅招收纯读经学生
难道文礼学生真的代表了读经教育的最高水平,就不曾遭遇“出走者”的困惑?
“会遇到瓶颈期,但只要坚持,就会熬过去。”欧阳潇逸说。她和李懿贞在纯读经两三年后遇到“瓶颈期”,就是那种“突然不想读”的感觉。
不同的人被不同的典籍困住,困住李懿贞的是《佛经选》。原来一本经典她读100多遍后可分段背,但《佛经选》怎么都不行。
15岁时,李懿贞已经历8年的重复背诵,“眼看着周围年龄大的同学相继离开,常感受到法国文豪加缪所言的荒谬之感”,但她抱着“不可以自甘于卑陋凡下处”的心志,“咬着牙进了文礼书院”。
在她看来,自己和离开学堂的同学从此分道扬镳。“他们去社会闯荡,而我留在这里与圣贤相伴,经典为友。没有走到这步的,或是个人慧命,或是家庭原因。人生中许多事是无可奈何的。”
“那些半路‘出走’的,是想要选择别的路,‘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欧阳潇逸的观点得到杨嵋的认同,“30万字只是几本基础经典,中等资质的学生花5年至7年,资质更好的只要2年至3年就可以完成”。
中国开心文化书院院长顾瑞荣,常在数个读经调查微信群收到一手信息。比如有家长反映,到文礼书院的孩子并非纯读经,他们大量阅读经典之外的书,而把他们当作纯读经榜样来宣传,别有用心。
截稿前最后一刻,柯小刚发来语音微信:不同的做法可以并行不相悖,但不能不顾基本事实,比如文礼书院的孩子究竟有没有人是纯读经出来的?读经学堂宣扬“纯读经最高明”本身就是欺骗。
王财贵表态:只要年满13岁、包本背诵30万字中外文经典的学生,立志向学,都可以申请进入文礼书院。至于是否“老实大量纯读经”,并没有决绝判定。“只要读经,都好。”
“我15岁进师范学校,就开始思考教育的问题;20岁起做老师,45岁才开始推广读经。对读经想了20多年,又推广20多年,怎么可能被外界那些横插进来的质疑声随便驳倒?”王财贵只觉“曲高和寡是必然”。
另一条路
在王财贵看来,新式教育实行了上百年,并没有出多少“大才”,那让他尝试另一种教育未尝不可
王财贵要求自己做到“人不知而不愠”。他甚至要求堂主和家长们不要生气、对骂,“我们要做自己的事,温柔敦厚是基本原则”。
对他最大的指责是“老实大量纯读经”的读经方式,使得孩子“会背经却不识字”,“会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却不会说hello”。他却坚持“小孩子该在记忆力最好的时候去做记忆的事”,至于“不会说hello”,是因为“不屑于教普通对话,要做精神的准备”。也就是说,满腹经纶的孩子长大了,迈开脚步做各种学习是容易的。
杨嵋以其十年读经教育的经验指出,一半以上的孩子可以靠听力和指读法认字;“大概有20%—30%的孩子”在短期内似乎指读认字效果不明显,可适当加一些认字辅导。
对于备受质疑的出路问题,王财贵认为:“对人的教育,先想着谋职业,是很可笑的。”
他曾在不同场合对学生和家长说:“家长考虑孩子的前途是动物性的爱,怕孩子饿死;孩子考虑自己的前途是没志气。我保证读经的孩子一定不会饿死。有品德、有才华的人,只要不饿死,就一定会有前途。你们前途光明。”
但另一方面,他强调并不保证“成大才”——“教育是一种期待、理想、向往、情怀,而不是绩效,不要慌张。”
“成大才”包括3个方向,即学者、政治家和儒商,以学者为佳。“最好的期待是安安静静在文礼成为世界学者,讲一流的中国学问、一流的外国学问
有家长举例,“名牌大学生也找不到工作”,“有文凭的学生不一定会做人”……他们坚信,读了经,才能学会做人;读了经,再去学其它科目、技能都很容易;读了经,就算成不了大才,也能像颜回那样安贫乐道。
王财贵的那句“读了经,就算扫厕所都比普通人扫得好”,在多个场合被这些家长重复。
“读经”无妨,但究竟有多么神奇,似可深长思之。
【记者手记】
“教育无法重来”
9月27日傍晚,竹里村当地人开的农庄,已一房难求。来自全国各地的读经孩子,有的已被文礼书院录取;有的年纪尚小,被家长带着前来“朝圣”,颇有点体制内的孩子被家长带去清华、北大受熏陶的意味。
不到文礼书院,真不知道全国已有那么多家长坚持纯读经教育。这究竟是“独辟蹊径”的勇敢,还是“鬼迷心窍”的糊涂?
不同的声音始终交错。例如,一些文礼书院的学生,都出自莱州赵升君的学堂。但曾是纯读经的忠实践行者的赵升君,如今却在旗帜鲜明地反对。到底孰对孰错?
对立让彼此没法好好沟通,但把选择权交给家长,显然不是最优结果。
媒体最热闹的时刻已经过去,而反对者的质疑和举证从未停止,由专家、家长等组成的读经调查微信群依然每天活跃。“教育无法重来,错过了关键期的孩子就永远地错过了。”一位从某纯读经学堂“出走”的家长说。
沉下心来,共同反思:体制内教育如何吸收其合理部分?怎样才是弘扬民族优秀文化的正途?这个社会还需要更大量、更广泛、更深入的探讨。这是我们持续关注的理由。
责任编辑:柳君